半妖司藤_分卷阅读_97

  司藤没有立刻回答,倒是颜福瑞,既是期待又是紧张:白英如果知道,秦放是她的后代,会是什么反应?震惊?悲痛?后悔?还是……
  “是你为我留的后路,是你寄养在秦来福家那个孩子的后代。”
  有几秒钟的时间,白英没有说话,再开口时,似乎更疑惑了:“既然都已经用完他了,还救他做什么?他跟你又没有关系。”
  颜福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司藤看了她好久:“当初你爱邵琰宽,爱的死去活来,这份情,但凡还有分毫,都不该对秦放无动于衷。”
  白英笑起来:“你也说了是当初了。爱与不爱,差的也就是一个’不’字,一横一撇,一竖一点,当初不会写,谁还一生一世不会写啊。”
  如此轻描淡写,与司藤记忆中那个为了邵琰宽孤注一掷的白英简直判若两人,1937到1946,屈指九年,什么事冷了她的心肝肚肠?
  不过也不用多问了,合体之时,骨血相融,记忆相交,自己总会知道的。
  司藤深吸一口气,她俯下*身去,额头慢慢贴上了白英的前额骨。
  秦放的呼吸慢慢转作平稳,胸口的起伏渐渐有力起来。
  全身脱力的颜福瑞忽然间泄了所有的气,他倚着墙壁坐倒在王乾坤身边,疲惫地拍拍他的肩膀:“没事了,都过去……”
  他想说,都过去了。
  应该是都……过去了吧。
  89、第⑧章
  合体的起初,是记忆的交融,如果记忆有温度,那么,白英的记忆是凉的,笼着一层阴郁的淡灰。
  司藤觉得自己像是被抛进了一个苍凉的大故事里,而整个故事最初发生的地点,她并不陌生。
  华美纺织厂。
  偌大的废弃厂房,晕黄色的光和模糊的殷红色,当年的自己被捆住脚踝倒吊着,墙壁上映出的影子被拉的怪异而又摇晃,白英背倚着墙壁,两只沾了血的手不受控的哆嗦着,有一两次,她会忽然抬头去看,又受了惊吓似的迅速移开目光,喃喃重复着:“我会想办法的,我会想办法的……”
  原来那个时候,你不是不慌的。
  她看到白英匆匆离开,回到旅馆后一遍遍地洗手,烧掉那件沾了血的旗袍,疲惫地上床躺下,将那朵手绢包着的,已经有些蔫的玫瑰花放在枕边,似乎这么做就能安枕一样。
  她半弯下腰,看着白英连日噩梦,冷汗涔涔,看着她吞咽一粒又一粒的安眠药片,好像那些西医的玩意儿,能医治一个妖怪似的,看着她坐在沙发上,抖抖缩缩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脸上火苗泛起,面颊被烧成焦黑,然后从坑坑洼洼慢慢恢复。
  她看到白英打扮的鲜妍,穿那年月最时兴的西式衣袍,甚至歪带了巴黎式的软呢帽,玻璃丝袜,系带的皮鞋,挽着邵琰宽的胳膊出入舞场,灯光打向她时,她会仰脸冲着邵琰宽温柔地笑,而一旦灯影背过,她深漆般的眼睛里,就写满了忐忑难安的焦灼。
  男人女人,既不能心心相印,叠合的就必然是大块的空洞,要拿猜忌和揣测去填。
  她看到寂静的小巷,白英拎了高跟鞋,偷偷撵在邵琰宽的身后,直到他进了一间简陋破落的屋子,灯亮起,糊纸的窗格上映出他和丘山窃窃私语般的剪影,走近了去听,不知道是不是丘山揶揄邵琰宽当年竟被个妖怪迷了心窍,她听到邵琰宽尴尬地打着哈哈:“谁年少的时候,没做过几件荒唐犯蠢的事……”
  情窦初开,花前月下,死去活来,痴心不改,原来于他,只是轻飘飘的荒唐犯蠢罢了,司藤的唇角泛起冷笑,侧脸看同样站在边上的白英,看到她双目含泪,嘴唇哆嗦着,一只手的指甲死死扣入掌心。
  她看到白英加倍的温存,蓄意的讨好,然后一再的失望,冷了双眸——原以为白英和邵琰宽之间,必然有过撕破面皮歇斯底里的大冲突,原来并没有,只不过谁的情意都不是长久干烧的火,不添柴也就罢了,哪经得起年复一日的水打冰浇?
  白英从最初的焦灼不安,终至悔不当初的崩溃,司藤看到她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重回华美纺织厂,跌跌撞撞打开被铁链锁起的大门,厂房中央,那摊干涸的血迹早已发黑,白英扑通一声跪下,拼命磕头,泪如雨下,嗓子哭哑了,嘶嚎着瘫倒在地,指甲死死抠着地面,指尖磨秃了,指缝里都是泥灰。
  远处天幕上的闪电在厂房的小窗口处一掠而过,轰然而至的雷声似乎忽然提醒了白英,她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嗫嚅着重复着两个字:“幸好……幸好……”
  幸好还留下了司藤的尸体,当日的一念之仁,今时的救命稻草。
  她坐直身子,取出了手包里的梳妆镜和口红,在空洞的厂房里用手一下下梳理着头发,又慢慢旋出金属管里胭脂红色的一截,顺着丰润饱满的嘴唇慢慢描画,忽然又一道闪电掠过,镜子里的人脸一片惨白,唯有一抹蘸了血一样的笑,夺目而慑人。
  末了,她站起身,掸了掸旗袍的一角,身形纤细,线条窈窕,在夜色中就这样慢慢走了出去,高跟鞋的足音蹬蹬,回荡在厂房周遭,最后和黑暗处司藤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融在了一处。
  白英的变化是一点一滴发生的。
  她的眼神愈发刻薄,脾气也愈发的阴晴不定,邵家宅子里,除了邵琰宽迫于“作戏”还会偶尔在她房里进出,其他时候,便只有她一个人,一条影。
  不过,她从不孤单,她枕下压了一方绢帕,时间一日一日过去,绢帕的丝缎都已经显旧泛黄,唯独那一方胭脂唇印,历久弥新。
  每天晚上,她都旋开金属管的纤细口红,顺着那方唇印涂描抹画,然后拈起了展开,凝目看很久,同她说话。
  ——“司藤,听说,每天都有小作坊主寻死觅活着上门要债,邵琰宽迫不得已,被人堵的要从后门溜走,我想着,那些人既然寻死的心都有了,给他们点好处,必然也愿意做别的事的。”
  ——“司藤,今儿我去打听了,厂子里的人同我说,有个姓秦的,素日里往来生意最是老实,人也守信义气,倒是可以用上一用。”
  ——“司藤,我去办事的地方同他们说,如果有一封信从西头寄到,收信人是白英,交给我就是了,我会转交的。”
  ——“司藤,你一定想不到,日本人打进上海了。兵荒马乱的,丘山来不了,不过他跟邵琰宽书信倒还是通的。每一封我都偷着看了,丘山吩咐邵琰宽,得让我生个孩子,这个老匹夫,我教教他什么叫空欢喜。”
  司藤此时才知道,原来秦放的太爷爷,并不是白英生的第一个孩子。
  白英十月怀胎,害喜呕吐,似模似样的亲手缝制婴孩衣袍,冷眼看邵琰宽喜上眉梢,夜半拆开邵琰宽写给丘山待发的信,平静读完通篇的“事可成矣”、“皆大欢喜”,又将信原样装回。
  再然后,待产前几日,她“一个不小心”,从台阶顶上滚下来,身下血如泉涌。
  ——“司藤,只要孩子不离母胎,我的元气总不会伤的。不过,这孩子提醒了我一件事,我忽然就有了个想法,一来避丘山,二来留你来日取用,只是我这里,演的务必精心,方能瞒过所有人……”
  ……
  司藤司藤,于白英,似乎已成习惯,每日喃喃,忽而皱眉,忽而微笑,语气温柔处,像是与情人呢喃耳语。
  ——“司藤,你再耐心等等,我会安排妥当。”
  ——“司藤,我想来想去,这秦来福的老婆,还是不能生的好,若是生的多了,我送去的,就只是根草了。”
  ——“司藤,贾三和秦来福之间,我得寻个由头,否则一东一西,怎样都来的突兀。”
  ……
  一年,又一年,白英既不再是妖,人间沟壑终于也渐渐上了脸,有时,她长久坐在梳妆镜前,指腹慢慢摩挲过脸上的每一道纹路,伸手把开始下耷的眼皮撑起,又松开,或者对着镜子去笑,细细去数眼角一根根缀起的浅浅纹络。
  ——“司藤,我老了,你看不到也好。你说的对,半妖是没有长长久久的寿命的,不过,这都是暂时的,到时候,都会好的罢。”
  ——“司藤,你记不记得,我们最最初精变的时候?”
  这隔了时间、空间、现实、记忆的一句话,居然把司藤问恍惚了。
  最初精变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奶娃娃模样吧,连句囫囵的话都不会说,只会惊奇的“噫”,还有对任何一个人咧开了嘴笑,只是丘山很讨厌她笑,她笑着笑着,就从懵懂无忌变成了小心翼翼,再然后,丘山一个巴掌打过来,她就再也不会笑了。
  再后来看戏,学会了很多种笑法,讥诮的、皮笑肉不笑的、阴冷的、威胁的,好像每一次笑,都只是为了配合一个场景、一个目的,早已经忘记那种无忧无虑发自本心的笑,是什么样子的了。
  ——“司藤,如果没有丘山,我们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吧,我希望,一切尽如人愿,我们都重新活过来的时候,是个新的世界。”
  ……
  司藤司藤,那具长眠在囊谦地下的尸体,似乎成了白英唯一的支柱,或许是思虑过甚,或许是境遇不堪,或许是早已决意把这破落的一世交付出去,白英的境况每况愈下,但现实越凉薄,就映衬的那个“新世界”越美好,她枯垮脸上的笑容也就越甜蜜。
  ——“司藤,快了,听说丘山已经在路上了。”
  ——“司藤,都说一梦千年,你一直在睡着,不会嫌久的吧。我今生斗不过丘山,也懒得去斗了,他活不了太久的,如果你嫌这不够,将来去他坟上,踩上两脚,出出气吧。”
  ……
  最后的一幕,是在一个破落的山村,房子很破,风一直把屋檐的盖板吹的掀起落下,白英蓬头垢面地躺在床上,轻轻拍着身边裹着大红底色百子千孙襁褓的婴孩,咿咿呀呀,像是唱江浙一代古老的童谣,忽然间,她的手停在了半空,然后缓缓看向了漏风的烂木门。
  ——“司藤,他们来了。”
  ……
  无数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像汹涌的浪,兜头照脸,四面八方,司藤只觉得呼吸一紧,情绪像突然涌出的闸水不能控制,全身剧震间,重新回到了现实。
  ***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