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玉门_分卷阅读_2

  丁州说得谦虚:“我差多了,你去后台看,那些唱腔、锣鼓调,都是事先录好的。真正的老皮影人,叫‘双手对舞百万兵’,手上挑十来号人混战不乱,还得唱、敲、念、打,那才叫真厉害……姑娘怎么称呼啊?”
  “姓叶,叶流西。”
  丁州没介绍自己,他的大名在戏牌戏票上印着,她不可能不知道。
  他指了指墙挂的皮影:“不带两个?都是牛皮制的,皮子透亮,推皮刀法,纯手工,复杂的要下三千多刀,出一个要两三天,好东西呢。”
  自己都知道是胡说八道,现在有专事雕刻的皮影机器,一台机流水作业,一天能出几百个皮影人,很少有人愿意手工一刀刀去雕了——但是忽悠游客嘛,都这么说。
  叶流西笑笑:“你可能已经看出来了,我也不绕弯子,我的目的不在看皮影……想找个人,听说你有个外甥,叫昌东?”
  丁州的手颤了一下。
  观众都走得差不多了,灯光洒在墙挂的皮影人上,桃红柳绿杏子黄,一刀刀刻出来的细长眉眼,挤挤挨挨,妖邪撩人。
  丁州走到门边,把“休息”的牌子挂出去,然后闩上门。
  门板挡不住回民街上的喧闹人声,还有各色烧烤的烟火气。
  他看向叶流西,声音比刚才更加苍老:“你找昌东有事?”
  叶流西说:“我听说,他是戈壁沙漠里的好手,曾经单人单车穿越罗布泊,又有人叫他‘沙獠’,普通人到了那里,只有听天由命的份,但他是能刺透沙漠的一根獠牙。”
  丁州听明白了:“准备进沙漠?想找昌东当向导?”
  “是啊。”
  “那你知不知道,昌东前两年出了事,新闻都报了,被网友骂得跟条狗似的。”
  叶流西打开帆布包,抽了卷杂志放到桌面上:“如果你要说的是‘黑色山茶’这件事,那我知道。”
  ——
  丁州的目光落在杂志封面上。
  这是份户外杂志,封面是个网络热帖的截图,丁州看过那个帖子,这两年在国内最大的户外网站长期加精置顶。
  帖主是个资深户外玩家,以警示后来者的良苦用心,总结了过去几年间的重大户外灾难,包括“墨脱徒步失踪”、“夏特死亡河道”、“喀纳斯雪地失联”,还有就是“沙漠黑色山茶”。
  两年前,有个叫“山茶”的户外团体,计划穿越国内四大无人区,首站是罗布泊,搞得声势浩大,做了新闻采访,一路网络发帖播报,请的向导就是昌东。
  出事的那天晚上,其实刚进沙漠,连罗布泊的边都还没擦着——“山茶”的官博发了条即时消息,大意是关于晚上的宿营地,领队和昌东起了争执,领队想就地住宿,但昌东坚持多赶两个小时的路到鹅头沙坡子附近扎营。
  很多玩户外的网友回复,一边倒地站昌东。
  爱上不回家的熊:昌东是“沙獠”,人家经验丰富,当然应该听他的,那些没经验的人就别瞎逼逼了。
  我是沙特王子:有些驴友,其实长的是驴脑子,只去过沙滩,就以为自己能走沙漠了,当然应该听昌东的。人家穿越过罗布泊哎,要知道,余纯顺都没能走出来。
  香菜去死:听昌东的没错,人家的确是专家,在我心里,他是跟赵子允一样的沙漠王!
  ……
  当晚,谁也没想到,突发一场罕见的沙暴,沙丘平地推进,营地遭遇灭顶之灾。
  除了昌东,一行十八人,全部遇难,而且由于沙丘的流动性太强,一夜之间,可能将遗体和营地推走数里之遥,遗体的搜寻工作毫无斩获。
  山茶的官博头像从此变成了黑色,再无更新。
  而一旦出了人命,户外新闻就会向社会热点的方向发酵,关注的人以几何级数增长。
  事情还没完,两天之后,一个自称了解内情的人发帖爆料,抛出重磅炸弹。
  ——山茶罗布泊之行,除了向导,组队十七人,遇难的是十八个,昌东既然还活着,那么多出的那一个是谁?
  ——昌东为什么要坚持多赶两小时的路?真的是出于行进的合理安排和扎营的安全考虑吗?
  网友愤怒地发现,多出的那一个是昌东的女朋友孔央,而昌东坚持要赶到鹅头沙坡子,是因为那一片沙山有许多裸出沙面的沙漠玫瑰石,昌东想在那里向孔央求婚。
  骂声铺天盖地,比沙暴更肆虐,瞬间吞噬了昌东。
  ……
  丁州问叶流西:“知道‘黑色山茶’,你还想请昌东?”
  叶流西觉得不冲突:“请他是看中他的能耐,犯了过错,不至于也同时丢了能耐吧。”
  丁州说:“那你跟我来。”
  他佝偻着身子,一路呛咳,带叶流西进了后台。
  ——
  后台拥挤而局促,除了耍戏,还用隔板间成了好几个小房间,丁州在尽头最小的一间门口处停下,拿钥匙开了门。
  门一开,尘霉味扑面而来,里头太黑,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面小玻璃,反白色的光。
  叶流西正想说什么,丁州拽下灯绳。
  晕黄色的光亮下,她看得清楚,那面小玻璃,其实是个玻璃相框,黑色边沿里框了张黑白照片,上头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人,眉目英挺,眼神绝望。
  照片前有香炉,盏内积浅浅香灰,又有两个小瓷碗,一个装米,另一个堆满小包装的糖果饼干。
  昌东死了?
  丁州说:“害死了十八个人,全世界都在骂他,不止骂他,也骂孔央是个贱女人。昌东变卖了所有家产,托人赔给死者家属之后,过来找我。”
  他跟丁州同住,沉默寡言,长时间呆坐在戏台下,周而复始地看丁州耍皮影,盯着那些并无生命的皮影人,听着古味悠长的唱腔泪流满面。
  三个月后的一天半夜,昌东在自己的房间里割了腕,血流了满屋,流出门缝,流进戏台后的走道。
  早起的丁州看到晨曦笼住走道里的一片暗红色时,还纳闷了一下,心想:这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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