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老缺趾躬逢盛会

  第二十六章老缺趾躬逢盛会
  圣诞节前一礼拜,母牛生下了小牛。生下来的小牛是雌的。巴克斯特岛地因此出现了欢乐的气氛。因为它可以替代被狼咬死的那头小牛。屈列克赛已经老了,有必要赶快养大一头小母牛代替它。屋子里除了谈论即将降临的圣诞节外,已没有什么别的话题。现在生下了小牛,圣诞节前夕全家都可出外过宿,因为有了吃奶的小牛,母牛的奶水就不会中断了。
  巴克斯特妈妈在最大的荷兰灶上烘了一个果子蛋糕。裘弟帮助她剥取做馅子的胡桃肉。烘蛋糕得成天照顾着它。这蛋糕花费了全家整整三天时间:花费一天准备它,花费一天烘它,最后还得花费一天赞赏它。裘弟从来不曾看到过这么大的果子蛋糕。他妈妈也挺胸凸肚地得意非常。
  她说:“我不常去参与圣礼,要是我决定去时,就不肯只带一丁点儿东西上那儿。”
  蛋糕大功告成的那天晚上,贝尼向她献上了那块黑羊驼呢料子。她瞧瞧他又瞧瞧那块黑呢料子。她突然泪水直流地哭起来了。她坐到摇椅里,撩起围裙,蒙住脸,前后摇动着椅子,显得万分伤心。裘弟非常吃惊,以为她一定是失望了。贝尼走到她身边,将手放在她头上。
  他说:“是不是因为我一直没有为你做过这样的事?”
  裘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是因为欢喜才哭的。她揩干了眼泪,将呢料收起,放到她的膝头上。她拿着那块黑呢料子坐了很久,不时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它。
  她说:“现在我非得像条黑蛇那么利索,把这件衣服及时赶出来。”
  她日夜赶工缝制了三天。她的两眼闪闪发光,显然对这件衣服感到非常满意。她不得不叫贝尼帮助她试衣服。贝尼顺从地跪在地上,嘴里含满了大头针,一会儿往上拉,一会儿朝外移,听从着她的吩咐。裘弟和小旗出神地观察着。那件衣服终于做好了,外面盖上一张纸挂了起来,不让它沾上灰尘。
  圣诞节前四天,勃克·福列斯特来访问了他们。他仍是这么一副好脾气。贝尼断定,以前认为他对自己不信任。全是多心。老缺趾又一次光临福列斯特岛地,在附近的硬木林里杀死了一头两百五十磅重的青毛公猪。那杀害不是由于觅食,而是一场遭遇战。那公猪和它搏斗得很厉害。他通知说周围好几码地的泥土都掘了起来。那公猪的两根长牙,有一根折断了,另一根上面沾着老缺肚的血和黑毛。
  “让老公猪碰上它也不错,”勃克说。“就该让老缺趾受些伤。”
  福列斯特兄弟是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才发现的。去追踪它已太迟了。贝尼感谢了他的通知。
  “我想我得在畜栏里装上一个捕机吓走它,”贝尼说。“我们都准备到河边去参加圣礼。”他犹豫了一下又吞吞吐吐地问:“你们去吗?”
  勃克也犹豫了。
  “我想不会吧。我们不会这么愚蠢,跟伏晋西亚镇上那些家伙去混在一起。如果我们不喝醉,那就没有什么意思。雷姆还会和几个奥利佛的朋友打架。不,我想我们大约会在家里过圣诞节。不过,也可能上葛茨堡。”
  贝尼的忧虑一下子消除了。他可以想象得到,沿河居民在圣诞佳节一本正经的盛会中碰上福列斯特兄弟,会遭到什么样的灾祸。
  他把那架最大的捕熊机上了油。那捕机有六尺宽,足足有六斯吞1重。光是铁链,也有两斯吞重。他打算将母牛和小牛一起关进厩舍,用东西堵住门,将那架捕机安放在门外。在他们离家以后,要是老缺趾来找这新生的小牛当圣诞节午餐,它就得先尝尝那捕机的味道。那一天在忙碌中过去了。裘弟又将念珠豆串成的项链擦得油光锃亮。他希望他妈妈能穿着那件黑呢衣服戴上这串项链。他没有礼物送给贝尼。这使他感到烦恼而又不安。下午,他跑进了一片洼地,那儿生长着可制烟斗的接骨木。他割了一段,制成烟斗柄,又用混有玉米瓤的粘土制成一个烟斗,装了上去。贝尼告诉过他,印第安人住在这一带时,就是用接骨木做烟斗柄的。贝尼常常也想给自己做一个这样的烟斗。但裘弟想不出可以送给小旗的礼物,不过他自己承认,只要多给小鹿一块额外的玉米面包,就会使它很满意了。何况,他还想用槲寄生的藤和冬青叶给它扎一个项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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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重量名,照规定是十四磅,但实际上因物而异。
  那天晚上,在裘弟上床以后贝尼仍旧没有去睡。他孜孜不倦地在神秘地敲着、拍着、锉着,无疑地,总是在制造一件跟圣诞节有关的什么东西。那余下的三天显得比一个月还长。
  不要说人了,那天夜里连狗也不曾听到一丝响动。可是当贝尼在第二天早晨到厩舍里给屈列克赛挤完牛奶,又到小牛的畜栏里想引它到它妈妈处去吃奶时,小牛却不见了。他以为它撞开了拦板。拦板却很完整。于是他跑进畜栏内软软的沙地上去察看足迹。但是,在一片纵横交错的牛、马蹄印和人的脚印上面,那连成了一条直线、毫不留情地穿越过去的,正是老缺趾的足迹!贝尼跑回屋内报告了这个消息。他的脸由于愤怒和沮丧而变得煞白。
  “我可受够了它的欺侮,”他说。“我非得追上它,哪怕是一直跑到杰克逊维尔!这一次我一定要跟它拼个你死我活!”
  他立刻动手用油擦枪和准备弹药。他板着脸迅速地干活。
  “给我在袋里放上面包和烤甜薯,奥拉。”他发出命令。
  裘弟胆怯地问:“我能去吗,爸?”
  “要是你能跟上我的脚步,不叫停,你就去。如果你走得精疲力竭,那就只能躺在倒下来的地方,或者独自走回来。不到天黑我是决不停步的!”
  “能不能让小旗跟去,还是非得把它关起来?”
  “我决不责怪谁跟去,只是碰到困难,可别向我讨饶呼救。”
  贝尼跑进熏房,割来几条喂狗的鳄尾肉。这就准备好了一切。他步履艰难地穿过院子,到厩舍里着手追踪。他吹着口哨,唤来了狗,命令裘利亚去嗅足迹。它吠叫着,立刻跑了出去。裘弟望着他爸爸的背影,不禁惊慌起来。因为他的枪还未装上弹药,他的脚还未穿上鞋子,而且也记不得他的短外套放到哪儿去了。从贝尼背上的装备看来,他知道要求他爸爸等他是毫无希望了。他急急忙忙地收拾他的物件,并高声喊他妈妈,叫她在他的猎袋里也放上面包和烤甜薯。
  她说:“你大概也要卷进去了。你爸现在已非得和那熊斗到底不可。我知道他的脾气。”
  他喊着小旗,发狂般地跑出去追赶他爸爸和猎狗。他们的脚步非常快。当他赶上他们时,他已喘得上气不接卞气了。老裘利亚对那道新鲜足迹感到兴高采烈。它的吠叫声,它那轻快摇摆着的尾巴,很明显地表示那是它最愿意干的事。小旗也不断扬起后蹄撒欢,和老猎狗并肩奔跑。
  “要是老缺趾在它面前腾起身子扑来,”贝尼不祥地预言。“它就不会这么活泼了!”
  在向西一哩路的地方,他们找到了小牛的残骸。那老熊也许是因为新近受到福列斯特家公猪的重创,所以饱餐了一顿。那吃剩的尸体用残枝败叶掩盖得很好。
  贝尼说:“它大概待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它还想回来呢。”
  可是那老熊却不按常规行动,足迹继续向前伸展。它几乎接近了福列斯特岛地,然后一下子拆向北又折向西,再沿着霍布金斯草原的边缘北去。西南风吹得很猛。贝尼说,几乎可以肯定,老缺趾本来离他们并不远,却由于风向的关系闻到他们的气味逃走了。
  脚步这么急促,路途又如此漫长,到了晌午时分,连贝尼也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狗虽然还愿前进,但它们起伏的两胁和拖在嘴巴外面的舌头,显出它们也已疲乏了。贝尼在草原中间一个高耸的栎树岛地上停下来,让狗到近旁一个清水塘里去饮水。他在阳光下躺倒在草地上,就这么一声不吭地仰天躺着,闭上了眼睛。裘弟在他爸爸身边躺下。狗也肚子贴着地面卧了下来。只有小旗不知道疲倦,在那片栎树岛地上到处蹦跳。裘弟观察着他爸爸。他们从来不曾有过这么急速和剧烈的行动。这次出猎已完全丧失往常以人类智力对付野兽的逃跑和狡猾的那种兴趣。现在只有复仇的念头和愤怒的心情,连一点儿打猎的乐趣也没有了。
  贝尼睁开眼睛,又翻过身子侧卧着。他打开猎袋,拿出了他的点心。裘弟也拿出了自己的。两人默默无言地吃东西。那烙饼和冷了的烤甜薯,几乎没有什么味道。贝尼丢了几块鳄尾肉给狗,它们心满意足地咬嚼着。不论贝尼是偶然出猎还是带着孤注一掷的心情,对它们来说都是一模一样的。猎物总是一样的,那带有强烈气味的足迹总是一样的,还有结局时那场恶斗,也总是一样的。贝尼坐直身子,一下子站了起来。
  “好了。该是出发的时候了。”
  这阵子午休是短促的。裘弟觉得脚上的靴子非常沉重。老熊的足迹穿进丛莽,又出来,突然又回到了霍布金斯草原。老缺趾竭力想摆脱追踪的狗,因为它们的气味它还能闻得到。贝尼不得不在下午又一次停下来休息,他感到非常愤怒。
  “该死的,现在可不是我休息的时候!”他说。
  但是,每逢他休息后出发,他的脚步总是飞快,裘弟跟着走,累得要命,可是他不敢吱声。只有小旗却活泼地嬉戏着。对它的长腿来说,这次远征只不过是一次偶然的散步罢了。熊迹几乎接近了乔治湖,却突然折回南方,然后又一次折向东方,消失在黄昏的沼泽中。太阳正在落下去,在阴影中,更看不清东西了。
  贝尼说:“嘿嘿,它想回头再去吃小牛呢。让我们回家去对付它。”
  回家去的路并不长,裘弟却觉得好似永远也走不完。如果换了另一次打猎,他可以说出他的这一想法,贝尼就一定会停下来耐心地等他。但现在他爸爸却顽强而又无情地向家里赶路,就像出来时一模一样。当他们到家时,天已黑了。但贝尼立刻把那架巨大的捕熊机放到滑橇上,把老凯撒套到橇前,让它拉到小牛尸体那儿去。他准许裘弟坐在滑橇上。他自己却走在凯撒旁边牵着它。裘弟舒适地伸开了他酸痛的两腿。小旗已对外出失却了兴趣,正在厨房门外徘徊。
  裘弟喊道:“你累吗,爸?”
  “当我发狠时,我是不会觉得累的。”
  裘弟拿着一个松脂火把照着。贝尼为了使熊唤不到人的气味,用木棒挑起小牛的尸体,放到捕机上作诱饵,装好了它,然后耙拢落叶。尘土盖上它,还在上面放了一把松枝。回家时贝尼蹲到滑橇上,丢下了马缰绳,让老凯撒自己寻路回去。贝尼安顿好老马,发现巴克斯特妈妈已经挤好了牛奶,心中不禁充满了感激之情。他们走到屋子里,热气腾腾的晚餐已经放在桌上。贝尼很快地略微吃了些,就直接上床去了。
  “奥拉,你能拿些豹油来给我擦擦背吗?”
  她来了,用她粗壮的大手在他身上揉搓起来。他发出了感到舒适万分的呻吟声。裘弟站在一旁观察着。贝尼翻过身来让头落到枕头上,叹了口气。
  “孩子,你觉得怎么样?够受的吧?”
  “吃过东西后,觉得好多了。”
  “唔。一个孩子的力气全仗他的肚子是饱还是饿。奥拉。”
  “什么?”
  “我要在破晓前早餐。”
  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裘弟也上了床,_一霎时感到浑身酸痛。然后,他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没有听见他妈妈在厨房里为了准备那顿特别早的早餐碰响盘碟的叮当声。
  裘弟在早晨最初的吵闹声中继续熟睡。醒来后,还是觉得迷迷糊糊的。他伸了伸腰部和四肢,觉得还是僵硬得很。他听到他爸爸在厨房里说话的声音。显然贝尼的心情仍然跟昨天一般冷酷,甚至没有想到叫他一声。他下了床,穿上衬衣和裤子,然后睡眼惺忪地拎着两只靴子走进厨房。他的头发披散在眼前。
  贝尼说:“早安,我的孩子。你还准备去吃更大的苦头吗?”
  裘弟点点头。
  “这才是好样的!”
  裘弟由于困倦而吃不下多少东西。他揉了揉眼睛,一面吃一面玩弄着食物。
  他说:“现在就去,不太早吗?”
  “当我们到达那儿,也就差不多是时候了。我打算悄悄地对它来个突然袭击,就是它起了疑心,在周围嗅来嗅去也不要紧。”
  贝尼站起来,在桌边靠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苦笑。
  “要是我不觉得背脊像裂成两半那么痛,”他说。“我还觉得自己精神很好呢。”
  黑暗的早晨寒冷彻骨。巴克斯特妈妈已把从杰克逊维尔买来的粗呢,替他们父子俩做好了打猎时穿的短外套和裤子。当时他们还舍不得穿这么好的新衣服,可是当他们后来在松林中慢慢行进的时候,却后海没有把它们穿上。狗还是很困乏,它们宁愿默默地跟在他们脚边。贝尼把手指伸到嘴里然后举起来,去探测那难以觉察的空气的细微流动。风显然连一丝儿也没有。于是他就取直线向放饵的捕机那边走去。因为它设置在一个比较空旷的地方,他就在几百码外停了下来。在他们身后,东方已经发白。他轻轻地拍拍狗,它们都趴了下来。裘弟已冻得麻木了。贝尼穿着单薄的衣服和破烂的短外套,也在索索地发抖。裘弟好象看到每个树桩和每棵树的后面都躲着老缺趾。太阳非常缓慢地升了起来。
  贝尼轻声说:“要是它已被捕机捉住,那它一定已经死了,因为我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他们举起枪向前爬了过去。那捕机与昨天晚上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由于光线不足无法看清足迹。也就不能断定那狡猾的老熊是否已经来过或者来后是否起了疑心逃走了。他们把枪往树干上一靠,就舞动着手臂、踏着脚,使他们的身体暧和起来。
  “要是它已经到过这儿,”贝尼说。“它就不会走远。老裘利亚也早已向它扑过去了。”
  阳光毫无暖意,却照亮了树林。贝尼向前走去,低低地弯着腰察看地面。裘利亚却唤了几下,默不作声。
  贝尼忽然眯着脚说:“我这该死的家伙,真是该死!”
  即使是裘弟也已看出来,唯一的足迹就是昨天的旧足迹。
  “它并不在附近,”贝尼说。“它故意不按照一定的规律行动,这就救了它的命。”
  他直起腰,叫回两只狗,转身回家。
  “不论怎么样,”他说。“我们已经知道它昨天离开的地方。”
  他再也不说话了,直到他们返回家中。他走进他的卧室,把那件新的呢制猎装罩在他单薄的旧衣服外面。
  他对着厨房喊道:“裘弟他妈,给我准备好面粉、熏肉、盐、咖啡和你给我煮的一切食物。将它们统统放进背包。再给我多烘焦一些破布,放到我的火药角里。”
  裘弟紧跟着他。
  “我也要把新衣服穿上吗?”
  巴克斯特妈妈提着背包,走到房门口。贝尼在穿衣服中间停下来说:
  “喂,孩子,你要一起去,完全欢迎。可是,你得想一想,而且得好好想想。这不是一次有趣味的打猎。天气很冷,不但打猎很困难,还要挨着冻露宿。除非打到了那头熊,我是决不回家的。现在你还想去吗?”
  “是的。”
  “那末准备好一切。”
  巴克斯特妈妈向那件包着纸的黑色羊驼呢衣服瞥了一眼。
  “今天晚上你们大概不回来了吧?”
  “不是‘大概’。那老熊已比我们先走了一夜的路。也许,明天晚上也不回来。也许,要过上整整一礼拜。”
  她的声音哽咽了。
  她有气无力地说:“埃士拉,——明儿是圣诞前夕啊!”
  “我没有办法。我要跟着新的足迹追去,我一定要追上它。”
  他站起来,系着他的腰带。他的眼光落到他妻子忧愁的脸上,他也抿紧了嘴巴。
  “明儿是圣诞节前夕吗?裘弟他妈,你趁着白天把车子赶到河边,就不会害怕了,这样你愿意吗?”
  “不,白天不去。”
  “那末,要是我们无法及时赶回来,你就套上马自己去。我们如果有机会,一定赶回来参加圣礼。你出去前先挤好牛奶。要是我们还是没有赶回来,你就只好在第三天早晨回家来挤牛奶。这已是我力所能及的最好安排了。”
  她眼泪汪汪,但是毫无异议地出去,把食物装进了背包。裘弟在等候机会。当她到熏房里去给贝尼取肉时,他就从木桶中偷偷舀了一夸脱玉米粉,藏在自己那只用小豹皮制成的背包里,准备给小旗当饲料。他是初次使用这只背包。他抚摩着它。它虽然不如他送给老大夫的那只白浣熊皮背包那么柔软。但那蓝色与白色的斑点,使它显得几乎跟那一只同样的漂亮。巴克斯特妈妈拿来肉,完成了准备工作。裘弟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儿。他曾急切地盼望到河边去参加圣诞节的圣礼。现在他却要失去机会了。他妈一定高兴他留下,要是他这么干,一定会被认为是光荣的,无私的。贝尼已经背上背包,拿起了枪。一霎时,裘弟觉得他决不愿留下来过世界上的一切佳节了,因为他们是出发去杀死老缺趾啊!于是,他也将小背包压到他那穿上了温暖呢外套的肩背上,拿起他的枪,怀着轻松的心情,跟在他爸爸后面走出去。
  他们一直向北,循着足迹去找老熊在前一天晚上使他们迷失足迹的地方。小旗突然钻进矮树丛,裘弟打起了尖厉的唿哨。
  “打猎是男子汉的事业,是不是,爸?即使是圣诞节也要去!”
  “当然是男子汉的事业。”
  足迹依旧相当新鲜,使裘利亚可以毫不困难地、毫不停顿地继续追踪。足迹把他们引到他们昨天离开的地点东面不远的地方,然后突然向北拐了个大弯。
  “我们昨晚不去跟踪它,其实也不碍事。”贝尼说。“它显然上另一个地区去了。”
  那足迹又向西朝霍布金斯草原伸展,然后转入潮湿的沼泽地。追踪是困难的。老裘利亚泼拉拉地跳到水里,不时地舐着水,好似在尝那老熊的气味。它跟以前一样,又用它的长鼻子嗅着灯芯草,茫然地注视着,似乎在决定哪一面曾被那有恶臭的熊毛擦过,然后,它又继续前进。有时候,它会完全嗅不到任何气味。贝尼就会退回到坚实的地方,沿着沼泽边缘,去察看那臃肿多节的巨掌印痕出来的地点。要是他在裘利亚发现之前找到了它,他就吹起打猎号角,叫裘利亚来嗅。
  “它刚从这儿过去,亲爱的!刚刚过去!追上它!”
  列泼迈动短腿,紧跟着贝尼。小旗呢,却是到处都要去。
  裘弟急切地问:“小旗会妨碍我们吗,爸?”
  “一点也不会。一头熊在下风闻到它会理也不理,更不要说是绕个圈子来吃它了。”
  不管贝尼的心情是怎样的冷酷,这次打猎似乎又出现了以前那种乐趣。天色既晴朗,空气又清新。贝尼拍拍裘弟的背,说:
  “这不是比圣诞节的玩具娃娃更有意思吗,是不是?”
  “我正是这样想。”
  正午,冷冰冰的食物吃起来比过去好多顿热气腾腾的午餐味道还好。他们坐在暖洋洋的灿烂阳光下进餐,休息。他们热得解开了短外套。当他们站起来出发时,背包一下子显得沉重了,但过了一会儿,他们又觉得习惯起来。有这么一段时间,他们觉得老缺趾似乎想绕一个大圈子回到福列斯特岛地或是巴克斯特岛地去,或者是径直穿过丛莽到沃克拉瓦哈河畔新的觅食处去。
  “既然福列斯特家的公猪伤了它,”贝尼说。“它自然不会不介意的。”
  但到了下午,那巨大的足印又毫无理由地折回去,向东进人了沼泽。追踪变得相当艰苦。
  “我想起来了,去年春天,我和你曾经跟着它一直穿过裘尼泊溪旁的沼泽。”贝尼说。
  傍晚时,据贝尼说,他们已来到离咸水溪下游不远的地方。老裘利亚突然吠叫起来。
  “它竟在这么一个地方歇脚!”
  裘利亚向前冲过去。贝尼也拔腿就跑。
  “它快追上它了!”
  前面传来一阵克喇喇的挤压声,就像风暴刮过了那稠密的矮树丛。
  “咬住它,好姑娘!拖住它!好啊!咬住它!好啊!”
  那老熊以令人难以相信的速度前进。它压倒了使狗难以前进的灌木丛。它就像河中的一艘汽船,而浓密的荆棘、刺藤和倒下的树木,在它身下只不过是船底的湍流。贝尼和裘弟汗如雨下。裘利亚发出一阵新的表示失望的哀叫。它没有追上老熊。沼泽变得又湿又粘,他们的靴子陷人污泥,连靴面也盖上了泥浆,非得一时又一时地拔着脚前进,而且除了牛莓子藤外再没有其它可以支撑的东西。柏树在这儿生长着,它们弯曲的树根又滑又绊人。裘弟突然深深地陷入了泥沼,直到臀部那儿。贝尼连忙转身过来拉他。小旗绕了个圈子到左边,找较高的地方去了。贝尼停下来休息。他沉重地喘息着。
  他气喘吁吁地说:“它大概又要从我们手中溜走了。”
  当他略微有些缓过气来,又出发去追踪。裘弟落到了后面。但在穿过一片低矮的硬木林后,通行比较容易,裘弟才追上了他爸爸。到处生长着月桂树、槐树和扇棕榈。许多小土堆可以作为踏脚石。小丘中间是棕色的清水。在前方,裘利亚高声长吠,在指示那猎物。
  “咬住它,好姑娘!咬住它!”
  林木在前面渐渐转成了茂草。穿过这片林中空地,老缺趾映入了眼帘。它像黑旋风般地前进着。在它后面一码远的地方,闪出了裘利亚。咸水溪银光闪闪的激流在望了。老熊扑通一声跳进溪流,奋力向遥远的对岸泅去。贝尼举起枪来射击了两次。裘利亚在溪边停下来,蹲在那儿,高高地抬起鼻子,孤立无援地哀叫着。老缺趾已爬上了对岸。贝尼和裘弟抢着跑到潮湿的溪岸上,却只看到一个圆溜溜的黑屁股。贝尼拿过裘弟的老前膛就打。那熊跳了一下。
  贝尼喊道:“它被我打中了!”
  但老缺趾却继续向前跑去。对岸传来了一阵它穿过丛莽时树枝折裂的声音。接着,连那响声也消失了。贝尼拚命逼着狗去追。它们却老实不客气地拒绝泅过这道宽阔的溪流。他失望地举起双手,一屈股坐在潮湿的地上,连连摇头。老裘利亚站起来到溪岸边唤着那足迹,然后在它让老熊离开的地方发出了哀叫。裘弟浑身的肉都在颤动。他认为这次打猎已经结束。老缺趾又一次从他们手中逃脱了。
  但是他吃惊地看到,贝尼站起来,抹去脸上的汗水,把两支枪都装上弹药,沿着空旷的溪岸向北出发。他断定:一定是他爸爸知道另一条可以回家去的比较容易走的路。可是贝尼却不管他们左面已出现了开阔的松林,还是紧靠着溪岸走下去。他不敢问他。小旗不见了,他为它惊慌起来。可是他早已接受了条件,那就是决不允许他为自己或者小鹿哭鼻子。贝尼那狭窄的脊背似乎被失望与疲乏折磨得佝偻起来,但仍然显得像磐石那么坚定。裘弟只能拖着酸痛的两腿和双脚跟着他走。那支挂在肩上的老前膛也变得越来越沉重。贝尼突然说起话来,可是这并不像在对他儿子说,而是在自言自语。
  “现在我记起来了,她的家就在那边”
  溪岸由于进入高地而逐渐升起。橡树和松树在夕阳的映衬下巍然耸立。他们来到了一个俯瞰溪水的悬崖脚下。悬崖顶上有一所茅屋,下面是一片垦地。贝尼从那条蜿蜒的小路攀登上去,踏上了屋前的平台。门紧闭着,烟囱上面也没有炊烟。茅屋没有玻璃窗,代替它们的是方形的小洞。屋后的遮窗板也紧闭着。贝尼在屋子后面转了一圈,有一扇遮窗板半开半掩,他向屋子里窥视了一下。
  “她不在家,可是反正我们一样得进去。”
  裘弟满怀希望地问:“今天晚上我们就从这儿回家吗?”
  贝尼转过身来,注视着他。
  “回家?今天晚上?我不是告诉过你,我非要打死那熊不可。你可以回家”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他爸爸这么冷酷而且难以和解。他顺从地跟在贝尼后面。狗已在屋旁的沙地上卧下来,正在那儿喘气。贝尼走到木头堆旁劈木柴。裘弟抱起一抱木柴,丢进那个遮窗板开着的窗洞。接着,他从那个窗洞钻进去,从里面拉开了厨房的门栓。他回到木头堆旁,劈了一些松脂片,把它们捧到屋里,放在地板上。一个荷兰烤箱和好几把铁水壶安放和悬挂在一个空火炉的铁吊架上。
  贝尼生起火,在上面挂了一个有拎环的浅锅。他在地板上打开背包,拿出一块火腿,把它切成薄片放到锅里。火腿片慢慢地发出了嗞嗞的响声。他走到外面井边,用辘轳打起一桶水。他从厨房木架上拿下一只沾有污斑的咖啡壶来烧咖啡。他把它放在那熊熊燃烧着的炉火旁边。他在一只借用的盘子里搅拌好烘玉米饼用的玉米糊,又在炉火旁放上两只冷的烤甜薯,让它们烤得热透。当火腿片煎熟后,他就把那盘玉米糊刮到脂油里翻动,烘烤成一个坚硬的玉米烙饼。当烙饼的颜色转成棕黄,他就把吊架连同拎锅从炉火上移到一边,去完成这一烘烤工作。咖啡沸腾了。他把咖啡壶放到一边。他从摇摇晃晃的纱橱里拿出茶杯和盘子,把它们放到光坯松木桌上。
  “来吧,”他说。“晚餐已准备好了。”
  他迫不及待地迅速吞嚼着,又拿起估计会剩下来的那部分玉米烙饼到外面去喂狗,另外又给每只狗丢过去两条鳄尾肉。裘弟觉得那情景比黄昏的寒冷更使他难受。他恨他爸爸这么沉默。这就像跟一个陌生人在一起吃东西似的。贝尼在烙饼的拎锅里放上清水,烧温了,就在那里洗净了盘碟,把它们放回纱橱。剩下一些咖啡,他把咖啡壶放在炉火旁边。他扫了地,又到屋外从栎树上扯下好几把苦薛,在屋旁一个遮蔽风雨的角落里,给狗铺好窝。黑夜降临了。四周很静,严寒彻骨。他从柴堆旁抱回一些木柴,把其中两根长木柴塞进炉火,就像黑人烧火那样,不时地把木柴一下子一下子地往火里送。他装满烟斗,点着了,然后傍着炉火躺在地板上,把背包当作枕头。
  他和蔼地说:“你最好也这么躺下,孩子。我们明天一大早就得出发呢。”
  他似乎到了这时候才比较像他平素的好脾气,裘弟这才敢于向他提出问题:
  “你以为老缺趾往回走会经过这儿吗,爸?”
  “不会的。我不想在这边多等。我断定它已受了伤。我想沿着河岸跑到咸水溪尽头,绕过泉源,从对岸下来,直到今天傍晚它钻进树丛去的地方。”
  “这可是很长的一段路呢,是不是?”
  “是很长。”
  “爸”
  “干吗?”
  “你想小旗会遭到祸害吗?”
  “你忘记了我告诉过你的话吗?让它跟来会怎么样,你没有想过吗?”
  “我没有忘记,我”
  贝尼的心软下来了。
  “不要担心,它不会失踪的。你在树林里不可能丢失小鹿的。要是它不想变野,它就会回来。”
  “它不会变野的,爸。永远不会。”
  “无论如何,它已不是小家伙了。这时候,它大概正在家里吵扰你妈呢。你去睡吧。”
  “这是谁的屋子,爸?”
  “原来是一个寡妇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到这儿来了。”
  “我们进来,她会生气吗?”
  “要是屋子的主人还是这个女人,她是不会见怪的。在我跟你妈结婚前,我常常到这儿来向她求爱。你去睡吧。”
  “爸”
  “在我给你一顿好打之前,我允许你再问一次;要是问得没有意思,我不管怎么样也要打你一顿。”
  裘弟犹豫了。他的问题是:贝尼是否也想在明天晚上去参加圣诞前夜的那次圣礼。他终于决定:这一问话是没有意思的。追踪老缺趾很可能是一件终生的事业。他又想到小旗,想象着它在树林里迷了路,又冷又饿,而且被一头豹追逐着。没有小旗,他感到寂寞。他很想知道:他妈是否曾像他关怀小旗那样关怀过她的独养儿子。他对此感到怀疑。他终于带着几分悲哀的心情睡了下去。
  早晨,裘弟被驶到院子里来的大车轮子的辘辘声惊醒。他听到自家的狗在吠叫,另一只陌生的狗在应和。他坐了起来。贝尼正站在那儿摇着头使脑子清醒过来。他们已睡过了头。玫瑰色的朝阳正照着这所茅屋。炉火已变成了一堆余烬,烧焦的木柴依旧伸出在炉外。空气冷得像冰。他们呼出的气好像霜积成的云一般,悬浮在空中。他们感到彻骨的寒冷。贝尼跑到厨房里去开了门。一阵脚步声,一个中年女人走进屋来,后面跟着个小伙子。
  她叫道:“我的老天!”
  贝尼上前回答:“好啊,南莉,看来你可摆脱不了我。”
  “埃士拉·巴克斯特,你得先等待我的邀请啊。”
  他向她微笑起来。
  “这是我的孩子,裘弟。”
  她很快地瞥了裘弟一眼。她是个漂亮的女人,长得很丰满,脸是玫瑰色的。
  “他倒有点儿象你。这是我的侄儿亚萨·雷维尔斯。”
  “不是麦特·雷维尔斯的孩子吗?我敢发誓,孩子,当我看到你的时候,你还没有一个垃圾篓子那么大呢!”
  他们握了手。那小伙子显得有点儿侷促不安。
  那女人说:“巴克斯特先生,你真有礼貌,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擅自使用我的屋子?”
  她的口气是嬉笑的。裘弟很欢喜她。他想,女人和狗一样,也是有种的。她跟赫妥婆婆是一类的,是能使男人们感到舒舒贴贴的那种女人。两个女人可以说同样的话,但意义各不相同,就像两只狗的吠叫声,这一种叫声表示威吓,另一种却表示亲呢。
  贝尼说:“让我生起火来再说。我简直冻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跪倒在火炉旁。亚萨跑到屋外去取木柴。裘弟也跟出去帮忙。裘利亚和列泼正摇着僵硬的尾巴绕着那只陌生的狗打转。
  亚萨说:“你们的狗几乎把我和南莉姑姑吓个半死。”
  裘弟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来回答,就急匆匆地抱起木柴回到屋子里。
  贝尼正在说话:“如果你从来不曾做过一个从天堂里下凡的天使,南莉,昨晚你可真的是个天使了。我、裘弟和狗曾经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坚持追踪一头巨大的熊。它把我的家畜一下子杀害得太多了。”
  她插嘴说:“不是前掌失去了一个足趾的熊吗?嘿,它去年把我所有的公猪吃个精光!”
  “对,正是它。我们从家里出发追它,直追过溪南端的沼泽。要是我能再接近十码,我就打到它了。我开了三次枪,但它太远了,最后一次才打伤它。它泅水过溪,狗不肯下水。真的,南莉,除了那次你告诉我弗烈特要永远和你在一起外,我可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她笑起来了:“啊,说下去。你从来不曾要过我。”
  “现在再来招认心事已经太迟了是的,我知道你要是没有再结婚或搬走,一定就住在附近。再说我也知道,对我借用你的地板和火炉,你是决不会出怨言的。当我昨晚躺下睡觉时,我就祈祷:‘愿上帝赐福给我的小南莉!’”
  她放声大笑。
  “真的,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人比你更受我的欢迎。下次如果能让我预先知道,就不会这么吃惊了。一个寡妇是不习惯她院子里有陌生的狗、火炉边躺着男人的。现在你们准备怎么样?”
  “吃完早点就出发,我想在这道溪水的泉源附近涉过溪去,从对岸我们最后一次看到它的地方出发追踪。”
  她皱起了她的前额。
  “埃士拉,没有必要这么干。我有一只旧独木舟,就在这儿附近。虽然已经日久漏水,但载着你们过溪还是可以的。我欢迎你们用它,免得多走许多哩路。”
  “哈哈,好啊!你听到了,裘弟?现在我又要说:‘愿上帝赐福给我的小南莉!’”
  “已不象你认识我时那么小了。”
  “不,你现在看起来比那时候要丰满得多。你永远是漂亮的,不过当时你还太瘦。你的腿就象公鹿擦角的小树。”
  他们一起大笑起来。她摘下她的无边女帽,开始在厨房里忙碌。现在贝尼好像不怎么着急了,独木舟过溪省下来的时间,使他能从容不迫地吃上一顿早餐。他把剩下来的火腿送给了她。她煮着燕麦粥和新鲜咖啡,还烙了好些饼。虽然没有牛奶和奶油,却有糖浆涂它们。
  “这儿不能养家畜,”她说。“熊、豹不来,鳄鱼也要来。”她叹了口气,又说“这样的日子,一个寡妇可真不容易对付啊。”
  “亚萨不跟你住在一起吗?”
  “不,他只是从葛茨堡陪我回来一次,今晚我们就上河边去参加圣礼。”
  “我们本来也准备去的,可是我想还是忘掉它的好。”他忽然想起一个念头来。“可是眼前我的妻子正在那儿,请你告诉她一声,你在这儿碰到过我们,这样她就不用担惊受怕了。”
  “埃土拉,你正是那种会关切妻子不让她担惊受怕的好男人。你没有向我求过婚,可是我常常想,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鼓励你这么做。”
  “我想我的妻子却在想,因为鼓励我这么做而感到后悔呢。”
  “没有人能预先知道自己真正渴望的东西,等到知道却又太迟了。”
  贝尼明智地沉默了。
  早餐很丰盛。南莉·琴雷特慷慨地喂饱了狗,还坚持要做午餐来招待巴克斯特父子。他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她,身心都感到了温暖。
  “那只独木舟就在去上游不到四分之一哩的地方。”她在他们后面喊道。
  到处都是冰。茅草也穿上了冰衣。那只旧独木舟就埋在草丛中。他们把它拖出来,推到水里。那小舟在陆地上干搁了很久,水漏进来比他们舀出去还快,使他们放弃了把水都舀完的念头,决定采取抢渡的办法。狗对小船很怀疑,贝尼把它们抱起来放到船里,它们立刻跳了出来。在这几分钟内,船里已渗进了好几时深的冰水。他们只得再舀水。于是裘弟爬到船里蹲下来。贝尼一把揪住两只狗颈项上的皮,把它们交给裘弟。裘弟紧紧抱住它们的身子,拚命压住它们的挣扎。贝尼用一根很长的橡树桠枝把小船撑离了溪岸。独木舟一离开冰层就进人了激流,被溪水向下游冲去。水渗到了裘弟的足踝以上。贝尼发狂似地划着桨。水从船边一个漏洞中进来了。狗现在却静静地待着,动也不敢动。它们在发抖,对这奇特的境遇感到恐惧。裘弟蹲下去用两手划水。
  那些小溪在夏天显得多么友善啊。当他穿着单薄的破衣裤,船漏水只不过是叫他向任何一边的河岸凉快而又迅速的游一次泳罢了。可是目前他身上沉甸甸的呢制短外套和裤子,在冰水中却是最糟糕的朋友。那独木舟进了水,又慢又难以驾驭。可是,正当它顽固地沉向溪底时,贝尼已把它划到了对岸。冰水溢到了靴统以上,把它们的脚都冻麻木了。可是他们已登上陆地,终于跟老缺趾处在同一边溪岸上了,而且还节省了走一大段艰苦路程的时间。狗冷得索索发抖,抬头望着贝尼。等待他的命令。他并没有发出命令,只是立刻沿着溪岸向西南出发。在一些非常潮湿的沼泽里,他们只能折回到沼泽地上前进或者绕到地势更高的树林里去。这一区域正夹在乔治湖的汊湾和继续北流的圣约翰河之间。这是一个非常潮湿而又难走的地方。
  贝尼停下来辨认方向。只要他们经过那足迹,他就可以靠老裘利亚找到它,但他不敢对它逼得太紧。他对于距离有一种神秘的感觉。他认出对岸那棵枯死的柏树,就是他们失去老熊后不久经过的那一棵。他放慢脚步,审慎地研究着冻结的土地。他假装发现了足迹。
  他向裘利亚喊道:“它从这儿过去了。追上它。它从这儿过去了。”
  裘利亚从冷得发木的状态中抖抖身子,摇着它的长尾巴,开始忙碌地在地面上乱嗅。走了几码路后,它发出一声轻微的吠叫。
  “足迹在那儿,它找到了。”
  那巨大的足迹印在泥浆里已经冻硬。他们靠眼睛就能轻而易举地跟踪追击。老缺趾闯过去的灌木丛中,矮树都被折断了。贝尼紧紧跟在猎狗后面。那熊一发现它不再被人追赶,就睡起觉来。距溪岸不到四百码的地方,裘利亚向老熊猛扑过去。那熊藏在灌木丛中无法看见。只有它笨重的跳动声传出来。因为狗就在老熊那皮肉坚韧的脚边紧挨着,贝尼不能盲目开枪。裘弟希望他爸爸尽量深入到那稠密的沼泽生长物中去。
  贝尼说;“我们不能自己去截住它,没有办法,把它交给猎狗吧。我认为欲速则不达。”
  他们坚持着前进。
  贝尼说:“我们走得够意思了,它一定也精疲力尽了。”
  他低估了他的对手,逐猎仍在继续。
  贝尼说:“看来它似乎已经买好去杰克逊维尔的车票。”
  熊和狗都消失在视线外,而且也听不到声音。那足迹在贝尼眼中,仍然一清二楚。一根断裂的树枝,一丛压弯的草,都像地图般展现在他眼前。甚至那冻硬的看不出足迹的地面也不例外。晌午前,他们走得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来休息。贝尼在逐渐大起来的刺骨寒风中,用手挡在耳后倾听。
  “我好像听到了裘利亚,”他说。“正在逼逐它。”
  这刺激把他们重新打发上征途。正午时,他们追及了他们的猎物。那老熊终于决定停下来决一死战。猎狗已将它逼到穷途末路。它那粗壮的短腿站定了,摇摇摆摆地侧过身子,咆哮着露出牙齿,耳朵在愤怒中平伏着。当它转过身去,准备继续退却时,裘利亚已经咬住它的胁部。列泼绕到它前面,跳起来去咬它毛毵毵的咽喉。它用巨大钩曲的前爪乱抓一阵,然后又转身退走。列泼从它后面跳上去。用牙齿深深地咬进了它的一条腿。老缺趾厉声痛叫。它以一种鹞鹰般的迅捷猛地转过身子,将那哈叭狗一把抓过去,并用两只前爪攫住了它。列泼痛苦地哀号着,然后勇敢地和老熊厮斗,不让它上面那熊嘴咬住它的脊梁骨。两个头前后翻腾。咆哮着,扑打着。每一个在保护自己的同时,都想咬住对方的咽喉。贝尼举起枪。他冷静地瞄准目标开了火。老缺趾紧抱着列泼倒了下去。它那劫掠残杀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事情的结束似乎太容易了。他们曾追踪它。贝尼曾开枪打它。而现在,它就在那儿躺着
  他们惊异地互相望着。他们走近那俯伏着的尸体。裘弟膝盖发软。贝尼脚步踉跄。裘弟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好像他自己是只气球。
  贝尼说。“我承认,我觉得这真是意外极了。”
  他拍拍裘弟的背,跳起踢踏舞来。
  他尖声叫道:“噫嘻!”
  那声音在沼泽地中回响。一只樫鸟跟着尖叫一声,飞走了。裘弟受到他兴奋的感染,也尖叫着:“噫嘻!”老裘利亚蹲在那儿。抬头高吠,应和着他们。列泼舐着它的伤口,摇着那粗粗的短尾巴。
  贝尼不成调地拉开嗓门唱道:
  我的名字叫山姆。
  我对此毫不在乎。
  我不愿做穷苦的白人,
  宁可做一个黑奴。
  他又重重地拍着裘弟。
  “谁是穷苦的白人?”
  裘弟叫道:“我们并不穷。我们已猎到了老缺趾。”
  他们在一起跳跃着,欢呼着,直到他们的喉咙喊哑了,松鼠也在他们周围的树上吱吱乱叫。他们终于得到了慰藉。贝尼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从来没有像这样欢呼和叫喊过。我敢发誓,这对我的身体是有益的。”
  裘弟的狂热还未过去,他又欢呼起来。贝尼清醒过来。他俯身去察看那老熊。它足足有五百多磅重,全身的皮毛非常美观。贝尼举起它缺少一只足趾的前掌。
  他说:“得啦,老家伙,你是个非常卑贱的敌人,可是却值得我尊敬。”
  他胜利地坐在那强壮的肋骨上。裘弟抚摸着那浓密的软毛。
  贝尼说:“现在让我们来捉摸一下。看看我们和这个大家伙正处在什么地方。它比你、我、你妈合起来,再加上一条母牛还要重呢。”
  他摸出烟斗,装上烟丝,从容地抽起烟来。
  “最好还是让我们定定心心的合计合计。”他说。
  他是这样的兴高采烈,以致裘弟觉得无法解决的难题,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次可以欣然接受的挑战。他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开始合计着。
  “现在让我们来看,我们应该是在熊溪与大河之间。西面是去葛茨堡的大路,东面是大河。我们可以把这位黑绅士请到公马埠头——那儿一直有船上下——好吧,我们先清除它的内脏再说。”
  把老熊仰天翻过来,真像要把满满一车面粉一下子翻过来那么沉。那厚厚的皮下脂肪,使它软乎乎胖鼓鼓的,很难让人抓住。
  “它死了也与活着时一样的难对付。”贝尼说。
  他们除净了尸体的内脏。现在老缺趾就像肉店中挂着的整爿牛肉一样洁净无害。为了便于贝尼工作,裘弟紧拉着那沉重的熊腿。他很激动,他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的小手能拉着这样巨大的熊掌。虽然在这次追猎中,他除了跟在他爸爸那瘦小倔强的脊背后面跑,连一枪也没有放过,但是他现在却觉得自己强壮有力得不得了。
  贝尼说:“现在让我们试试,咱俩能不能把它拖动。”
  他们每人抓住一只前掌,挣扎着向前拖去。移动这躯体需要的力量极大。每一次拉紧了,猛拖一下,只能移动一尺光景。
  “像这么拉法,恐怕我们拉到春天也拉不到河边,”贝尼说。“而且还得饿死在半路上。”
  那光泽的毛掌滑溜溜地很难抓住。这是他们前进的最大障碍。贝尼坐在老熊屁股上琢磨办法。
  最后他说道:“我们可以徒步到葛茨堡去讨救兵。这样虽然得费去我们许多熊肉,可是却让我们自己省掉不少麻烦。或者我们另外做一个便于拖拉的挽具之类的东西,坚持着拉到河边。可是这样,我们的心也许会拉得跳出来。或者让我们回家赶着大车来拉它。”
  “但车子不会在家啦,爸。妈赶着它到河边去参加圣礼了。”
  “啊,要不是你说,我几乎忘了今天是圣诞前夕啦。”
  贝尼把帽子往后一推,搔搔头皮。
  “那好,走吧,孩子。”
  “上哪儿去?”
  “葛茨堡。”
  正如贝尼所判断的那样,通向大河边上那小小的居住地的大路就在西面不到两哩路的地方。从沼泽地和丛莽中转到宽敞的沙质大路上来,顿的觉得非常舒适愉快。虽然有一阵冷风吹来,但阳光却很暖和。贝尼在路边找到一丛鼠尾草。他折断草茎,让可以治伤的液汁滴入列泼的伤口。他现在打开了话匣子。他们一边走,他一边就讲起很久以前的,还能依稀记得的其它猎熊故事来。
  贝尼说:“我像你这么高时,我的迈尔斯叔叔从乔治亚来看望我们。就和今天差不多的这样一个寒冷天气,他带着我,就在我们今天穿过的那片沼泽地上慢慢地游荡。我们并不期望什么特别的猎物。忽然,我们看见远处有一只像鹘鵳似的东西栖息在个树墩上,还好像在啄食什么东西。于是我们就跑过去。你猜那是什么?”
  “难道不是鹘鵳吗?”
  “根本不是鹘鵳。那是一只小熊。它正在戏闹地打着坐在它下面的孪生兄弟的耳光。它们看上去很温和,因此他跑上去捉来树墩上的那一只。好了,等他捉住它,发现没有东西可以装。你知道那小家伙若不装在袋中,是要咬人的。好,他们内地人在冬天都是穿内衣的。他脱掉外面的长裤,又脱下衬裤把衬裤的裤脚管打了一个结,做成一只袋子,把小熊装入袋中。差不多就在他拿起外面的裤子,正要重新穿上的时候,灌木丛中发出一阵折裂声,然后是一阵吼声和践踏声,那老母熊从稠密的灌木丛中窜了出来,径直奔他而去。哈,他拔腿就跑,一直穿过沼泽地,把小熊也扔下了。母熊把小熊连同那衬裤都拾了起来。但是由于它在他后面离得如此之近,它踏住的一根藤蔓,把我叔叔给绊倒了。他一跤跌出去,刚巧跌在荆棘和悬钩子丛中。而莫尔婶婶是个糊涂善良的女人,她一直弄不懂,他丈夫怎么会在这样冷的天气,没有了衬裤,跑回家来,而且屁股也擦破了。可是迈尔斯叔叔却常常说,那还不怎么叫人糊涂,而那熊妈妈对它小宝宝身上的衬裤,倒是永远也弄不懂哩。”
  裘弟笑得浑身劲儿也没了。
  他埋怨道:“爸,你把这么多故事都放在心里不肯讲。”
  “啊,这要等到看见发生这事儿的沼泽地,我才能想起来呀。还有,也是在这沼泽地中,一个非常寒冷的三月、我记得碰上另外一对小熊。它们因为冷,在呜呜地哭泣。初生的小熊并不比老鼠大,而且一丝不挂。这两个小家伙毛还没有长全。它们缩在红月桂丛中,挤在一起,像小娃娃似地哭泣。听!”
  马蹄声清晰地从他们身后赶上来。
  “现在,这事儿不算巧吗?不用一直跑到葛茨堡去求援了。”
  马蹄声渐近。他们走到路边。骑马的人原来是福列斯特兄弟们。
  贝尼说:“这简直就象我叫错自己的名字那么不可能。”
  勃克带领着这队人马。他们沿着大路纵马飞奔。每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他们勒住了缰绳。
  “瞧啊!老贝尼·巴克斯特和他的小公熊!嗨,贝尼!什么鬼差你上这儿来了?”
  贝尼说:“我在打猎。这次打猎已策划很久。我和裘弟出来追赶老缺趾。”
  “啊哈!徒步来的?孩子们,快听他吹牛皮!这真比一对小鸡去扑鹞鹰还要玄哩。”
  “我们已打死了它。”贝尼说。
  勃克浑身一震。整个行列似乎都清醒了。
  “不要讲没影儿的故事给我听。它在哪儿?”
  “大约从这儿往东两哩路,在熊溪与大河之间。”
  “这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长久以来,它在这一带不知道愚弄过多少人呐。”
  “它是死了。我怎么知道它死了呢。我已经挖出了它的内脏。我和裘弟正上葛茨堡去叫人帮忙,把它拖出沼泽地。”
  勃克在带着醉意的庄重神色中显出不容分说的态度。
  “你上葛茨堡找人来运老缺趾?这一带最呱呱叫的沼泽搬运队不就在你身边吗?”
  雷姆叫道:“我们把它运出来,你给我们什么报酬?”
  “一半肉!无论如何,我认为也得把这肉给你们。那熊侵扰你们的欠帐也一样多,而勃克还特地跑来警告我。”
  勃克说:“你和我是朋友,贝尼·巴克斯特。我警告你,你也警告我。骑到我后面来指路吧。”
  密尔惠尔说道;“我不知道今天到沼泽中去了之后,、还有没有胃口再上巴克斯特岛地。我只想快些去参加欢乐的盛会。”
  勃克说:“你一定也想去的,贝尼·巴克斯特。”
  “你们要干什么?”
  “你还准备去参加伏晋西亚镇的圣礼吗?”
  “要是我们能及时把熊运回去,收拾好它,我们还是想去的。可是我们得很晚才能到达那儿。”
  “上来骑在我身后指路。孩子们,我们运出熊再去伏晋西亚镇参加圣礼。要是他们不欢迎我们,他们可以把我们扔出门外——只要他们有这个胆。”
  贝尼踌躇了。到葛茨堡去,特别是圣诞前夕,很难求得任何援助。但是在那文雅体面的集会上,福列斯特兄弟也决不会受人欢迎。他决定先让他们帮助他,将那巨大的熊尸运回去,然后碰碰运气,重新打发他们去走他们自己的路。他翻身上马,坐在勃克身后。
  贝尼说:“哪位好心人把我的哈叭狗带一带?它虽然没受重伤,可是已跑了许多路,还和熊厮斗了一番。”
  葛培抱起列泼,放在他前面的鞍子上。
  贝尼说:“我们出来的这条路,现在似乎同任何平坦的大道一样好走。你们马上就可以看到那地方了。”
  他们出来时显得那么漫长的路程,在福列斯特兄弟的马背上,简直算不上一回事。巴克斯特父子想起从那顿早餐后,还没有吃过东西。他们在背包中摸出南莉·琴雷特的面包和肉,大声咀嚼起来。贝尼那飘飘然的心情也和福列斯特兄弟的醉意混和在一起了。
  他向后面喊道:“昨晚我在一个以前的女朋友家里过的夜。”
  他们大呼小叫地喝起彩来。
  “可惜她不在家。”
  又是一阵欢呼。
  裘弟悠然记起南莉·琴雷特家的欢快气氛。
  他在密尔惠尔背后说:“密尔惠尔,假如我妈是另一个人,我还是我吗?还是我也变成另一个孩子了呢?”
  密尔惠尔向前喊道:“嗨!裘弟想要一个新妈妈哩!”
  他猛捶密尔惠尔的脊背。
  “我不要新妈妈,也不要做另一个孩子。我只是想知道一下。”
  密尔惠尔即使在清醒时也不能解答这个问题。在醉中只有下流的评论而已。
  贝尼说:“现在只要过了那片低矮的硬木林,就是我们的熊啦。”
  他们下了马。雷姆轻蔑地唾了一口。
  “你这教士养的幸运儿”
  “只要愿意和它周旋,每个人都能猎到它。”贝尼说。“或者像我一样,有足够的疯狂劲儿去追踪它。”
  怎样剖分熊肉,大家的意见不同。勃克主张不要剖分,以便有一头全然的外观。贝尼努力说服他这是不可能的。最后,大家一起说服了勃克,还是按照通常一分为四的办法来剖分这样巨大的熊。每块去了皮也有一百多磅重哩。他们把它剥去皮,四分了。那熊皮是完整的,连带着巨大的熊头和利爪灿然的熊掌。
  勃克说:“我非得这样剥它的皮。我已有了一个寻开心的好主意。”
  他们把酒瓶传了一圈。他们在四匹马上各放了四分之一熊肉,第五匹上放了熊皮,驰回大路。也只有像福列斯特那么庞大的家庭,才能装运老缺趾和巴克斯特父子。那行列兴高采烈。他们相互间前后呼喊着。
  天黑后,他们才到达巴克斯特岛地。屋子已是门窗紧闭,既没有灯光,烟囱里也没有袅袅的炊烟。巴克斯特妈妈已经赶了马车到河边去了。小旗也不在附近。福列斯特兄弟翻身下了马,又喝起酒来,还嚷嚷着要水喝。尽管贝尼建议准备晚餐,可是他们的心早就在伏晋西亚镇了。他们把熊肉挂进熏房。勃克执拗地紧抓住那熊皮不肯松手。
  裘弟在黑暗中绕着自家门窗关闭的屋子,觉得很特别。好象是别人住在这儿,而不是巴克斯特住在这儿似的。他绕到屋后叫道:“小旗!这儿来!你这家伙!”没有那尖细的蹄子重击地面的回答。他又满怀恐惧地高声叫喊。最后他转回到大路上。小旗从树林里向他疾驰而来。裘弟紧紧地抓住它,使得它不耐烦地拚命挣扎。福列斯特兄弟已大喊大叫地在催促他了。他渴望小旗能跟他们一起去,但是他不能忍受它的再一次逃跑。他把它领进棚屋安全地拴住,然后出来插上门,以防野兽侵入。他又跑回去打开门,将他背包中的食物撒给它。福列斯特兄弟们对他咆哮起来。他重新插好门,心满意足地跑到密尔惠尔身后爬上了马背。在他回家前,他对小旗总算放了心。
  当福列斯特兄弟沿着围栅鱼贯而出,像一大群乌鸦似地爆发出那刺耳的歌声时,他也跟着他们唱起来。
  勃克唱道:
  我去看我的苏珊,
  她在门口和我相见。
  她说我不必来此,
  再也别来把她看。
  密尔惠尔叫道:“啊哈!雷姆,这歌怎么样?”
  勃克继续唱道:
  她已和鲁法斯相爱,
  他有杰克逊1那样的名气。
  我直盯着她的脸说:
  “再见了,小姐苏珊·珍妮。”
  ----
  1安德鲁·杰克逊(andrewjackson1767—1845),美国将军,一八二九——一八三七年任美国第七任总统。
  “啊哈!”
  葛培接着唱出了婚姻的悲哀。每一节末尾的叠句,大家又齐声合唱。
  我娶了另一个女人,
  她象魔鬼的奶奶那么凶狠。
  我但愿再打光棍。
  丛莽中回荡着他们的呼喊。
  他们在九点钟到达河岸,大声喊叫渡船。过了河,他们骑着马直奔教堂。教堂里灯火辉煌。院子里,马啦,货车啦,牛啦,牛车啦,满满地系在树下。
  贝尼说道:“现在我们粗野难看得很,不好参加教堂的圣礼。还是让裘弟进去替我们拿些吃的东西出来,怎么样?”
  可是福列斯特兄弟,已不是干涉和劝说所能管得住的了。
  勃克说:“现在你们都来帮我做好准备。我要把魔鬼从教堂里吓出来。”
  雷姆和密尔惠尔替他蒙上熊皮。他四脚着地趴在地上。可是因为那熊皮是在肚子下面剖开的,使得那巨大而沉重的熊头向前耷拉下去,因此他不能得到逼真的效果。贝尼急不可耐地想进教堂会,好使巴克斯特妈妈放心。但福列斯特兄弟却不慌不忙。他们捐献出两、三副靴带,将熊皮紧紧地捆在勃克胸前,效果完全符合勃克的要求。他那宽阔厚实的肩背把熊皮撑得鼓鼓的,几乎象熊皮的原主一般。他发出了一声试验性的吼叫。他们一起涌上教堂的台阶。雷姆猛地将门推开,把勃克放了进去,然后把门拉回来,只留下一道足够宽的缝,使其余人能往里面窥视。起先,参加圣礼的来宾们还没有注意。勃克摇摇摆摆地向前走去,他如此逼真地模仿着老缺趾那滚动的步子,使得裘弟脖子后面的汗毛直竖。勃克吼叫起来。集合着的人群一起转过身子。勃克停住了。一霎时大家惊呆了,然后所有的人乱纷纷地从窗口逃出去。好似狂风扫落叶一般,整个教堂顿时变得空无一人。
  福列斯特兄弟们走进门去;纵声狂笑。贝尼和裘弟跟在后面。突然,贝尼扑向勃克,把熊头拉到一边,使勃克的脸露了出来。
  “快去掉这东西,勃克。你想被射死吗?”
  他一眼看到一个窗口有枪筒的闪光。勃克站起来,熊皮滑落在地板上。那些逃走的客人又涌了进来。在外面,一个妇人尖叫着,怎么也劝不住;两、三个孩子在惊慌地号哭。聚拢来的人群第一个反应就是愤怒。
  一个男人喊道:“这可真是个庆祝圣诞前夕的好办法,把小孩的魂都吓掉了。”
  可是由于节日的气氛强烈,而福列斯特兄弟们醉后的欢笑又有感染力,大家的兴趣都集中到那巨大的熊皮上去。人群中不时有人哄笑。最后,整个教堂都大笑起来,而且大家认为勃克看上去比那老缺趾本身还要象一头熊。那巨大的老熊已经横行了好几年,它的威名在这儿是人所共知的。
  贝尼被大部分的男人和孩子包围起来。他的妻子祝贺了他,又匆匆跑去拿来一盘食物。他坐在一条教堂长凳的边上,背靠后面那朴实无华的光秃秃的墙壁,准备吃东西。他刚吞下几口,男人们那些迫切的问题就缠住了他,他只得滔滔不绝地叙述起那追猎的经过。那盘食物就搁在他的膝盖上,再也无法吃了。
  在那陌生的色泽和光采中,裘弟怯生生地左顾右盼。小小的教堂,点缀着冬青、槲寄生和那些捐赠的室内花草,无核小葡萄和天竺,叶兰和海甘蓝等。煤油灯在沿墙的架子上闪耀。天花板被绿色、红色和黄色的彩色纸遮蔽了一半。在教堂前部,往常布道的讲坛,现在摆上了一棵圣诞树。树上挂满耀眼的金银丝、成串的爆玉米花、硬纸剪成的各种图案和一些玛丽·特雷伯号船长赠送的闪闪发光的圆球。大家交换完礼物,一包包东西散置在树下。小女孩们神情恍惚地四处走动。在她们那格子布的平坦胸前,紧抱着新制的布娃娃。那些太幼小的,挤不到贝尼身边去的男孩子,都坐在地板上玩耍。
  食物放在圣诞树附近的几张长条木板桌上。赫妥婆婆和他妈妈向他冲过来,把他领到桌边。他发觉他受到的光荣也染上了甜蜜的芳香。女人们挤过来围住他,纷纷递食物给他。她们也向他打听猎熊的情形。起先,他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他只感到热一阵,冷一阵,一只手拿着的一盘“色拉”也倾了出来,另一只手紧紧捏住了三只不同的饼。
  赫妥婆婆说道:“现在让他自便吧。”
  忽然,他恐怕自己会错过回答问话的机会,失去当前凯旋的荣耀。
  他很快地说道:“我们几乎跟了它三天。我们追上它两次。我们曾经陷入泥塘,爸说那可危险哩。最后我们终于截住了它。”
  她们都谄媚地洗耳恭听。他浑身来了劲儿。他开始从头说起,而且竭力想模仿贝尼的讲法。说到一半,他低头看看面前的糕饼,顿时失去了讲故事的兴趣。
  “这时爸就一枪把它打死。”他匆匆结束了他的故事。
  他拿起一大块黄油蛋糕,贪婪地咬了一大口。成群的女人们又给他拿来更多的糖果。
  巴克斯特妈妈说:“现在你拚命吃蛋糕,待会儿别的东西就吃不下了。”
  “我不要吃别的。”
  赫妥婆婆说;“让他自便吧,奥拉。他可以在平常时候去吃那些玉米面包的。”
  “我明天就来吃它们。”他预约道。“我知道你对玉米面包的印象很好。”
  他吃了一种糕饼又吃另一种糕饼,然后又从头开始吃起。
  他问道:“妈,当你离家之前,小旗回来了吗?”
  “它在昨天天黑时回家的。我说这真叫人担忧,它回来了而你没有回来。后来,南莉·琴雷特——她今晚也在这儿玩了一会儿,报告了你们的消息。”
  他赞叹地注视着她。他想,她穿着黑呢服装,确实很漂亮。她那灰白色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脸颊由于满足和骄傲而涨得通红。别的女人都尊敬地向她说话。做贝尼·巴克斯特的家眷,他想,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他说:“我在家里给你藏着一件好东西。”
  “是吗?那不是红红的,光溜溜的东西吗?”
  “你找到它了!”
  “我得经常打扫屋子。”
  “你喜欢吗?”
  “再漂亮也没有了。我本想戴上它,可是我想你一定喜欢亲手交给我。你要知道我给你藏的东西吗,还是现在不说?”
  “告诉我。”
  “我给你买了一袋薄荷糖,而你爸用鹿腿骨给你做了个刀鞘,是配奥利佛送你的那把猎刀的。他还做了个公鹿皮的项圈,给你的小鹿。”
  “怎么他做这些东西,我一点也不知道。”
  “当你一睡着,他就给你再蒙上一条被单,你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叹口气,身心都感到了满足。他看看手中吃剩的糕饼,把它塞给他妈妈。
  “我不要吃了。”他说。
  “你也吃得差不多了。”
  他环顾一下周围的那伙人,不觉又羞怯起来。尤蕾莉娅·鲍尔斯和那沉默寡言的摆渡的男孩,正在屋角玩“造房子”的游戏。裘弟远远地注视着她,他几乎不认识她了。她穿着一件镶有天蓝折褶的白色童装,蓝缎带打成的蝴蝶结在她那两根猪尾巴似的辩梢上晃荡。他忿忿不平起来,但不是对她,而是对那摆渡的孩子。尤蕾莉娅隐隐约约似乎是属于他,裘弟的。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待她,即使用土豆丢她也行。
  在教堂后部靠近门口的地方,福列斯特兄弟形成了他们自己的一伙。大胆的女人们也给他们拿去几盆食物,虽然向一个福列斯特瞟上第二眼,就会招来诽谤。这些汉子和女人在一起,喧闹得更利害,酒瓶也重新传开了。福列斯特兄弟的嗓门轰轰作响,压倒了那节日盛会上嘤嘤嗡嗡的人声。小提琴手们跑到外面,拿来他们的乐器,调好琴弦开始拉起来。他们跳起了广场舞,还招呼着别人参加。勃克、密尔惠尔和葛培引诱着那些吃吃傻笑的姑娘做他们的舞伴。雷姆在圈子外皱着眉头。福列斯特兄弟跳起了一场疯狂而噪杂的舞蹈。赫妥婆婆退下来,坐到远处的一条凳子上。她的黑眼睛因愤怒而闪烁着。
  “我早知道这些黑妖魔在此,你永远也别想请我上这儿来。”
  “我也如此。”巴克斯特妈妈说。
  她们像石头似的并肩坐在一起。这是她俩第一次观点一致,和和睦睦。裘弟被那哄闹、音乐、糕饼和兴奋搞得昏沉欲醉。外面的世界是寒冷的,可是教堂内却由于木柴炉子的怒吼和挤在一起流着汗的人群的热气,显得又热又闷。
  一个新来的男人进了教堂门。他身后带进来的一股寒冷空气,使得每个人都抬起头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有几个人注意到雷姆·福列斯特和他说话,那人回答了几句,然后雷姆又和他兄弟们说了些什么。一霎时,福列斯特兄弟一拥而出。围着贝尼的那伙人满意地饱听了他的狩猎故事,现在正用各人自己的故事在作补充。那些跳广场舞的人减少了。有几个妇女跑到那群猎人旁边,抗议他们听狩猎故事的专注劲儿。新来的人被带到依旧堆满食物的桌子边吃东西。他是一个刚从轮船上下来的旅客,轮船正停泊在码头边装木柴。
  他说:“夫人们,我刚才告诉那些人说,还有别的客人在这儿和我一起下船。想必你们都认识他们。奥利佛、赫妥先生和一位年青的太太。”
  赫妥婆婆站起来。
  “你肯定他是叫这个名字吗?”
  “怎么,当然喽,夫人。他说他的家就在这儿。”
  贝尼推开人群朝她挤过来。他将她拉到一边。
  他说:“我想你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恐怕福列斯特兄弟已上你家去了。我准备到那儿去尽力排除纠纷。你去吗?假如你能去的话,因为有你在场,他们会出于羞愧而收敛一些的。”
  她急急忙忙地拿了她的披巾和无边女帽。
  巴克斯特妈妈说。“现在我就和你一起去。我要立刻给这些流氓一点颜色看。”
  裘弟跟在他们后面。他们跳上巴克斯特家的马车,调转车头朝河边驶去。天空忽然异常明亮起来。
  贝尼说;“一定是哪儿的森林着火了。啊,我的天!”
  那火光的位置决不会弄错。转过路的拐弯处,沿着那夹竹桃的树巷下去,熊熊的火焰冲向夜空。赫妥婆婆家着火了。他们拐进院子。那屋子已成了一堆大篝火。火焰照亮了房间里的陈设。“绒毛”夹着尾巴向他们奔来。他们从车上跳下来。
  婆婆大声叫道:“奥利佛!奥利佛!”
  离火几码之内,已灼热得难以接近。婆婆奔向熊熊的火焰。贝尼把她拉了回来。
  他高喊着压过那火焰的怒吼声和屋子的爆裂声:“你要烧死么?”
  “奥利佛在里面呀!奥利佛!奥利佛!”
  “他不会在里面的。他一定已经逃出来了。”
  “他们一定用枪打死他了!他一定在里面!奥利佛!”
  贝尼用力拖住她。在那明亮的火光下,地面被照得清清楚楚,上面有马匹践踏和往来的蹄印。可是福列斯特兄弟和他们的坐骑已经不见了。
  巴克斯特妈妈说道:“那些黑鹘鵳简直没有干不出来的事。”
  赫妥婆婆拚命想挣脱贝尼。
  贝尼说:“裘弟,看上帝面上,快把车赶回到鲍尔斯店里去打听一下,有谁看到奥利佛下船后上哪儿去了。要是那儿没有人知道,再到教堂里去找那个陌生人打听。”
  裘弟爬上车座,勒转凯撒,上了那条小巷。他的双手像是麻木了,在缰绳上乱摸。他惊慌得再也想不起来。究竟他爸爸叫他先去店里,还是先去教堂。如果奥利佛还活着,即使在他心里,他也永远不再背叛他了。车子拐入大路。冬夜的天空星光灿灿。凯撒打着响鼻。一男一女正沿着大路漫步往河边去。他听到那男的笑声。
  他喊道:“奥利佛!”一面从那还未停稳的车上跳下来。
  奥利佛喊道:“瞧那是谁在独自赶车。嗨,裘弟。”
  那女的是吐温克·薇赛蓓。
  裘弟说;“上车,快,奥利佛!”
  “什么事这么匆忙?你的礼貌哪儿去了?这样和女人说话。”
  “奥利佛,婆婆的屋子着了火。是福列斯特兄弟干的。”
  奥利佛将他的袋子往车上一扔,把吐温克抱上车座,然后从车轮旁一跃而上,接过缰绳。裘弟爬上来坐在他身边。奥利佛一手从怀里掏出他的左轮手枪,放在身旁的车座上。
  “福列斯特兄弟已走了。”裘弟说。
  奥利佛扬鞭催马,那马一溜小跑进了那小巷。矗立在火焰四周的房架展现在眼前,那火好像是装在一只箱子里一般。奥利佛喘息着。
  “妈不在里面吧?”
  “她在那儿。”
  奥利佛停住车,他们跳了下来。
  他叫道:“妈!”
  婆婆向空中扬起两条胳膊,朝着她儿子飞奔过来。
  他说:“安静些,好啦,妈。别害怕,安静。”
  贝尼陪伴着他们。他说:“再没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比你更受欢迎了,奥利佛。”
  奥利佛推开婆婆,注视着那屋子。屋顶塌落下来,一股新的火焰窜上去烧着了栎树上挂着的苔藓。
  他说:“福列斯特兄弟是从哪条路走的?”
  裘弟听见婆婆喃喃地说道:“啊,老天。”
  她定了定神。
  她大声说:“现在你要找福列斯特兄弟干什么?”
  奥利佛猛地转过身子。
  “裘弟说这是他们干的。”
  “裘弟,你这蠢小子。那真是孩子的想法。我离家时有一盏灯没有熄灭,就在打开的窗子前。一定是窗帘被风吹过去烧着了。整整一晚上,我在参加圣礼时心里还一直感到不安。裘弟,你一定是想惹大乱子吧。”
  裘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他妈妈的嘴巴也张大了。
  巴克斯特妈妈说:“怎么了,你知道。”
  裘弟看见他爸爸紧紧攥了一下她的胳膊。
  贝尼说:“是的,孩子。你不能牵连好几哩路外那些无辜的人。”
  奥利佛慢慢地松了口气。
  他说:“我当然很高兴这不是他们干的。否则,他们一个也别想活。”他转身将吐温克拉到身边。“诸位,请见见我的妻子。”
  赫妥婆婆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向那姑娘,吻着她的脸颊。
  “现在我很高兴,你们把事情定下来了。”婆婆说。“也许奥利佛时常能有时间来看看我。”
  奥利佛搀了吐温克的手,绕着屋子走去。婆婆严厉地向巴克斯特一家说道:
  “假如你们把事情泄露出去你们想我能为了一所烧掉的房子,就让两块土地上撤下福列斯特兄弟的鲜血和我那孩子的骸骨吗?”
  贝尼两手按住她的肩膀。
  “亲爱的夫人,”他说。“亲爱的夫人,我不是已经领会你的意思”
  她微微颤抖。贝尼抱住她,使她安静下来。奥利佛和吐温克回来了。
  奥利佛说:“妈,不要太难受。我们要在河边替你盖一所最漂亮的房子。”
  她鼓起勇气。
  “我不要,我已经太老了。我想住到波士顿去。”
  裘弟看着他爸爸。贝尼的脸拉长了。
  她挑战似地说:“我想明天一早就走。”
  奥利佛说道:“怎么,妈离开这儿?”
  他面露喜色。
  他慢悠悠地说道:“我总是从波士顿上船出发的。妈,我喜欢那儿。但我把你放在那些北佬中间,真担心你会发动另一场南北战争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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