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不要怕,我抱着你。”
末了,又觉得自己这个“抱”字似乎有些逾矩,改口道:
“我是说,我护着你,你不会摔着。”
少女的桃唇抿了抿。
风吹过她脖子前的蝴蝶结,结尾飘带翻卷。沈兰蘅看着,觉得她这样十分好看,又忍不住摘了朵旁边的梅花别在她鬓角上。
白梅素净,被她衬得倒娇艳了几分。
男人垂下浓密的眉睫,温声:“小酥衣,好不好?”
郦酥衣犹豫了阵儿。
在沈兰蘅的目光下,她终于朝骏马迈开了一小步,对方小心地扶着她,抱她上马。
再度坐上马背的一瞬,她的脸色还有些发白。
她道:“我……我想下去。”
她害怕。
沈兰蘅一下撩袍坐上来。
马背上兀地一沉,后背处的冷风亦被人截断了去。郦酥衣的身形也被带着往下沉了沉,紧接着便听到耳边低低一声:“驾。”
马儿跑起来。
似乎是担心她害怕,沈兰蘅将马驭得很慢。
她有些惊惶,欲去拽缰绳,就听到对方一声笑:“莫怕,有我在。”
郦酥衣裹着他的狐裘,后背与他贴得极近。
他攥着缰绳的手从自己身侧两边绕过,这使得她不得不坐在男人宽大的怀抱中。
这一声“驾”,牵扯着他的胸腔微震,沈兰蘅的笑声也低低的,有意无意地萦绕在她耳廓一侧,少女的脸颊有些发红。
她抿了抿唇,坐在马上,周遭雪景纵横穿过,风声呼啸,吹起她鬓角边的发。
驻谷关的雪下得极大。
如今雪停了,月光破云,落在莹白的雪地上,竟意外地好看。
沈兰蘅带着她,特意择了条无人的道。
鼻息下萦绕着的是腊梅香,还有从男子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馨香,竟让她莫名觉得有几分安适。
郦酥衣坐在马背上,小声同身后的人道:“其实……也可以稍微快些。”
沈兰蘅的听力极好,闻言,果真一扬鞭。
她不备,惊呼了一声。
“太、太快了——”
身后的男人身量高大,稍稍一侧脸,便能看见她面上的神色。少女虽然嘴上惊呼着,可眉眼飞扬,似乎从未有这般快活过,见状,沈兰蘅又一扬鞭,“啪”地一声响,在浓墨似的黑夜中炸了开。
“慢些、慢一些,沈兰蘅——”
这是四年后,她第一次唤他的名。
少女口齿清晰,这两个字唤得字正腔圆,分外好听。男人的眉目亦舒展开,纵鞭的速度也越来越快,飒飒风声穿林,直带着她往山上狂奔——
“沈兰蘅,慢些,慢一些——”
风声灌入喉咙,马速飞快,可她却并不怎么觉得害怕,只觉得冷。
她边唤他的名,竟忍不住笑了,笑声宛若铜铃般清脆悦耳,绕在沈兰蘅的马鞭上,攀附上他的心房。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声音温柔:
“郦酥衣,玄灵山上的雪好不好看?”
“好看,就是太快了,”些许飞雪坠落在少女眉睫上,郦酥衣眯了眯,笑得虚脱,“太快了,沈兰蘅,我快受不住了。”
她的腰纤软,笑得浑身失了力气,只想往马背上趴。见状,沈兰蘅便伸出手,去挠她咯吱窝。
“你、你莫动,”她坐直起身子,笑得更大声了,“我好痒。”
沈兰蘅只勾唇笑着。
他当然知道她痒。
男人右手挥着马鞭,左手朝少女腰间挠去,挠得郦酥衣直在马背上打滚儿,伸手想去阻拦他。
“别挠了别挠了,我笑不动了,沈兰蘅,我再笑就要岔气了。”
少女的笑声撒在玄灵山上,这一瞬间,她好似什么烦恼都忘了。
没有姨娘的病,没有失散的父亲和兄长,没有柳玄霜,没有孙氏和静影,没有即将到来的婚期。
茫茫雪地里,月色间,只剩下她和沈兰蘅两个人。
沈兰蘅下巴抵着她的脑袋,垂眸亦笑出了声。他的笑声却不似那般清脆,低低的,沉沉的,喉结微不可查地滚动着。
郦酥衣边笑边躲,“我要摔下去了——”
男人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的腰身捞住。
一阵失重,紧接着,腰身又被人极有力量的一握,她被重新带回到马背上。这一回,郦酥衣是彻底没有力气了,她却一点儿也不害怕,浑身笑得瘫软,有气无力地趴在马背上。
后背早已出了一身汗。
沈兰蘅的手放在她的腰间,郦酥衣身子骨一柔,声音亦是娇滴滴的,好似能掐出水。
男人扶了一把她,道:“坐直,你这样趴着容易出事。”
“沈兰蘅,”郦酥衣摇了摇头,气若游丝,“你让我趴一会儿,我累。”
周遭的风声忽然寂静下来,只余下她趴在马背上,抱着身前的东西,一点点缓缓吐着气。沈兰蘅的那件狐裘也被风吹散开,见状,对方又伸出手,重新将她包成了个粽子。
见沈兰蘅伸出手,郦酥衣以为他又要挠自己,忍不住向后躲了躲。沈兰蘅笑了笑,只用了半分力道,便轻而易举地将她给捞了回来。
经过方才那么一遭闹腾,她完全卸下了对身前之人的防备。好似恍然之间,二人又回到了四年前,青衣巷里,对方带着她纵马穿过大大小小的街道,来到郊外。
郊外风声猎猎,玄灵山上,白雪皑皑。
“沈兰蘅,”她嘀咕道,“你是属牛的吗,力气这么大。”
“郦酥衣,”沈兰蘅也看着她,笑,“你的腰是豆腐做的吗,怎么一碰就软。”
此言一出,女孩子的脸“唰”地一红。她别过头去,不再理会他。
见她情怯,沈兰蘅只低低笑了一声,纵马慢了下来,带着她,在玄灵山的小道上慢慢地走。
再往上跑些,便是玄灵山山顶。
听说山顶的风景很美,但她被下放到驻谷关四年,从未去山顶上看过。
郦酥衣扯了扯身侧男人的衣角,轻声:“我想去山顶看看,好吗?”
月色下,她的眸光柔软而清澈。
沈兰蘅跳下马,牵着绳子,道:“好。”
他牵着骏马,马上驮着她,二人慢慢向山顶上走去,一时间,玄灵山万籁俱静。
夜幕深沉,待他们来到山顶上,已分不清如今是几时。
她心想,自己的时间不算时间,可沈兰蘅却是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他肩上扛着皇命,却能来陪自己到山顶上看风景。如此思量着,郦酥衣心中一暖,方欲出声,忽然听见他问道:
“还难过吗?”
什么?
沈兰蘅侧过脸,一泓眸光如湖水般清浅温柔。
“郦酥衣,你还难过吗?”
她回过神,陡然发觉,方才在佛堂里的烦恼都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以前,很爱哭,很爱笑。
可自从兰家落难,她就很少再如此放肆地哭笑过。
见她摇头,沈兰蘅的唇角翘起了个浅浅的弧度。
玄灵山山顶上的景色果真很美,雪夜里看,别有一番风味。郦酥衣站在山顶上,俯瞰着脚底下的景色,皑皑的雪,光秃秃的树木,纵横连绵的山层。
星子落在她眼眸中,忽然,她想起一些人来。
她想起父亲,想起兄长,还想起柳玄霜的卷宗。
问及柳玄霜会如何,沈兰蘅神色淡淡:
“抄家,下狱。”
他丝毫不避讳她。
“贪污军饷可不是什么小事,只是其中的水太深了。”
不光如此,他竟然还查到了户部。
户部身后的,可是当今圣上的叔父,郢王。
沈兰蘅眯了眯眼睛。
“到时候,户部的人必将会把所有的罪行都推到柳玄霜身上,圣上如何处置他,他能不能活下去,就全看他的造化了。”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十分冷漠,似乎根本不在乎柳玄霜的生死。这让郦酥衣想起来世人对他的评价——沈兰蘅就是君上的一把刀,一把锋利的、没有任何感情的刀。
如此想着,她心中暗暗发惧,忍不住喃喃出声。
“那到时候……”
不等她说完。
沈兰蘅忽然转过头,很认真地问她:“那到时候,郦酥衣,你愿意和我去北疆吗?”
郦酥衣掀起眼帘,用余光睨着眼角处那一点金光。
她记得很清楚,昨夜与沈兰蘅自沈家一路追过来时,自己并未戴上这一支金簪。
她原以为,这一支簪子,是今早沈顷为自己戴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