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郦酥衣早晨自沈府坐上马车,一直到了晌午,才终于到万恩山。
  国恩寺坐落在万恩山半山腰处,这一路有些陡峭,马车在山脚处缓缓停了下来。
  此番来国恩寺,郦酥衣是来打探沈顷的事,因是有几分心虚,她并未让其余多少人跟着,而是只带了玉霜一人上山。
  国恩寺与旁的寺庙不同,坐落在城西之外,讲究的是一个“清净”。这里的香客自然是比不上旁的寺庙那般繁多,可来来往往的行人仍是踩出来一条浅浅的山径。
  郦酥衣循着路径往上走,还未行至半山腰处呢,忽然听到不远处飘来一阵欢声笑语声。
  熟悉的声音,一下让郦酥衣顿足。
  是父亲。
  还有……孙姨娘与庶妹。
  山径清幽,路径两侧有不少杂草枝丛,将身前那一行人的身影稍稍遮挡住。可即便如此,郦酥衣还是能一眼看出身着黑色氅衣的父亲。
  于父亲的身边,跟着正挽着他的手臂的庶妹郦知绫,后者声音清脆悦耳,不知说了些什么,逗得父亲与一侧的姨娘孙氏开怀大笑。
  热热闹闹的一家人,却独独缺了她与母亲。
  见状,玉霜小心翼翼地侧首,凝望向她:“夫人……”
  郦酥衣踩着地上零落的枯木枝,垂下眼。
  今日是庶妹的生辰。
  郦酥衣想起有一年母亲重病,请了许多大夫都治不好。她心中忧虑母亲,想与父亲去佛寺里为母亲求个平安。可那时父亲总是以公务繁忙为由,说自己抽不开身。
  若她没有记错,当年要去的佛庙,距郦家不过一刻钟的脚程。而今日庶妹生辰,父亲却向衙上告了假、特意抽出一日时间来,陪着庶母与庶妹来到这离郦家甚远的国恩寺。
  说不羡慕、不难过,那定然是假的。
  树枝上似有积霜,冷风簌簌一吹,霜粒子便飞扑扑落下来,坠在少女微颤的眼睫上。
  “夫人,我们要不要前去打声招呼?”
  郦酥衣目光顿住,片刻之后,摇摇头。
  此情此景,她只觉得自己像一个狼狈不堪的局外人,一时竟不大敢上前去与父亲相认。
  她害怕与他们撞见。
  在此不远处,有一座废弃了的凉亭。
  “我乏了,去凉亭里歇会儿罢。”
  见她这么说,玉霜也只好低低地应了一声。她随着夫人走至凉亭里,亭前恰好有一棵粗壮的树。郦酥衣伸出手、拉着玉霜坐下来,山风徐徐,她有几分局促不安地躲在树干之后,偷偷观察着山腰那边的动向。
  避开他们,等他们下了山,自己再上去吧。
  郦酥衣如是想。
  山间时有幽冷的寒风,她缩着瘦小的身子,坐在废弃的凉亭里。每当冷风一袭来,她便冻得直提衣领。没一阵儿,郦酥衣的脸颊便被风吹得红透了,一双耳朵也通红通红,好似用刀轻轻一切,这一对儿便要如此掉下来。
  夫人都在这里一言不发地受冻,玉霜见状,更是不敢多言,也陪着她在这凉亭间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她将要待不住的时候,那一行人终于自半山腰走下山。
  见他们走过来,郦酥衣攥紧了玉霜的袖子,侧了侧身。
  即便相隔甚远,可就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她的双肩还是忍不住地颤了颤。
  耳边飘来庶妹欢喜的声音:
  “阿爹,阿娘,方才女儿在国恩寺许的愿,当真都能实现吗?”
  “那是自然。神佛在上,心诚则灵。这国恩寺的神灵们一定会保佑我们绫儿平安健康,再觅得一位如意郎君。”
  父亲伸出手,宠溺地揉了揉庶妹的脑袋。后者眯着眼,笑得一脸娇俏与满足。
  “阿爹,女儿晚上想去放河灯,你与阿娘陪陪女儿,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一行人的声音终于飘远了。
  “夫人。”
  “……”
  “夫人?”
  “……”
  玉霜唤了好几声,郦酥衣这才终于缓过神。
  她的脸颊冻得通红,双唇泛着干裂的白色。回过神思,郦酥衣抬眼看了看天色,原来不知不觉,竟快到了黄昏。
  “玉霜,我们上山罢。”
  “是……”
  她吸了吸鼻子,揉了揉冻得通红的手,自凉亭间站起身、朝着半山腰走去。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国恩寺。
  这里的寺庙果真与京中旁的寺庙不同,许是坐落在万恩山中的缘故,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分外寂寥,也分外神秘肃穆。
  时至黄昏,前来奉香的人很少。
  郦酥衣此番前来,也是借口来山上奉一炷香、求一求子嗣。
  担心被玉霜瞧见自己去见了智圆大师,郦酥衣寻了个借口,将对方支开。
  “我的玉镯好似掉在凉亭那里了,玉霜,你替我去寻一寻。”
  这小丫头心思单纯,不疑有他。
  见四下再无旁人,郦酥衣心中惦念着沈兰蘅的话,一个人去见了智圆大师。
  对方正在蒲团上打坐,听着掀帘声,竟连眼睛抬都不抬一下。于他身前是一盏孤寂的青灯,还不等郦酥衣开口询问,对方竟直接道:
  “这位施主,请您快些离去罢。贫僧这里没有施主您想要找的东西。”
  闻言,郦酥衣不由得一怔,下意识问道:“大师知道我是谁?”
  对方双手合十,对着眼前的莲花宝座拜了一拜。
  “镇国公府,沈家二公子的夫人,郦酥衣郦施主。”
  分毫不差。
  郦酥衣在心底惊了一惊。
  轻雾弥漫,佛香阵阵,身前胡须花白的老者也终于睁开眼。
  二人对视的第一眼,郦酥衣只觉得一颗心忽然怦怦跳了一跳,对方的眼神沉寂,像是一片不见边际的海,平静海面下却汹涌着世人无法察觉的微澜。
  郦酥衣被那眼神所震撼到,不禁也跟着他双手合十,朝菩萨香恭敬地一拜。然,就在她欲开口时,对方却仍道:
  “恕贫僧无法解答施主的问题,还望施主请回。再等上少时,雪便要下大了。”
  今早来时,车窗外的天色便是阴沉沉的。
  见智圆大师下了逐客令,她也不好再继续纠缠,只是临走之时,对方忽然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郦酥衣看不大懂,只能循着他的话撑起伞,朝国恩寺外走去。
  庭院里果真下起了雪。
  不过转瞬之间,原本轻悠悠的雪粒子瞬时变成了一片片鹅毛,自天际簌簌飞下。原本昏黄的霞光霎时跳入云层,眼前变成一片幽深的乌黑色,郦酥衣抓紧了伞柄,独处于这荒山野岭之间,忽然感到几分害怕。
  玉霜这丫头不知到何处去了,还没有回来。
  雪越下越大。
  天色也越来越黑。
  黑到她逐渐看不清前行的路。
  此处不比山下,山路崎岖,更没有灯火作为照应。雪片簌簌飘下,将郦酥衣的伞檐压得愈发低垂。不等她将手中的伞柄重新撑起来,迎面扑来一道阴冷的狂风。那风势来得万分凶猛,拍打在郦酥衣身上,直接将她手中挡雪的伞打翻!
  她吓得叫了两声,伞柄就这般脱手,扑通通地随风滚下,一头栽到悬崖之下。
  所幸她及时止住脚步,只差一瞬,就只差一瞬,她也要随着那把伞跌落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不。
  即便她止住了脚步,困在这里一整夜,她也是会死的。
  她会被冻死,被饿死,山上风雨侵蚀,她会被横空掉下来的怪石砸死。
  不成,她不能困在这里,她不能死。
  她还没有救成宋识音,还没有带母亲过上好日子,更没有搞清楚沈顷身上究竟藏着何种秘密。
  她必须往前走,必须冒着这风雨,走出去。
  冷冰冰的雪片,化作锋利的刀刃,似乎要将她的脸颊划烂!
  郦酥衣就这样,艰难地往前走着,可眼前太黑太黑,这风雪着实太大了。雪水淋落在地,稍有不慎她便会打滑,如若她当真死了,如若她今日真的死在这里,怕是在这风雪的掩埋之下,都无人能发现她的尸体罢。
  越往前走,她越觉得四肢变得僵冷,原本温暖的身子逐渐脱了力,自心底里生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绝望。
  绝望与风雪一道,铺天盖地袭来,将她生存的火苗逐渐吞噬。
  也就在这时,在她将要失去知觉的前一瞬。原本空寂的山林间,忽然响起一道挥鞭之声。
  “驾!!”
  “酥衣!”
  原本空洞的黑夜中,突然出现一抹雪白的亮色。
  听见呼唤,她艰难地睁开眼。只见男人衣袍随风猎猎,在看见她后,立马飞速扬鞭。
  “酥衣!”
  男人翻身下马,毫不犹豫地,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几乎是同一瞬间地,二人身前那桩粗壮的树干被大风吹倒,从另一处的山崖上滚下来一块大石,将他们眼前封锁得严严实实!
  就差一瞬,就差这么一瞬。
  还好他没有来晚。
  沈顷双膝跪地,牢牢护着怀中身体僵冷的少女,一手又“唰”地解开身上厚实的雪氅,扑在她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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