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赵宁喝干了碗里淡而无味的茶水,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凛冬的天气总是灰蒙蒙的,天穹好似要塌下来,冷风抚动光秃秃的树梢,野地里零落的杂草残叶打着旋儿。这里距离燕平城足有百里,除了驿站与茶棚,附近荒无人烟。
  是个杀人的好时节、好地方,也适合跟过去告别,该死的东西都死了,来年会有新的生机。
  刘新城哀嚎挣扎的声音越来越小,匕首捅进血肉的声音却还没有停止,一下一下,很重也很有节奏,赵宁没有去看那一幕,只是给自己又倒了一碗茶。
  大半个月前,刘柏禅在新乡镇拦截扈红练的时候,刘氏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世家贵族,一个长老就敢当众说要杀一百多个无辜平民,并且丝毫不惧后果,也有处理后果的能力。
  而现在,刘氏的嫡系公子,面对一介连平民都不如的女奴,却只能在绝望中被一刀刀捅死。
  再高大的树,倒下也只需要一瞬间。
  两名押解刘新城去流放之地的官差,目睹了这一切,没有阻止也没有咋呼,这不仅是因为他们已经收了赵宁足够多的好处,也因为如今的大齐皇朝,已经没有人会为一个刘氏流放犯张目。
  女奴的地位再低,也比一个流放犯高得多。更何况,那还是一个跟在赵氏嫡公子身边的女奴。
  山风愈发凉了,赵宁放下茶碗,走到已经力竭的玉娘身旁,从随从手里接过一件大氅,弯腰亲自给浑身是血的玉娘披上。至于上身已经被捅烂的刘新城,他没有多看一眼。
  大仇得报的玉娘,坐在地上发愣,空洞的双眼里没有任何光彩。做完了这件事的她,完成了人生目标,心里没了东西,只剩下空荡荡的一片。没了任何东西,也没了前方。
  作为一个妇人,她被丈夫不当人的两度卖掉,已经不可能再跟对方有任何牵扯;作为一个母亲,她的两个孩子都已经离世;作为一个女人,她纵然手刃了仇敌,也无法回到过去。她被毁掉的人生,也无法在这一刻变得圆满。
  这是她的悲剧人生。
  如果她回到市井,纵然赵宁给她一些钱财,她这一生最可能的结局,也是抑郁而终。
  当然,或许,她能遇见一个好男人,那么一切还有从头开始的可能。却也只是可能而已。如果她遇人不淑呢?
  赵宁将神思不属的玉娘扶起来,对方没有大哭,没有呼喊着自己死去的孩子,告诉对方大仇已报,赵宁就知道,她的心已经一片死寂。
  当她失去第一个孩子时,她还能在短短几天后,就做了糕点来都尉府酬谢赵宁,那时候她虽然悲痛,但至少还心存希望。
  赵宁松开玉娘的胳膊,注视着她的眼睛,沉声道:“天下没有白吃的饭食,我帮你报了仇,让你手刃了仇人,现在该是你报恩的时候了,你必须有所付出。”
  玉娘怔怔道:“公子要什么?”问完这句话,她思绪回了半缕,惨笑道:“贱妇身无长物,唯有这残花败柳之身,只怕公子也看不上。”
  赵宁冷笑一声,“你想赖账,知恩不报?”
  玉娘娇躯一颤,抬头看向赵宁,有些吃惊有些意外也有些神伤,末了咬了咬嘴唇,声音变得有力而庄重——也更显悲凉凄惨,蹲身道:“公子之恩,奴家愿以死相报,请公子吩咐!”
  赵宁招招手,把苏叶青叫了过来,用命令的口吻,不容忤逆道:“带玉娘去一品楼,看看她会什么,想做什么,擅长做什么,从今天开始,让她每日劳作,好生看着,在她挣够三千两银子还清我的人情前,不能出半分差池!”
  苏叶青吃惊地张圆了樱桃小嘴,看赵宁的目光就像看食肉吸髓的无良商家:“三……三千两?”
  她茶楼的伙计,忙活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钱。就连她自己,每月的例钱也才三十两。她可是御气境的修行者,茶楼的主事!
  “我的命令需要说两遍吗?”赵宁的声音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是……”苏叶青只得应承,心里已经分外同情玉娘,觉得赵宁这事做的真是欺负人,不可理喻。
  不过她到底心思玲珑,转念一想,赵宁给一品楼净水涤生的时候,可是大方得很,十万金都没放在眼里,怎么会计较区区三千两?这里面肯定有古怪。
  虽然自己一时想不清楚,但苏叶青却对赵宁的人格十分有信心,当下懂事的没多问。拉着玉娘跟她亲近说话的时候,苏叶青心里已经决定,等对方到了一品楼,自己一定要好好照顾对方,绝不让对方吃苦。
  上马离开茶棚,赵宁见玉娘已经开始跟苏叶青说话,不再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稍微松了口气。
  一品楼环境不错,又有善良单纯的苏叶青照料,玉娘会慢慢好起来,在没有挣够三千两之前,以玉娘知恩图报的性子,也不会想着赖账自杀。
  “可惜,已经过了修行的最好年纪,日后不会有什么大成就了。也罢,能安安稳稳过一生,对谁而言都是足够的。凭她的姿色,在一品楼找到好汉子的可能性也不低。”赵宁如此想着。
  此时,赵宁还无从知晓,这是他重生之后料错的第一件事。
  回到镇国公府,赵宁进了自己院子的地下室,一如既往的没有点油灯,而是在墙边的箱子里,掏出了几颗夜明珠,安放在了穹顶。
  第一百零五章 目标
  燕平城南四十里外,有一片起伏连绵的丘陵地带,山势低矮并不雄俊,林木却很茂盛,哪怕是到了寒冬腊月,树叶凋零,山坡上耸立的白蜡树依然足以遮挡视野。
  南下的人过了此处,再回首北望京师燕平时,能看见的就只有无数山峦。故此,文人墨客们送友离别时,常常在这里把酒高歌,而后南下者挥泪而行,送别者登高目送。
  久而久之,附近的长亭山石上,免不得留下了许多离别的诗词文章,这山也被叫作了“望君山”。
  年关近在眼前,每逢到了这个时节,望君山就格外冷清,因为很少有人在此时离开京师远行了。
  倒是有些痴儿怨女,会在这里向南眺望,苦苦等候,渴盼挂念的人能在晚风中归来,用团聚作为这一年分别两地的结尾。
  只可惜,这世间但凡是等候者,往往注定了要失望。官道上或许有人零星经过,却少有他们朝思暮想的那个。
  刘牧之没想过会有人来为自己送行,所以当他看到负手站在路旁长亭下的赵玄极时,死寂的瞳孔里多少浮现出些许复杂之色。
  “镇国公这是追着痛打落水狗来了吗?”刘牧之知道自己避无可避,索性主动停步开口,心里已经做好了被羞辱的准备。
  “这可不是赵某的为人。”赵玄极仪态坦荡,如霁月清风,侧身作请,邀刘牧之进亭。
  随行押送的官差,在看到赵玄极的那一刻,就连忙行礼退到一旁。莫说无需赵玄极钱财开路,连招呼都不必打。这下听到赵玄极的话,为首者主动为刘牧之打开了锁链。
  看到亭中有人煮酒,有人从食盒里端出酱肉,刘牧之轻笑一声,迈步进了亭子坐下,“想不到,刘某离开京师之时,来相送的不是门第故旧,而是昔日的死对头。”
  他示意煮酒的少年人,直接将酒壶给他,仰脖一饮而尽,长吐一口气,随后又拿起筷子大口吃肉,颇有痛快不羁之色。
  赵玄极在刘牧之对面坐下,淡淡道:“天下熙攘,皆为利往。门第们忙着争夺刘氏族人离开后,空出来的一个个官职,无暇送刘公一程,也是情理之中。”
  听到这话,刘牧之眼中掠过一抹痛苦之色,放下手里的象牙筷子,盯着赵玄极恨声道:“刘氏倒了,空出来的官职,被门第瓜分,这是他们想要的,也是他们在最后关头背弃刘氏,不死保刘某的原因!
  “刘氏倒了,留下来堆积如山的族产财富,不少于皇朝两年的赋税,这些东西充公之后,陛下手里就凭空多了大批钱粮,这是陛下舍弃刘氏的原因!
  “可你呢?镇国公,你们赵氏忙上忙下,最后得到了什么?刘氏的官职都是文官一脉,你们将门无法插手,刘氏的族产要充公,你们也分不到多少!你们付出这么多,最后不也是竹篮打水?
  “难道你真的以为,将门扳倒刘氏以后,就能扭转颓势,反攻文官集团得手,进一步压倒门第文官,重新拥有大势?赵玄极,你不会这么天真吧?”
  刘牧之这番话说到最后,已经是咬牙切齿,对赵玄极主动算计刘氏,在都尉府激怒他跟赵氏开战,扳倒刘氏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行为,感到十分不忿、怨恨。
  赵玄极不动声色,明知故问:“为何将门就不能压倒文官?”
  刘牧之冷笑不迭:“将门或许可以压倒门第,但绝对不可能压倒文官!赵玄极,将门不可能重新强大的,你应该知道,是谁不会允许这种局面出现!”
  说到这里,刘牧之好似出了一大口浊气,又开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这大概是他人生最后一次尽情享用美酒美食了。
  他这个昔日钟鸣鼎食、手握皇朝大权的门第家主,一旦到了流放之地,生活就会比一个普通平民之家都不如。
  刘牧之吃喝得高兴了,见赵玄极不说话,便再次主动开口,“看在这顿酒肉的份上,我还有什么能帮你的,只管说来就是。不过我在大牢里想明白了,咱们做的再多,其实最终根本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只是给人家做嫁衣裳罢了。”
  他这话说得颇为淡然洒脱,有一种勘破世俗的智慧,好像什么都看明白了,也什么都看开了。
  赵玄极也不遮掩:“我要你们在蓝田山的紫晶矿。”
  刘氏库房里的财富,自然是要充公,名下的诸多产业,却会被各个世家瓜分——公私两顾,朝廷跟世家利益均摊,这也是世家政治的特点。
  刘牧之从怀里掏出了刘氏家主印鉴,毫不留念的抛给了赵玄极,“没想到到了此时,这东西还有用得上的时候,便宜你了。”
  赵玄极接过印鉴,直接塞进袖子里,有了这东西,他就能伪造刘氏在早先就将紫晶矿卖给了赵氏的文书,顺利接手矿场。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假的,但在眼下这种世家争夺刘氏族产的情况下,有这么个由头,以赵氏的势力,就能轻松抢得紫晶矿。
  除此之外,这份印鉴也会对一品楼吞并刘氏的一些不那么起眼的商铺有用。
  总而言之,刘氏这头巨兽倒了,现在是大家蜂拥而上,秃鹫一样分食巨兽血肉的时候。
  “你比我想象中的要爽快。”赵玄极道,“之前你在大牢里时,不会没门第想要这东西,你为何不给他们?”
  刘牧之冷哼一声,“诸多门第都想要,给谁都不能让别家满意,最后索性都不要了,左右他们也能强夺刘氏留下的族产,有没有这东西差别不大。只是他们不会料到,我愿意把它给你这个让刘氏倾覆的罪魁祸首。”
  如果他不想把东西给赵玄极,完全有能力毁了它,毕竟曾经是刘氏家主,如今就算修为被废,做这点事的秘法手段还是有的。
  “我也很好奇,你为何愿意把它给我,还这么干脆,总不至于是因为这顿酒肉吧?”赵玄极悠悠问。
  埋头吃肉的刘牧之,微微抬头,露出一个阴暗残忍的邪毒笑意,“赵玄极,朝堂风云你根本就没看明白!我也是脱离了棋局,在牢里回头省视,这才看透彻。你记住,我们都只是棋盘上的旗子。
  “赵氏得了紫晶矿,也只能得意一时,赵玄极,赵氏总会步刘氏后尘的,我保证。你们越是壮大,距离这一天就越近。而最妙的是,无论你做什么,亦或是什么都不做,都不能阻止这一天到来!
  “我会在岭南等你,等你来跟我一起在烟瘴之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穹顶的束束光亮落下,照亮了代表刘氏的雕像,也照亮了刘氏的大宅,以及一个个刘氏势力点。
  从整幅处在黑暗中的地图来看,光明已经攻占了大片领地,虽然有些地方还没有连接成片,但规模总算扩大不少,在图上不再显得星火般微弱。
  赵宁走到图上,挥刀将从刘氏雕像身下蔓延出来的一根根丝线斩断,最后将雕像头上的绳索也给切掉,把雕像从乾坤图里取下,丢到了墙角。
  这样一看,没了这个巨大人形雕像遮挡在半空,整幅图就像雨后的天地,少了一片乌云,没了那么重的压抑感,敞亮了很多,让人舒心。
  赵宁在图前盘膝而坐,陷入沉思。
  毫无疑问,刘氏是大齐皇朝的一颗大毒瘤,烂得很是透彻,一旦战争爆发,只会拖后腿,没了刘氏,对赵宁的大计好处很大。
  从进入都尉府,获得官府的力量,到利用平康坊的案子灭掉白衣会,再到用一品楼扳倒刘氏,整个计划推行得很顺利,目的也已达到。
  有了这次扳倒刘氏的大捷,将门颓势一扫而空,赵玄极这个军方第一人的威望得到稳固,赵氏也重新宣告了自己将门第一的实力。
  这样一来,那些之前对赵玄极不满,有背离赵氏意图的将门,就要重新考虑自己家族的站队问题,孙氏这个将门山头的力量,将得到有效扼制。
  刘氏的倒台意味着文武攻守易形,对门第积怨已深的将门,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形势。只要赵玄极带头,往后针对门第的行动,很多将门都会景从,乃至争先。
  有了这个基础,可以说局面已经被打开,后面的事就好做很多。
  “过完年,距离北胡天元王庭统一塞北之战,就只剩下半载。赵氏要带领雁门军出征,门第势必还是会阻扰,只有将门声势压过门第,出兵塞北的意见才可能被通过。”
  赵宁寻思着,“就如之前的计划,这半年内,还要扳倒两个门第,让徐明朗羽翼大减。”
  这个并不容易,不过赵宁有把握,不仅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谋划有信心,还因为他知道“借势”。
  顺势而为,凡事都会省力很多。就如之前门第顺势而为,把将门打压得抬不起头一样。
  “抛开范式不算,十三门第中,不堪用的蛀虫毒瘤有半数,这是必须解决的。只要来年七月之前,能够再解决两家,出兵塞北就没问题。”
  想到这里,赵宁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
  赵氏带领雁门军出塞,要阻止天元王庭大军统一草原,自身的力量还远远不够。只有半年时间了,《青云诀》已经让赵氏族人修为进展迅速,赵七月也快到元神境后期,但时间太短,大家修为提升十分有限,这还不足。
  雁门军需要一个能够快速提升战力的东西。
  “紫晶矿,符兵!”赵宁看向图上蓝田山的位置。
  前世十年国战时,很多军中符兵得到改进,威力大增——战争本就是军备进步的最大催化剂,赵宁对这些符兵的情况知之甚深。
  “眼下,我扳倒刘氏、破坏五军都督府推行的第一步计划完成,文官打压将门的脚步被打乱,赵氏和整个将门已经稳住了阵脚,现在是我们的进攻时间。
  “在这个环节里,赵氏有了安稳发展提升自身实力的大环境。赵氏和雁门军的实力,也必须马上得到提升!”赵宁目光灼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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