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我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想清楚,想明白。
  小道士背着贾辛,而我戴上面纱任段云附身,四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爬上饮虚山的山顶,看到一座古朴冷清的小道观,匾额上写着——玄妙观。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就是玄妙观。
  观内只有一位中年道长,名叫吴子昂,即是吴名和吴空的师父。吴空带上贾辛,随师父进入内室,看样子是要向师父一一细述吴名师兄的死以及这一个月来在桃花坞发生的事情。
  我和段云就在院子里树荫下等候。院子当中是一株大桃树,比桃花坞的桃树更壮硕,枝叶更繁茂,透着盎然生机。此时仲夏,不仅过了桃花的花期,枝头叶下已经挂上许多小小的,和绿叶颜色相差无几的小果子。
  花开之后就会结果,果子成熟便落地,果肉腐烂,果核埋在地底,终有一天又会发芽生长。树犹如此,人生也是如此?
  只不过,贾辛的果核彻底坏了,是不可能再长出新芽了。
  我看着桃树发呆,喃喃道:“段云,你真的不会后悔吗?你真的不想知道贾辛给你留的话吗?这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的最后的东西了。”
  过了很久很久,段云告诉我:“方小姐,你也可以替他保留这些遗言啊。你肯定忘不了,对吧?我希望你也能替我保留……我的故事,我的一段人生。 ”
  “啊,为什么,你不是可以投……”我忽然住口,因为段云已经离开树荫,毫无遮挡地站在烈日白光之下。
  贾辛说得没错,她是这么犟的一个人。她硬撑来到饮虚山上,是为了陪僵尸贾辛最后一程吗?
  “记得为我向赵霄道一声歉,他是被我和贾辛无辜牵累的可怜人。”
  段云的表情平和,没有一丝受苦的样子,即使她看起来像被凶猛的紫色火焰团团围住。
  “我只是太累了……转世?投胎?很早很早之前,我就不想要了。”段云在一点一点消失,就像火盆中烧起的纸人,一点一点化成灰烬。
  天空飘起淡紫色的桃花瓣,即使我知道现在并不是花期。
  第39章 明月夜
  这一晚上,我做了好多个梦。
  梦到玲珑、袁豹、雀儿、贾辛还有段云一个接一个来到我身边。他们拉住我的手往一个黑乎乎的墓穴直直跳下去,我们下坠,一直坠,越来越深,越来越冷,仿佛要抵达第十八层地狱。直到小道士扯住我的衣袖,让我快跟他走。
  再然后,我又回到方府,我坐在自己闺房的梳妆镜前,镜子里的人却不是我,而是我母亲。她始终只有一个表情,就是盯着我浅浅微笑,那笑容好似一个假人。有人突然拍打我肩膀,吓了我一大跳,回头看,正是父亲。
  我不可遏制地流泪痛哭:“爹爹,他们说我不是你女儿,是母亲从外面带回来的野种!”父亲轻抚我的头顶,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变回了小孩子,他居然比我高大那么多!
  “不是,他们说错了,你就是我的孩儿。”他拿出一颗浅绿荧光的宝珠交于我,继续说道,“我特意把它赎回来,送给你。烟儿,记住,你就是我们的掌上明珠啊。”
  梦,终于醒了。
  我合衣坐起,顺手打开窗户透气。饮虚山的夜风极冷,猛地一吹,沁心醒脑,叫我顿时从梦魇中缓过神来,同时发觉自己脸上还挂着湿漉漉的泪痕。
  我记起来了,父亲确实赠过我一颗夜明珠,约有鹅蛋大小。据家仆私下闲谈提到,宝珠价值连城,父亲当年就是拿它到当铺换到第一笔金,继而在定州做生意发家成为首富。他娶我娘过门后,又赎回此物,在生日宴上当做礼物送给我。
  我都记起来了,那一年我才三岁。次年,母亲病重不治,我把最为喜爱的夜明珠偷偷藏在坟冢里,希望它继续陪伴母亲。
  我全都记起来了。
  窗外闪过一个黑影,等人走近了,才看清楚是小道士。他一见我眼中泪光粼粼,先是诧异,顿了一会儿才说道:“既然你也睡不着,要我陪你出去走走么?我知道有一处听风赏月的好地方。”
  我点点头,应允了。小道士紧接着从身后拿出两盏琉璃瓦小灯,一一点燃灯芯,接着交给我其中一盏。
  “方烟,跟我来这边。还有,夏天山中很多蛇虫出没,你要小心。”
  我随小道士离开道观,一人一灯,夤夜出游。
  自我为赵霄挡住段云那一剑开始,小道士和我便开启了新一轮冷战。进了玄妙观,除了老道长向我们问话而必须沟通之外,两人私下再无交集。今夜倒是他第一次主动来找我。
  我跟在小道士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发呆。那个傻傻的被我骗出来私奔的人是他,那个肯舍命挡住赵霄,要我先逃的人是他,始终留着那方手帕的人也是他……
  可是,对段云过分关照叫我吃醋的人是他,凶巴巴冲我嚷“出去”,害我在宝石峰哭了一整夜的人是他,因为懦弱而千方百计推迟去开州的人也是他……
  为什么开心是他,伤心也是他?
  为什么感激是他,憎恶也是他?
  好像是中了什么咒一样,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偏偏连系于另一个人,牵一发而动全身。世间上究竟有没有一个人能够说清、讲透这其中的道理来?
  或者,我也想知道,他是否同样因我而快乐,因我而郁闷?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在烦恼?
  前面的小道士突然止步,我险些一头撞到他身上。只听他说道:“到了,就是这里。”
  我抬起头,发现自己站在一块嶙峋怪石顶端,走上来的这面有石阶,树影横斜,另一面却是光滑的绝璧,寸草不生。从绝壁这头放眼望去,视野空阔,一轮巨大的圆月正悬于头顶。
  “的确很美。”我说。
  “有时候我和吴名师兄,有时候我一个人,常常坐在这里发呆。”他看着月亮说,“其实……我从未期望过有一日会带其他人来看这美景。今晚,好像实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愿望。”
  我点点头。
  他继续说道:“从小,我和师兄被师父收养在山里。我知道山外世界很大,但只要玄妙观还有的吃,有的喝,我觉得只是守住这一块小地方也没什么不好。我也以为,有师兄和师父做我的亲人就足够了。我没有想过……我真的没想过……”
  小道士低下头,接下去要说的话似乎有些艰难。我只是静静地等。山风拂过树枝,发出令人舒心的声音。
  “所以,方烟,该怎么说……我不知道怎么和你相处,我不知道除了师父和师兄之外的人,一个女人,我从前不认识的女人,一个姑娘家会想什么,喜欢什么?我从来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做,怎样才算对一个女子好。”
  “你在我身边时总是看起来委屈,生气,不开心。也许我做错了很多事?可是……”
  过了半晌,我终于意识到小道士实则是在等我开口。
  然而始终等不到。
  于是,我和小道士就这么并肩而立,一起仰望穹顶上那颗遥不可及的耀眼明珠。月光柔和极了,衬得小道士的侧脸也十分好看。我想,我会把这一幕记下来。
  “都忘了告诉你,我想起来自己也有一颗夜明珠,与你的水珠子很像。而段云很早之前曾特意告知我,她曾仔细看过你的水珠子,珠子上有如云纹的飘絮,确实是她当年放在百宝盒里,送给贾辛的那对明珠之一。如此说来,我的那颗夜明珠很可能也是段云的。”
  小道士怔了一会儿,才恢复平常语气说道:“我今日问过师父,水珠子是师伯失踪前留下的。他盗走门派秘籍,将夜明珠放在原本装秘籍的盒中,留信说用此宝珠赎罪。”
  “你师伯叫什么名字?”
  “吴子……敖?不对,吴子傲。”小道士想了想,答道。
  我叹气道:“贾辛杀了赵霄,带走剑穗,肯定不会落下那对夜明珠。为什么变成一颗夜明珠在饮虚山,一颗在定州?我原本想在他死前问清楚的,只是来不及。”
  “赵霄他……啊!”
  我看他神色异样,忙问道:“怎么了?”
  小道士皱眉道:“贾辛把自己魂魄换到赵霄身上使的邪术恶咒,就是……”
  “你们的秘籍!”我说道。
  “玄妙观秘籍!”他说道。
  一切都说得通了,原来如此。
  “这本秘籍正是记载了换魂禁术才被历任掌门严密看管,决不可外露。据我师父说起,换魂咒还是玄妙观的开山祖师‘独眼通天’谭安谭天师所创,原是为了救他的徒弟。结果发现换魂之后,魂魄进不了轮回,自此禁止门下弟子修习……”
  “那封信呢?”我稍显粗暴地打断小道士的絮叨,直奔主题,“你师伯不是写过一封信吗?”
  如果是他,我肯定能认出他的字迹。会是他吗?
  小道士十分歉然地摇了摇头:“那都是十五,十六年前的事了。师父没有刻意保留那封信。”
  我呆了一会儿,仍是不甘心:“师父还会记得信里说了什么吗?他有写为什么偷秘籍吗?比如,为了一个女人……”
  小道士笑了:“你真猜中了,他有提到过一个……啧,叫什么‘蕊’的女子。”
  “我知道。”我盯着小道士说道,“她是任蕊。”
  “任……她是你娘?”
  我长吁一声,点头承认。
  又刮来一阵冷风,将我的长发吹得凌乱,我只好一边拨弄额前发丝,一边对小道士说道:“好冷,吴空,我们回去吧。”说完,我双手抱胸,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小道士又瞧了一眼明月,问我:“所以你要回家吗?”
  “我当然要回去弄清楚这一切。”我冷笑,“没想到桃花坞悲剧的源头不止在贾辛,也和我脱不了干系。”
  “那,我陪你回一趟定州?”
  我想了想,还是同意了,可就在我转身准备走下石壁时,发现小道士仍旧一动未动。
  他明显有些局促不安:“可是,我还有一些话,刚才没说完……”
  “吴空,太冷了,我还是想先回去。”
  小道士听完僵在原地足足有半刻钟,才继续开口问我:“你还要去开州吗?”
  “去。”
  “我可以送你的。”他低下头,“我送你到那儿就好。”
  第40章 下山
  残破不堪的 剑穗被摆在供桌正中央,原本的白色完全看不出来,只剩下被烧出的焦黑和血浸的铁锈红遮盖。中间被一剑砍裂,几乎断成两半。
  这就是贾辛之魂魄最后的栖息处。而他的肉身——断去一手一脚的可怜僵尸——在被吴道长抽取了体内最后一魄后,于大火中彻底成灰。
  小道士以某种特定节奏,大力挥动手中的白色招魂幡。吴道长双手结印,沉声念咒,字字落地仿若钟声,声声迭起,回荡在只有我们三人的道观中。
  “……苦苦苦、休休休。云黯黯,夜悠悠。风飒飒,雨潇潇。过了清明寒食节, 又是黄花落叶秋。”
  此时,招魂幡忽然飞快震动,发出“飒飒飒”的摩擦声。那枚剑穗紧随其后,也开始兀自震动,甚至离开供桌依托,上升至半空中。
  “声声孤雁空中叫,点点疏萤窗外游。蛩声砧声共明月,山色水色何寂寥。古冢年深无祭祀,荒郊白骨没人收。不论工商并技艺,岂分卿相与王侯。英雄富贵都难免,智巧贤愚总是休。”
  吴道长变换手势,猛地合掌:“消减从前烦恼障,即登道岸任遨游……”说完最后一句,剑穗立时落下。
  在我看来,它似乎变成了一具新的尸体。
  招魂幡从小道士手中飞出,一边旋转,一边飞至法坛中间。吴道长点起三支香,对着玄妙观道祖画像虔诚拜倒三次,然后将香插在糯米饭上,接着拿起桌上放好的黄箓表,借蜡烛火焰一点点烧着。上面布满密密麻麻小字,是小道士的笔迹。
  小道士则念起我熟悉的招魂咒:“阴阳推运兮,劫数更迁;生死周流兮,孰愚孰贤……胎光爽灵幽精,三魂归空归真。天地真正气,再使汝成形。此是五行真造化,无藏无避无逃形。一呼速至现真形,赐汝灵书归上清。急急如太乙玄冥夫人律令摄。”
  招魂幡下逐渐显出一个半透明的人形,此人面容也慢慢地由模糊变清晰,最终我再次见到赵霄。
  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不住地磕头:“多谢大恩人,多谢各位大恩人为我沉冤昭雪,我等了十五年啊,终于等到重返人间,再世为人的一天……”
  明明是同样的脸,同样的声音,可是我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两个是不一样的。
  等赵霄的真魂诉尽自己的委屈与可怜,已过去一个半时辰。在吴道长的淡淡劝慰之下,他终于依依不舍地踏上前往幽冥府的往生路。
  超度科仪至此结束。
  吴道长转身对我解释道:“有时候我们道士做超度最难的不是记咒法,也不是如何降伏制住孤魂怨鬼,而是耐心。你以为‘消减从前烦恼障’有什么法子吗?哪有啊。天师来了也是劝,脾气差一些的可能会威胁几句,但总归还是要他们自己心里放下。说白了,超度的一字真言就是‘等’。等他们想通时‘即登道岸任遨游’,自己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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