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他看着我,“也有我降伏不了的。”
  “那你降不住的可太多了。”我下巴朝远处一点,“人比鬼更可怕,她给我下过多少套?记不清了。反正我也不是吃素长大的。”
  我看他还要唠叨,连忙把包袱交给他,顺带轻轻握住对方的手,笑道:“走吧,走吧,小道士,走到哪儿算哪儿。”
  禁足期间,父亲一直守在赵姬身旁,不怎么想得到我。某日趁他出门赴约,我和小道士在雀儿的掩护下,就这么离开了家。
  一路上十分太平,我们四处玩闹好不开心。有时,我会揶揄小道士之前必定是故意吓唬我,因为外面我连半只鬼都再也没有见到过。过了半月,我初得自由的快乐渐渐消散了。
  “可现在,我们要去哪里呢?”我问小道士。
  小道士有些紧张:“你想去哪里吗?”
  我有些茫然:“不知道,总之,我们要离定州,离方家,离方咎,越远越好……对了,小道士,你家在哪里?”
  他回道:“我住在玄妙观,在雾州。你想去雾州么?”他赶紧摇摇头,“不行,师父肯定……”
  我笑了笑,表示知道他的意思。
  突然小道士皱起眉头,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接着用十分为难地语气说道:“我想要去找师兄一趟。现在我已经没办法再回山上,可我也不能一声不响,一走了之吧。我得和师兄说清楚一切,再请师兄转告给师父他老人家。”
  “所以,我现在得去找到吴名师兄。”
  “是我们。”我挽着小道士的手臂,“你知道师兄现在在哪里吗?”
  他掐着手指算了算,“按他的脚程,应该快到桃花坞了。”
  第03章 师兄吴名
  师兄吴名路过桃花坞只是偶然,他原本是要送一位特殊的“客人”回山上道观。
  遇见“客人”的地方离桃花坞不算远,从桃花坞沿水路回雾州饮虚山最为方便。吴名原本是要替那地方上的某户人家选一块风水宝地造墓,却发现作为村民公用墓园的后山阴气浓重。经过一番细细推演,终于一块巨石下面找到阴气之源。
  于是他号召村民们连夜推石挖土,在地底深处,果然刨出一具僵尸——尸体浑身紫青色,生前似是窒息而死,除双手双脚有勒痕外,没有其他明显伤口。尸首衣服均烂成灰,死了至少有十多年,肉身却一点没烂。
  吴名对挖出不腐死尸一事并不感到意外,对普通的村民来说却是可怕至极的凶兆。他们下跪,对着吴名道长长,道长短地千求万求,务必要处置掉这个不祥之物。收服僵尸本是他的责任所在,从未想过推诿,于是一口应承下来。
  只是这具僵尸身上的阴气之重,前所未有,吴名师兄也是第一次见到。且普通的驱邪手段一律失灵,阴气始终不散,甚至有尸变的征兆。一旦尸变,后果惨烈,若就地焚毁,阴气仍有可能附着在其他地方,更为棘手。想要彻底 驱除阴气,不至尸变发生,就要对症下药,可这具僵尸的真实身份……全村的人,甚至连附近的民众都问过了,无一人认得。
  吴名感叹,或许僵尸生前不过一个可怜的过路人,惨遭谋杀。至于这人遭遇了什么冤屈,被谁害死,死前怀有什么执念,就无处可知了。不知因果,不知姓名生卒时辰,既没法招魂,也没办法超度。这可真把吴名难倒了。
  思来想去,吴名只好飞鸽传书给师父和师弟,打算用赶尸之技将僵尸带回饮虚山,请师父出手相助。于是,他便和僵尸一起从那小村庄启辰,来到桃花坞……
  吴名师兄一生尽职送“客人”回家,没想到自己却横死他乡。虽然我从未见过吴名,所有这一切,全都是从小道士嘴里听来的。
  小道士长这么大,除了师父,师兄是身边唯一可亲近交往的人。他心心念念带我来找师兄,肯定满怀期待,却万万没想到两人再见,会是阴阳相隔。我想我可以理解小道士的悲恸。师兄对他来说,也许就像雀儿之于我?
  此时,凸显着一对浑浊无光眼球的师兄,正安静地躺在由干草与枯枝搭起的垛床中央,夕照下,他灰白僵硬的脸上偶尔折射出晶莹的微光,那是小道士不知什么时候落下的眼泪。
  小道士走上前,伸手轻轻一拂,终为师兄阖上双眼。接下来,他本该用火把引燃草垛,但他却如同入定一般,右手停滞在尸首的双颊上,久久不动,仿若不舍。
  我心中一紧,现在他的眼眸中一定充盈着师兄的倒影吧,就像不久前他抱紧我时那样吗?明知不合时宜,我却有个不可遏制地念头在脑海中滋长:快告诉小道士,要他必须认清,现在我离开了雀儿,他也永远不可能再见到师兄,从此我们两人才是尘世间最后的同伴和依靠,可令彼此不再孤独。
  “小道士,就让吴名师兄早得解脱吧。”
  我随小道士混了一段日子,略懂了得些道法,知道活人被邪祟之物杀戮被视为横死,理应及早超度火化,免生异端。从师兄死状来看,只有心脏被生生挖走,没有其他外伤痕迹,而胸膛处萦绕祟气不绝,凶手显然非人。
  其实在我走进义庄,经历了短暂的无言沉默之后,小道士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方烟,抱歉,我……是我们恐怕要留在桃花坞,需得处理完师兄的后事。我只愣了一下,便马上回道,我一定会始终陪着他。
  昨夜,小道士将我送回桃花村,找到村里仅有的一家客栈休息,而他在我入睡后独自赶回义庄,为师兄彻夜守灵。今晨,我带来客栈做好的饭食到义庄找小道士,顺便帮他一起筹备超度仪式。因事出匆忙,供品只能从简,便以清水野果代替酒水干果糕点。待一切准备妥当,不知不觉,已到了傍晚时分。
  我碰了碰小道士的胳膊,“小道士,吴空?天色……不早了。”
  他浑身颤了一下,终于回过神来,拉着我后退数尺,与我并肩而立,最后一次望向师兄的安息之地。此刻,西方腾起血色霞光,如同赤色之火,顺着羽片云,蛮横地烧滚了半边天。
  烧过来了,烧起来了。
  小道士猛然挥手,燃烧的火把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准确而迅速地落入木山中。砰地一声,焰火从柴堆中炸开,枯枝发出噼里啪啦的叫声,青烟冉起,升入九天。一旁的招魂幡随风而动,一簇又一簇的纸钱漫天飞舞。
  火星四溅,火浪汹涌,逐渐汇聚成火海。我看见吴名师兄的身体一点点淹没于红色海面,下沉,不断地下沉。
  烈烈火光映照在简陋的祭坛上:刻有亡者姓名生卒年的牌位,太乙救苦天尊画像,黄箓表文,净水香烛等一应法器。
  小道士低沉苍劲的声音与眼前熊熊燃烧的烈火相映衬:
  “郊原寂寂兮,景茫茫;残叶飘飘兮,声惨伤。风雨霏霏兮,飘尸湿骨;鸿雁嘹亮兮,痛恼心肠。孤魂无依兮,身渺漠;新鬼怨恨兮,意彷徨。空荡愕然兮,永无祭祀;僵尸赤体兮,裸露三光。感此召请兮,齐赴坛堂;愿汝超升兮,早上天堂。”
  唱诵完毕,小道士接着拈香,礼拜,步罡,掐诀一气呵成,再拿起写满蝇头小字的表文从四角依次点燃,直至焚烧成灰。
  空气中涤荡着灼热的火气。自来到桃花坞后,冷寒气息挥之不去,这还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夏季的暑热燥气。燥热并不使人难受,就像冰冷的河底浮上水面,终于能透上一口气。呼吸顺畅的痛快感觉稍纵即逝,冰冷气息再度席卷。
  原来柴垛的木头快烧完了,露出黑炭色,风一吹,白色灰烬肆意飘扬。师兄的身体彻底融入火球中央,再也分不清楚肉体与木柴。突然间,火焰上空传来极轻的,如释重负的叹息声,在耳边回荡。
  我立刻看向小道士,很是无措,而他疲惫地告诉我,超度仪式结束了。
  大火燃尽,小道士开始小心细致地将师兄骨灰收拢于瓷坛内。我忽然想起此前在义庄中收好的师兄遗物。想来,他生前必定与某个恶鬼邪物拼死搏斗过,各种经书,符纸,铃铛,幡……还有许多我不认识,也叫不出名字的道家法器,雪花一样那狭小房间四处散落。
  我把所有法器收入布包内,一齐交于小道士。他正在检查灰烬中是否还残留未熄灭的火星,看了一眼我递过来的东西,声音嘶哑地问了一句:“就这些了吗?”兀自又摇摇头,淡淡说了一句“算了”。
  “别算了算了。小道士,要是少了什么东西,现在去找还来得及呀。”我发觉小道士的眼神中透出一丝不解,于是继续说道,“等明天我们离开了桃花坞,可就……”
  “谁说的?”小道士毫不留情打断我,语气异常强硬,“谁说我们要走!”
  第04章 元宝客栈
  趁天光没有完全熄灭,满身灰尘的我正独自往桃花村里赶。放眼望去,整个破败村庄中唯有一处摇曳着温暖灯火,那正是我此前住宿过,此地仅有的客栈——元宝客栈。
  如今的桃花村,人丁稀少,土地荒芜,村民们日出而耕日落而息,也不过是混口饭吃,不至饿死。村子里物资匮乏,交通不便,唯元宝客栈的掌柜家底不薄,能拿出余粮招待极其稀少的过路人食宿,也只有他家舍得在夜里点蜡照明而不觉浪费。
  大地归于寂寥,蝉鸣消停,除了我之外,再没有其他人影。我加快脚步,终于敲响客栈的大门。
  “徐阿婆,徐阿公,我回来了,快开开门。”
  连喊了好几声,门房内才传来颤巍巍的老人声音——“来了,来了,稍等哦,这把老骨头,唉……你悠着点。”
  徐氏夫妇之间的小吵小闹声使我这颗悬了一路的心刚放下,突然间,一阵冷风穿堂扑面,大门被打开,刺眼的烛火猛然跳出,跃然不定,影影幢幢,而灯影背后赫然一张扭曲融化的蜡人脸,仿佛刚趟过油锅的赤面恶鬼。
  “鬼啊!”我后退不及,被衣裙绊倒在地。
  “你是谁?”赤面恶鬼并不追赶,反而大声质问。
  我低下头不敢直视对方,双手不由自主拽紧心口处小道士留给我的护身符,“走开,你敢碰我,小道士一定会杀了你,叫你魂飞魄散!”
  “哎哎,方姑娘,是误会呀。”一只瘦弱的手轻拍我的胳膊,我认出这是徐阿婆的声音,“他是客栈的掌柜老板,可不是恶鬼。”
  “前两天掌柜的出门了,所以你没见过他……没吓着吧,快起来,夜里地凉呢。”徐阿公嘴里嘟囔着,手上也不闲,赶忙将我扶起,“你别怕,快看看,他是不是有影子?真不是鬼。”
  如他所说,我看见地上的确有“赤面鬼”的影子后,长吁一口气:“你……你就是掌柜?”
  话一落地,自觉失言,我连忙施礼,再道,“小女方烟,昨日方入住您这客栈,请教您贵姓,怎么称呼?”
  徐阿婆赶紧扶住我进门,笑道:“小姐啊,咱们乡下地方乡下人,认错人罢了,用不着这么客气,别着凉了,快进去说话。哎,掌柜的,你看把姑娘吓得,你也说两句嘛。”
  赤面鬼原本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直等到徐阿婆出来打圆场,他才开口道:“我就是金元宝,是元宝客栈的掌柜。是了,我这张脸,嘿嘿,是被一场大火烧坏的,虽然捡回一条命,但脸变成这副鬼样子。方姑娘要是喜欢,以后喊我‘鬼啊’也不是不行。”
  我坐定在大堂中央的长条凳上,赶紧低眉顺眼回道:“金老板,您说笑了。”
  此时,因徐氏夫妇在后厨忙着替我热汤食,只剩下我和一脸肃容的金老板两个,在非常窄小的大堂里面面 相觑。与其说是大堂,其实不过勉强摆下两张方桌,一个柜台的普通房间而已。对繁华的定州来说,元宝客栈甚至比不上大户人家的宅子,可在偏远的桃花村,哪怕是一进的四合院都极为奢华。
  金元宝客栈用前厅做大堂,耳房做后厨,专供客人点菜堂食。往里走便是天井,正房坐北朝南,自然是主人金元宝的住所。西厢房是佣人徐氏夫妇在住,东厢房为客房,总共两间,已经被我和小道士租下。
  “叮零零”一串清脆声,有什么东西落在桌上,立刻吓醒了神游天外的我。
  金老板说:“这可是你给徐婆婆的?”
  我闻言拿起桌上的东西一看,的确是我给的银镯子,镯子内壁印有一个小巧“方”字。当初逃出家里,我可偷拿了不少珠宝财物,由于采买是下人负责,我平时从没碰过银钱。我们包裹里不多的几块碎银子还是雀儿硬塞的。早在出门半个月内,我和小道士就把碎银子花光了。
  身上银票倒还有许多,但在偏远桃花村里,谁愿意收银票,还要大老远跑钱庄换银子?所以我才挑出最便宜最不起眼一个银镯子抵给徐阿婆。
  “是……我们半道被歹人截走了全部银子,身无分文,就只一个贴身放的镯子没被搜刮去。所以昨日没办法,我才拿给阿婆赊饭和房租,等有钱了,我们再赎回来。”我撒了一个小谎。
  “哦,是你自己的东西就好。我担心是大户人家里手脚不干净的小妮儿偷来的赃物,到时追上门来可说不清楚。”金老板从我手中抽走了银镯子,极为爱惜地擦拭过后,藏入怀里,“既然如此,镯子就暂时押在我这儿。”
  我不自觉攥紧衣袖,点头称是。
  “可还有一件事。”金老板又开口道,“与方小姐同行的那位道长呢?我听他们说,你们是一起来住店的。”
  我回道:“小道……吴道长在桃花坞的义庄有些事情要办。我们正是为此而来。”
  “所以你是一个人,从义庄回来?”
  金掌柜这一问,又勾起我心中难受。大约半个时辰之前,我与小道士为何时离开桃花坞而大吵一架。他真狠心,居然毫不在乎我的安危,任我在鬼祟丛生的桃花坞深夜独行。
  “是啊,他有事要忙,我只能一个人回客栈了。”
  “方小姐,你真是福大命大哟。阿弥陀佛!保佑保佑!”徐阿婆忽然插嘴吓了我一条,见她掀起后厨的门帘,徐阿公就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汤面小步走向我。
  我嘴上虽问着“怎么了”,眼神却始终离不开汤面顶端那金灿灿的荷包蛋。想不到啊,我好歹曾是首富家的千金小姐,有一天也会饿肚子,开始馋这最普通,油光都不见一点的鸡蛋面。
  “你不知道,在桃花坞,没有人敢在夜里出门。偏偏不信邪的人,十有八九都……”徐阿公做出鬼脸,一手横放在脖子处,嘴里发出“咔嚓”怪声。
  徐阿婆正要找双筷子递给我,哪想我已经端起面碗,也顾不上什么仪态,赶紧喝了起来。两口暖汤下肚,仿佛刚才一路的担忧惊恐都烟消云散了。
  “别急,慢点啊,小姐。你不知道今晚算是死里逃生咯!那些惨死的赶路人,连官府都查不出死因,听说都是被怨鬼索了命去。”
  阿婆的话让我想起第一夜在桃林遭遇的梦魇,暗自赞同怨鬼索命的说法。
  沉默了许久的金老板再次开口:“你是走桃林回来?”
  我摇头:“不,我从废墟回来,这条路更近呀。”
  金老板和徐氏夫妇三人听到我的回答之后,竟然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我仍专心吃面,不久听到金老板向院子走去,应该是打算回房休息。走之前,他对徐阿公吩咐道:“等客人吃完面,就把外面的蜡烛都熄灭吧,近日不会接待新客了。”
  过了一会儿,徐阿婆在我身边坐下,悄悄说道:“闺女,你胆子真大,居然敢去教坊司。”
  “她那是不懂,不晓得那是个什么地方,老婆子你给她说说教坊司的事情,看不把她胆子吓破?”
  “我怎么不懂?”我故意对着阿公挑起眉,得意地说道,“桃花坞的教坊司在十三年前毁于一场大火,里面的女人都死了,当时在里面寻欢作乐的达官显贵也死伤无数。”
  “丫头真知道?那你知道大火之后……”
  “之后桃花坞出现瘟疫。因为大火里死的人太多,又是夏季,尸体易腐烂,引来蚊虫鼠蚁,自然容易爆发瘟疫。”
  “是啊,当时桃花坞有半数,不,十户里得有七八户都染上瘟疫。疫病好厉害,但凡一人染上,这家人差不多就要绝户。”
  阿公一脸惊讶:“你都知道教坊司火灾死过那么多人,遭过瘟疫,小丫头你还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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