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峥嵘 第526节

  去年杀的颉利可汗丧魂落魄,苍头河畔累累京观,关内道数战,华亭县城失而复得更是传奇,泾州之战将两位突厥大汗杀得狼狈不堪,据闻那条通道,距离那场厮杀已有半月之久,但至今血腥味依旧不散,令人作呕。
  辛獠儿小声说:“听说被俘的突厥人这次都没被堆垒京观……”
  李正宝沉默片刻后回道:“听说几个月前,贺遂被邯郸王生擒,不知如今……”
  辛獠儿也沉默下来,如果贺遂能活,自己两人也能活,如果贺遂后来被斩首,自己两人八成也没命。
  “李正宝,辛獠儿!”
  外间传来呼和声,两人赶紧出门,来人是一个身材颇瘦的唐军士卒,上下打量了几眼,“跟我走。”
  出了俘虏营,入了中军大营,用红砖砌成的屋子整整齐齐让两位梁军大将颇为惊异,绕过两三条路,进了一处不小的宅子。
  “郎君,带来了。”范十一指了指,“他是李正宝,据说自称是陇西郡成纪人,他是辛獠儿,好像是胡人,不知道是不是突厥人。”
  “在下不是突厥人,是稽胡人。”辛獠儿小心翼翼的分辨。
  “葛国公刘世龙也是稽胡人,乃开国功勋,位列太原元谋功臣榜。”李善笑吟吟的示意二人坐下,“知道某是何人吗?”
  辛獠儿嘴角动了动,“拜见邯郸王。”
  “倒是见事明利。”李善笑着点头,“孤与突厥有生死大仇,故你适才辩解。”
  李正宝行了一礼,两人都没敢坐下,只侍立在那儿。
  “梁军两度席卷三州,管国公任瑰兵败自刎,襄邑王李神符、平原郡公段德操被俘。”李善笑容温和,“若是用你二人……可能换回?”
  李正宝脸色一喜,辛獠儿却小心翼翼的说:“不敢妄言。”
  李善伸手点了点,“阿史那·社尔于固原县外,以三千唐军士卒对垒京观,孤本有意回礼……”
  拖得长长的声调让李正宝、辛獠儿两人寒毛直竖。
  “尔二人驻兵平凉,少杀戮,无劫掠,故性命无忧,尽可坦言。”
  “襄邑王或可,段德操……”辛獠儿咧咧嘴,“数年间,陛下……呃,梁公数度败于段德操,只怕不会轻易放回。”
  梁师都最早是侵犯灵州,先后被杨师道、杨则、李道宗击败,之后才选择了延州,结果一头撞上了段德操这块硬石头,几次被杀的丧魂落魄,这次幸运的生擒段德操,的确不太可能轻易放虎归山。
  “这就由不得梁师都了。”李善微微摇头,“建国称帝,却有得赐可汗之名,梁师都其人,似有大略,却无雄才。”
  “突利可汗乃孤结拜兄弟,交情甚笃,已然来信,当命梁师都放归襄邑王、平原郡公。”
  李正宝气一泄,雄壮的身子似乎都矮了一截……今日叫我们两人来,是来戏耍我们的吗?
  唐军完全没必要换俘,难道梁师都还敢不听突厥人的?
  辛獠儿却察觉到其中诡异之处,不由喃喃重复了几遍,“突利可汗……突利可汗……”
  “不错,是突利可汗。”李善点点头,“梁师都早从处罗可汗,后从颉利可汗,再从都布可汗,难道会改弦易辙,不从突利可汗吗?”
  辛獠儿苦笑了几声,是啊,如果突利可汗势力足够大,大到压制住都布可汗,难道梁师都还敢不从?
  “如今战局你们也心知肚明。”李善轻声道:“梁师都占据灵州、会州,以及半个原州,但难有寸进,而突厥已然撤兵,至少在明岁五月之前不会复来。”
  “你们觉得梁师都会如何做?”
  屋内陷入了沉默,李正宝、辛獠儿都不敢轻易开口,他们都知道梁师都至今还在做与大唐一争高低的美梦,只怕不会退回朔方。
  李善似乎今天格外的有耐心,端起茶盏抿了口却微微蹙眉,“谁送来的?”
  “张郎君送来的,说是江国公适才命茶童烹茶。”范十一笑着回道,他跟着李善久了,自然知道自家这位郎君喜水厌茶,只可惜老夫人那一手点茶手艺了。
  李善放下茶盏,随口问道:“泾州一战,斩首逾四万,梁军可人心浮动?”
  辛獠儿、李正宝都面色灰败,梁师都能割据朔方,无非就是依仗背后的突厥,两位可汗联手都被面前这位邯郸王大败,怎么可能人心不动摇呢?
  “此战折损的大都是阿史那·社尔嫡系,突利可汗元气不损,但被唐军生擒,孤当即放归。”李善慢悠悠的继续说:“两位可汗在战败当日,连夜启程北归,如今看来……五原郡内,突利可汗已占据上风。”
  说到这,李善噗嗤一笑,“其实当日唐军追击途中,突利可汗遁入山林,后主动被俘,你们觉得其是在躲唐军,还是躲阿史那·社尔?”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辛獠儿早就看得清楚,稍显迟钝的李正宝也听懂了,人家邯郸王的意思是,不仅仅是从现在到明年四月之间,梁军不会得到突厥的支援,即使是明年五月,突厥也很可能因为陷入内乱而不会支援梁师都。
  第九百零九章 俘(下)
  李善长篇大论其实就是一句话,梁师都再想借助突厥来抵御唐军,基本上没有指望了。
  “殿下实在好手段。”辛獠儿喃喃道:“在下叹服……”
  “雕虫小技罢了。”李善摆手道:“大唐一统天下,数年间于陇右败吐谷浑,于朔州、关内道败突厥,若是梁师都一意顽抗,孤难以收复三州,那陛下也只能使秦王击之。”
  “孤少有军略之才,与秦王相较,实在难以争辉……”
  “殿下太过谦了。”辛獠儿苦笑道:“颉利可汗父子、都布可汗、突利可汗无不败北……”
  李正宝至今还没听出个味道,但辛獠儿却隐隐察觉到了,迟疑着低声道:“殿下,吾二人被俘,若能逃得一命……”
  “知道如今大唐芮国公苑君璋吗?”李善淡然的打断了辛獠儿的话。
  “自然知道。”
  都是得突厥支持的军阀,哪里可能不知道呢,说起来苑君璋是梁师都之前最后一个地方割据势力,正是被面前这位邯郸王逼降的。
  辛獠儿曾经听说过,马邑十日,李怀仁与郁射设结交,却雪夜袭营,斩其首级……那也是李怀仁这个名字遍传草原的开始。
  “还记得贺遂吗?”
  李正宝的呼吸稍有些急促,同样是被这位邯郸王生擒,贺遂的生死很可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此二人的共同之处在于,两人都活着,而且都在长安。”李善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这两人,“区别在于,苑君璋爵封国公,安享富贵,而贺遂虽无性命之忧,但不过平民百姓,日子过得极为窘迫。”
  “为什么?”
  李善并不是在问对面这二人,径直继续道:“苑君璋曾据守马邑,为突厥所重,但投唐后曾助唐军败突厥,后助孤整顿麾下,使朔州重归唐土,入朝后得陛下赏赐,自然安享富贵,他日子嗣尚能出仕。”
  “而贺遂兵败被擒,无寸功来献,饶其性命,不过为怀柔梁师都麾下众将而已。”
  李善轻笑几声,“你二人欲择何路?”
  “欲效仿贺遂,此刻即可离去……多年手掌重权,麾下数以千计,权柄在手,富贵不失,日后为一小民,城门守卒亦可叱之。”
  “或欲效仿苑君璋,于大唐有功,或转为唐将,建功立业,或安享富贵,阖家安乐……”
  辛獠儿面色复杂难言,李正宝也终于知道今日这位邯郸王一席话的用意了,要么滚蛋,反正梁师都是肯定要送归襄邑王李神符、平原郡公段德操的,不信他敢不听突利可汗的!
  要么回去做内应,他日唐军收复三州,剿灭梁师都,就算不能得赐爵位官职,也至少能如苑君璋一样安享富贵……不至于沦落到贺遂那样的惨状。
  “且慢慢思量。”李善示意范十一将人送回去,侧屋内崔信、温彦博、张文瓘三人踱步出来。
  “他们会应下吗?”崔信很怀疑李善这次的成功几率。
  “无所谓。”李善笑道:“试一试罢了,至少要让梁师都麾下众将知晓,孤非赶尽杀绝之辈,要的也不过是梁师都、梁洛仁二人罢了。”
  温彦博点头道:“辛獠儿其人,心思狡黠,他日殿下需要提防一二。”
  “即使送来密报,孤也不敢随意信之。”李善笑了笑,突然话题一转,“彦博公还不肯原谅小侄吗?”
  自从被逼着写下那份弹劾奏折之后,温彦博一直称呼李善为“殿下”,不再是之前私下的“怀仁”了。
  温彦博冷哼了声,转头看向了崔信,“何日启程?”
  “明日随江国公入百泉县,抚慰诸家,后日启程回京。”崔信略一沉吟,“怀仁明日也去一趟吧。”
  “有必要吗?”李善有些犯懒。
  “殿下若止步于此,自然无需前去。”温彦博嗤笑道:“如今梁军依固原而守,六盘山崎岖南攻,若无人引路,只怕要重演汉时李广旧事。”
  崔信点头表示赞同,没有熟悉地理的本地人为向导,说不定还真的会迷路,原州西侧的地势太过复杂,拿着地图也没用。
  而襄邑王李神符、管国公任瑰两次大败,基本上葬送了原州府兵,各地官吏要么战死,要么降敌,再要么逃窜,李善麾下的大军虽然大都是关中府兵,但对原州地势也是两眼一抹黑。
  毕竟这个时代,普通人一辈子都未必有几次机会离开家乡百里,府兵当然是有这个机会的,不过自李渊攻入长安之后到数月前,原州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事,薛举是从侧翼攻入陇州、泾州的,而梁师都也难以攻破灵州。
  百泉县有三两个世家,其中最有名气,本地势力最大的是皇甫氏,人脉遍及原州、泾州、陇州三地。
  说起来也挺有意思的,在这个门阀世家盛行的时代,关内道反而没什么太著名的门阀,东边的河东有太原王氏、温氏、郭氏,解县柳氏、闻喜裴氏、河东薛氏,西侧的陇右道也有陇西李氏、天水赵氏,而关中虽然有京兆杜氏、韦氏,但影响力主要局限在京兆郡内,其余的十多个府州内并没有太强的世家门阀。
  这可能与长安为历朝都城有一定关系,而以固原为郡望的皇甫氏已经是关内道西北最有名望的世家了。
  李善眼珠子转了转,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问:“稚圭,昨日来请见的是?”
  “皇甫忠。”张文瓘立即应道:“其父皇甫黎,其祖父皇甫无逸,益州大都督府长史。”
  “噢噢,记得在华亭县见过?”
  “确实如此。”张文瓘补充道:“固原失守,皇甫黎携族人南下至华亭,不料梁军来攻,县城失守,若非怀仁兄奇谋善战,必难逃此劫。”
  崔信有些鄙夷的看着侄儿与女婿在这儿一唱一搭,你们就糊弄温彦博吧,就今天早上你们俩还在说那个皇甫忠呢。
  “那就见一见吧。”李善下了决定,将温彦博送走,回头苦笑道:“已经两次拒见了,再不接见,只怕江国公都要寻上门了。”
  “江国公?”张文瓘有些奇怪,“皇甫一族以固原为郡望,未闻与江国公有旧交。”
  崔信眼神闪烁却没开口,他知道李善的意思……如今陈叔达很可能会靠向秦王,而皇甫忠的祖父皇甫无逸是秦王麾下重将,益州大都督府长史,非心腹不能担之。
  陈叔达说不定还真要来说情呢。
  李善回屋坐定,“已然让人打探过了,皇甫忠三番两次求见,是因为其父皇甫黎以及族人被困固原县,望唐军尽快北上驱逐梁军。”
  “也真够倒霉的。”张文瓘啧啧了几声。
  的确够倒霉的,前一次运气还不错,襄邑王李神符大败,皇甫黎抢先南下逃过一劫,之后管国公任瑰收复三州,皇甫黎自然回了老家,结果突厥来袭,原州失陷,这次皇甫黎没能跑掉。
  皇甫忠是因为来百泉县探望友人才得以脱身,心急如焚,自然是想催促李善尽快进军。
  崔信想了想,“即刻北上,只怕难以克敌,但也不可断然回绝。”
  “不错。”张文瓘朗声道:“皇甫一族在固原郡一带根深蒂固,熟悉地理,遍布姻亲,必对怀仁兄有所助益。”
  “稚圭如今有谋士之状。”李善笑吟吟的点评了句,才道:“所以才一直拒之门外,明日见面再说吧。”
  第九百一十章 使者(上)
  百泉县。
  李善淡然的看着跪坐在下首位的青年,“攻伐之间,立尸之所,何能轻易行之?”
  这青年就是皇甫忠,今年也就二十岁,身材瘦削,双目红肿,昂首道:“久闻邯郸王年少即沙场扬威,泾州一战更力挫突厥,为何如此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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