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峥嵘 第455节

  李善淡然而笑,与陇州总管撕破脸,为这些村民索要粮食、布匹,甚至打造了一座新村落,终于笼络住了这两千民众的心。
  说起来还真要谢谢裴宣机、常达了,李善刚刚抵达陇州还找不到突破口,而他们将这些人硬生生的塞来。
  两千民众,近千青壮,加上自己的名义,放在陇州,这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了。
  山坡下的千余男女青壮孩童如风中弱草,纷纷拜倒在地。裴宣机心中震撼莫名。
  第七百五十七章 理由(上)
  一个多月,山谷已然是蔚然大变,新建立的村落整齐有序,一部分是依托废弃的村落建立的,一部分是新建立的,李善的宅子位于正中央略为靠后的位置,前后两进落,面积不算小。
  李善懒散的坐在粗略打制的竹榻,随手摸到几根毛刺,不由的骂了几句,这是齐老三的手艺。
  “郎君。”外面传来朱八的声音。
  “让他们进来。”
  在日月潭的时候,因为苏定方入仕,王君昊总领护卫,所以李宅的护卫向来是曲四郎、张仲坚两人,不过如今在陇州,这两位的能力都比寻常亲卫要强得多,所以都被安排了管事,只留下朱八、赵大两人带队。
  一方面是因为这两人是最早跟着李善的老人,另一方面他们在顾集镇一战受伤,朱八少了条左臂,赵大行走不便。
  进门的是那位老者与何方,一进来两人就败倒在地。
  “拜见殿下。”
  “起来吧。”李善笑道:“如今不怀疑孤诓骗你们了?”
  何方看模样有点羞愧难当,“殿下仁义,小人不该心疑。”
  “炎黄时期,无耕具,更无耕牛可用,但数千年之后,再以人力耕田,此乃苛。”李善笑骂道:“当日孤言自有办法,你们还不信。”
  老者苦笑道:“自古以来都是耕牛,谁想得到殿下能用马匹耕田……”
  李善花了不少精力来笼络这两千流民,不可谓不用心,但直到今日以新制的犁具、轭具驱使马匹耕田,对方这才真正归心……都担心李善真的要用人力耕田呢。
  “噢噢,何方性子直爽,看来是你疑心了?”李善哈哈大笑,转而叹道:“可惜难以推广。”
  老者点头赞同,马匹代替耕牛,虽然可行,但真的没办法推广。
  去年阿史那·社尔押送几万汉家青壮男女而来的时候,还带来了几百头牛,结果呢……先是被屯田的张公瑾要了一批,消息泄露后,并州总管李道宗亲自北上,硬生生的将剩下的全都抢走了,毕竟并州长史窦静当时正要行军屯。
  中国古代,无论南北西东,耕田用的都是耕牛,耕牛在农业社会的地位是后人难以想象的,这几乎与田地一样成为不可代替的生产资料。
  但李善不这么看,他知道就在这时候,西方是用马匹来耕田的,关键还是犁具,正好当时代州多的是不能上阵的劣马,李善让齐老三招揽了些工匠、老农钻研。
  直到去年末,回到日月潭的齐老三在试验了几百次后终于成功了,关键之一的确是犁具,但最重要的还是轭具,因为两者的牵引力来源不同。
  耕牛的牵引力来自于肩膀处,而马匹的牵引力来自于前胸与前腿,所以轭具需要改制。
  不过试验成功之后,李善也不怎么兴奋,甚至压根就没想过要推广出去,中国始终用耕牛而不是用马匹,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成本。
  耕牛的价格完全没办法和马匹相提并论,就算是劣马也比耕牛高的多……即使不被挑选为战马,也能在运输上起到其他大型牲畜起不到的作用。
  从整体上来说,关中缺耕牛,但也缺马……因为耕牛不够,就让马匹去耕田,一般人还真想不到这种方式。
  而且如果用马匹耕田,也只能局限在北方,中原部分区域已经江南的水田,马匹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南方有水牛,难道还能有水马?
  也就是因为李善这几年依靠霞市、商路弄来了大批大批的马匹,也就他有这个资格用马匹来耕田……就连向来沉默寡言的张仲坚都私下说了,太过暴殄天物了。
  打个比方,你想给某个人后脑勺来个狠的,但找不到砖头,于是就从兜里取出了刚刚花了大价钱买来的还崭新的手机,还不是诺基亚,而是苹果……
  砸完之后还不算万事,放在你面前的还有数以千计万计的后脑勺,你兜里能买几个苹果啊。
  关于犁具的改制,李善也有点失望,在代州时候准备行军屯的时候他弄出了曲辕犁,结果才发现……早就有了,虽然效率不怎么样,还是长曲辕犁,但还真是曲辕犁。
  在历史长河中,各行各业,总有些人是会创新的,但受限于信息传播以及保密的原因,导致没有办法推广开。
  李善在几次失望之余,不得不在琢磨自己最拿手的……也是这个时代绝对没有传播开的,含有高技术含量的,沤肥。
  这个时代农家也施肥,长安城每日入夜后,各坊不许走动,但一批人能随意走动,而且还能出城……专门收粪便的夜香郎。
  不过施肥都是直接施肥,如果能沤肥,能使肥力更强……呃,李善前世虽然是农家子,也时常下田,但因为平日要上学,所以做的最多的就是捡粪沤肥。
  但是沤肥……李善不嫌弃臭,也不嫌弃别人用异样的眼光,但这个名声实在有点难听。
  李善心想以后自己在后世的绰号,除了“提灯男神”之外,不会还有个“沤肥郡王”吧?
  那就太操蛋了。
  与老者讨论了马匹耕田难以推广之后,李善话题一转,“予尔等布匹御寒,予尔等粮米饱腹,予尔等房屋居住……看来那日孤所言,你也是不信的。”
  “以为孤招揽你们,另有用意?”
  “将你们用以死士?”
  “或者带着你们造反?”
  李善伸了个懒腰,盘着腿坐在竹榻上,笑着说:“孤在长安,得圣人信重,与平阳公主交好,未依附东宫,亦非秦王一脉。”
  老者有些愕然,倒不是因为李善透露的这些信息,而是李善说话的方式……有点肆无忌惮啊。
  “之前听乐寿县男提及。”老者小心翼翼的说:“殿下为吾等与总管……”
  “与陇州总管常达闹了一场,也不是什么大事。”李善很是无所谓的说:“其实孤也清楚,马匹耕田只是个借口……说说吧,到底因为什么?”
  老者还沉得住气,何方却有些眼神闪烁。
  第七百五十八章 理由(下)
  李善在代州、山东可不是高高在上的,很清楚这个时代平民的生活状态与心里活动,换成其他平民,自己给衣给食,还建了宅子,早就感激涕零了……在代州之所以有那么高的威望,很大程度就是来源于此。
  但这两千流民不同,他们虽然是流民,但在不久之前,他们依附于兰州长史何潘仁,至少是这个社会的中层人士,不缺吃喝,甚至日子过得很滋润。
  他们会感谢李善做的一切,却不会轻易的投靠……在一个多月之后,突然投入李善门下,自然不会仅仅是因为马匹耕田这种事。
  看两人不开口,李善失笑道:“难道尔等不准备说个清楚明白?”
  “非要等孤询问?”
  “那好吧……一个月前被你们遣派偷偷溜走的那个汉子,好像就是今日回来的吧?”
  何方脸色大变,而老者似乎并不意外,苦笑道:“殿下好手段。”
  “孤心怀仁义,为人称道,却不是个傻子。”李善笑吟吟道:“斥候尾随,却没能跟住,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老者沉默片刻后,再行拜倒,“老夫候晨,上谷候氏出身,不过祖父那一代已然败落,少年时家贫,出塞行商,后为何公打理账目。”
  “上谷候氏?”李善眨眨眼,“孤记得天策府中也有一位候氏子弟?”
  “三水候氏的侯君集,爵封全椒县子。”候晨脸上笑容愈发苦涩,“三水候氏源自上谷候氏,这位全椒县子少年时性矫饰,好矜夸,玩弓矢而不能成其艺,乃以武勇自称。”
  射箭不精却自夸勇武……李善笑了,似乎李世民心腹爱将中,很有些类似的人物呢,除了侯君集之外,还有段志玄。
  “全椒县子那一支在北齐、北周历代出仕。”候晨有些无奈,在他看来,侯君集还真没什么能力,但无奈人家父祖辈都是当官的。
  侯君集的曾祖侯欣在北魏年间出任秦州刺史,祖父侯植在北周年间堪称名将,爵封肥城郡公,父亲早亡,但母亲出身扶风窦氏,外公窦璨出任前隋京兆郡丞。
  听候晨如数家珍的讲述,李善忍不住插口问道:“尔等原先是准备去投靠侯君集?”
  “绝无可能。”候晨缓慢而坚决的摇头,“侯君集其人,虽有将才,但性情偏激,不听人言,更难以容人。”
  李善有些诧异,他和侯君集没什么来往,但记得这位在原时空中没什么好下场,据说攻破高昌国时候大肆劫掠以至于被李世民责罚,最后卷入了太子李承乾谋反中。
  候晨话题一转,轻声道:“已然月许,如何不知殿下之仁义,但如此重恩,吾等如何能安心受之……”
  李善有些哭笑不得,难不成是自己施恩太过了?
  何方小声说:“两千之众,耗用颇大,若无些许进献,吾等难以安心。”
  自己终究是个穿越者啊,还带着后世的某些思维模式……李善差不多弄懂了,在自己的思维中,能占便宜那就要占个够,类似的事自己干得多了,但这个时代的人却很讲究。
  也是,李善在代州干了那么多,得民众拥戴……但与此同时,李善也在代州重建折冲府,组建代州军,那些民众大都以府兵的身份参战。
  而这两千民众,对自己来说……真的没什么大用啊。
  候晨似乎察觉到了李善在想什么,咳嗽两声解释道:“在下经商数十年,足迹遍及关中、河东、陇右,若……”
  李善基本上全明白了,啧啧两声道:“果然有些手段……但你要知晓,投入孤王门下,以商贾事赚取的钱财可不是你的。”
  投入门下,是个相对来说比较模糊的定义,总的来说,候晨投入门下,李家是要授月俸的,过年过节也是要赏赐的,行商赚取的钱财名义上那都是李家的,候晨能拿多少,完全是看李善愿意赐下多少。
  就比如现在的日月潭这个庄子,所有的田地名义上都在李善名下,所有的产出应该都是李善的……只不过他不愿意苛待村民,收取的非常少,这也是他得村民拥戴的一大原因。
  不过李善还是有些蒙逼,有这个必要吗?
  “那如今……”
  “听闻殿下在代州开拓商路,以玉壶春行于塞外。”候晨朗声道:“在下于陇右多有故旧,云州以西、以北诸多部落亦有交情,愿为殿下效劳。”
  李善呃了声,感情你是派人出去转了一圈,打通了销售渠道?
  几年前杜淹闹了那么一遭,李善将玉壶春秘方送到了杜如晦手中,京中的酒肆也送出去了,据说杜家的生意越做越火红,名气都传到江南、蜀地去了。
  李善在代州弄出了个玉壶春,其实是有点坏规矩的……不过他提前与杜如晦通了气,而且确定只会卖到塞外,杜淹那边才没来找事,如果在关中、陇右销售的,只怕有点说不过去。
  在心里盘算了下,李善摇摇头,“玉壶春不行,换一个……以后再说吧。”
  候晨有些失望,“遵殿下命。”
  李善打量着这个老者,一个多月前初见觉得垂垂老矣,后来才发现,也不过五十岁上下,平日里沉默寡言,但向来从容镇定,这会儿却眼神似乎都有些涣散。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在心里复盘了一遍,李善还是觉得哪儿有些古怪。
  觉得无颜凭空受此大恩,所以才会遣派人手打通销售渠道,试图以此回报……说到底,从某种角度来看,还是一次交易。
  李善笼络两千流民,也不是想做些什么,只是习惯性的聚拢人手而已,如果要报恩,以后难道还没机会吗?
  其他的不说,他们都知晓自己是以战功起家的,他日再赴战场,从近千青壮中挑选人手为亲卫,不就足够了吗?
  为什么非要这么急着报答?
  李善眯着眼打量着这两人,“还有什么没说?”
  “只有这一次……日后不许再提!”
  老者有些迟疑,而何方已经拜倒在地,“候公长子被陇右道行军总管淮安王下狱,请殿下援手。”
  听到这个回复,李善轻轻松了口气,果然是有原因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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