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峥嵘 第315节

  五六千人呢,而且还大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分散到代州、忻州各地,授田过安定的日子……但如果腾出一大片地方做屯田兵,虽然不完美,但却也是一个办法。
  分流、屯田,积蓄粮草,而且关键时候,这些屯田兵还能转为正卒,配上铠甲、军械就能上战场。
  当然了,操作起来难度有点大……首先,如何保证马邑那边的驻兵接受这样的方案,就是个大问题,即使有苑君璋,也未必能做得到。
  李善突然问道:“弘慎兄或精于算学?”
  张公瑾愣了下,摇头道:“只学了九章等,不敢与县公相较。”
  李善嘿嘿笑了声,他对于张公瑾还有个前世的记忆……大名鼎鼎的佛教高僧,也是天文学家的一行禅师就是张公瑾的曾孙,搞天文的,必定精于算学。
  “是了,若要屯田,必然清查田亩……”说到这,张公瑾微微抬头看了眼李善的神色,试探问:“听县人提及,县公去岁授人算学之术。”
  李善翻身上马,随口道:“此事延后再议……”
  张公瑾神色一松,延后再议,意思很明显,这个方案是可行的,但现在还不到时候……的确如此,唐军还没有完全掌控马邑,苑君璋还没有入朝觐见。
  就在忻州、代州的交界处分手,李善趋马南下,但还没走多远,前方就传来阵阵嘈杂声,有哭喊声,有哀嚎声,还有高声叱骂声。
  王君昊眉头一皱,令骑队缓行,亲自上前探看。
  片刻后,李善阴着脸看着路旁四十五个持刀的青壮,以及跪在地上被绑住手脚的农夫。
  第四百九十二章 路遇(中)
  忻州,定襄县。
  数十骑兵一路入城,在县衙口翻身下马,为首的张公瑾心中忐忑不安,才分手不久,李善就命人急召,肯定是出了事。
  “下官拜见县公。”
  这一次,端坐在上首的李善没有作亲热状挽起这位初唐名将,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定定的盯着张公瑾,半响后才道:“且坐。”
  张公瑾迟疑片刻问道:“县公,出了何事?”
  李善面无表情的瞥了眼过去,张公瑾立即闭上了嘴巴,乖乖的坐到侧面……从第一次接触到现在,这位名扬天下的青年县公始终温文儒雅,但谁都记得雁门关外的京观。
  片刻后,一位约莫四旬左右的中年人匆匆忙忙赶来,“馆陶县公,在下……”
  “遗直兄已然来信,本欲南下途中拜会。”李善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哼,“暂且安坐。”
  “彦和公。”张公瑾谨慎的打了个招呼。
  “弘慎,好久不见。”中年人寒暄了几句,听得上面李善咳嗽一声,两人也安静下来。
  这位中年人出身清河房氏,是李世民最重要的谋臣房玄龄的族叔房仁裕,也是秦王一脉,忻州总管空缺年许,直到今年才以房仁裕补上。
  沉寂的气氛渐渐凝固,一直到夕阳西落,门外才传来高声禀报,“郎君,代州总管府录事参军事薛万彻,司田参军元祐拜见。”
  薛万彻迈进大厅,躬身行礼,眼角余光却瞄着张公瑾,视线中有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张公瑾心里一沉,元祐就是定襄元氏族人,而且是得自己举荐出任司田参军的。
  李善懒得废话,直接问:“查到了?”
  一个亲卫取出图册和账本,“查到了,确如其所述。”
  “六十三口人,其中青壮三十二,去岁十一月自马邑迁居忻州定襄。”李善翻了翻,点头道:“某记得这些人,去岁迁居大都代州,而这六十三口人虽是从马邑迁居而来,但祖籍忻州定襄。”
  再翻了翻图册,李善将其掷向面色灰败的元祐,“城北十二里处,授田百五十亩,没错吧?”
  亲卫押着七八个元氏族人跪在后面,李善一直压抑的怒火迸发出来,“倒是聪明的很,相安无事,等他们冬小麦种上,甚至等开春施肥之后,再夺其田亩。”
  “夺其田亩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将人抓回来充为奴仆……”李善一脚踹翻了元祐,喝道:“张公瑾,这就是你选的司田参军!”
  “真是好眼力!”
  一旁的薛万彻笑得嘴巴都裂开了,张公瑾咬着牙狠狠瞪着地上的元祐。
  “夺田掳人也就罢了,若是没看到,那就算了,但居然能被某撞见!”李善冷笑道:“不仅恶,尚且蠢!”
  张公瑾也是无语,的确,干出这种事还能被李善撞见,实在太蠢了……或者说运气太差了。
  “薛万彻!”
  “在。”
  李善冷着脸问:“正月十三,某下令何事?”
  薛万彻立即答道:“县公传令代州、忻州两地,不得苛待迁居民众。”
  “张公瑾!”
  “下官在。”
  “将行大事,最忌为何?”
  张公瑾嘴唇抖了抖,“最忌地方不宁,民众相争。”
  其他人听不懂,但李善和张公瑾两个人是心里有数的。
  行军屯,就必须掌控马邑,将苑君璋麾下大军分流分割,但如今大量外来民众迁居在代州、忻州两地,而苑君璋麾下的士卒相当一部分都出自朔州、云州,自然而然的就会进入代州、忻州……这也是之前李善安排好的。
  原住民排斥外来者,这无可厚非,但终究是有个度的,一旦闹出了什么变动,事情折腾大了,马邑那边肯定会心生疑窦,即使是代州、忻州也难免会出乱子。
  几年前刘武周猛攻河东,裴寂为坚壁清野,焚烧民众粮食,却对民众不管不顾,大量百姓涌入夏县,与本地人相争,大打出手,最终导致吕崇茂聚众而反,李孝基、独孤怀恩、于筠、唐俭以及行军总管刘世让都被俘虏。
  自下定决心迁居云州、朔州民众开始,李善就一直对这一点非常关注,为此不惜砍下了代县势族李家一颗头颅。
  世家的贪婪源自于本性,是无法根除的,李善也能理解,但还是那句话,得有个度。
  不过代州少有门阀,都是些土包子……李善没想到,忻州这边胆子大到这种地步。
  “代州砍了颗脑袋,再无纷争。”李善冷冰冰的看着元氏族人,“看来忻州也要砍几颗脑袋。”
  下面一阵骚动,元祐无措的看向张公瑾,不会要砍了我的脑袋吧?
  这时候,房仁裕迟疑着往前走了几步。
  “忻州总管有话要说?”李善挑挑眉头,意思很明显,我虽然只是长史,却执掌代州总管府,你虽然是忻州总管,但却是我的下属。
  房仁裕苦笑两声,凑近低声道:“定襄元氏与太原王氏是姻亲,元祐之妻之母都是太原祁县王氏女,其中元祐之妻是王孝卿的堂妹。”
  张公瑾也凑上来,低声道:“他就是求了王孝卿才得以……”
  李善无语了,特么事情最后居然卷到我身上来了?
  如果不是因为王仁表是我好友,元祐未必能得到张公瑾的举荐出任司田参军,定襄元氏也未必会有这么大胆子?
  “狗屁!”李善低声喝骂道:“此事若是处置不当,各地效仿,再等苑君璋麾下入代州,一个不好就是哗变,到时候你二人来担责?!”
  “再说了,这等事恰好撞到某手中,当着某的面,还敢持刀杀人……那是在扇我李怀仁的耳光!”
  不等这两人再说什么,李善上前几步,厉声道:“前年清河,某亲手斩清河崔氏子弟,言杀人者,偿命!”
  元祐颤抖着身子脱口而出,“即使死刑,也需报大理寺、刑部复核……”
  “你乃失职之责,革职了事。”李善淡淡道,“定襄元氏,另择人领司田参军。”
  身后的张公瑾、房仁裕都松了口气,听到前面那句话,他们真怕这位馆陶县公将元祐脑袋砍下来。
  但紧接着,李善厉声道:“某掌代州总管府,此事不仅涉民间纷争,更隐坏军国大事,今日所擒十三人,尽皆斩首!”
  第四百九十三章 路遇(下)
  十三颗脑袋,其中两人是定襄元氏子弟,其余十一人是元氏门客。
  血淋淋的脑袋悬挂在城门上,李善盯着看了几眼,回头道:“传诸代州、忻州各县,为后来者所谏。”
  张公瑾没吭声,薛万彻主动应是……在他看来,这次秦王一脉是吃了大亏,而且这种夺田掳人的破事也不少见,但被掀到明面上,那是大损名望的。
  “此事关乎重大,需遣人各地查探。”李善面无表情的交代:“以薛兄为首主查。”
  薛万彻更是喜不自禁,这种事落在自己手中,不管是打压还是拉拢,都有不少的好处。
  李善侧头看了眼张公瑾,“弘慎兄不是建言行军屯吗?”
  “若无田地,如何行军屯事?”
  “各地豪族侵吞田地,掳掠人口,此事便由弘慎兄主持,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听到行军屯,薛万彻立即明白过来,张公瑾是看中了苑君璋麾下那些士卒了……代州上下都清楚,李善是肯定要将马邑牢牢握在手中的,之前一直让刘世让守在马邑,不久前又将薛忠也打发了去。
  但听到后面,薛万彻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了,简而言之,他吃肉,而张公瑾被逼着去啃骨头……而且还是一根硬邦邦的骨头。
  清查田亩、隐匿人口,向来是最讨人嫌的差事……捞不到什么好处,而且还得得罪人。
  看了眼一直不吭声的忻州总管房仁裕,李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忻州还要拜托彦和公。”
  房仁裕脸上也是挤出一丝笑意,“分内职责,分内职责……”
  “太原王氏那边,在下去说合。”李善前世并不知道房仁裕这个名字,甚至都不知道清河房氏的显赫,只知道一代名相房玄龄和绿帽王房遗爱。
  但这一世,李善已经足够了解清河房氏如何显赫,山东士族中无法和五姓七家相比,但在其下,却很有声望。
  房玄龄的父亲房彦谦、房仁裕的父亲房子旷都名望一时之重。
  如今,不论房玄龄,房家光是刺史级别的就有两个,而且还与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太原王氏联姻,嗯,崔信的长媳就出身清河房氏。
  而这位房仁裕母亲出自陇西李氏,妻子出自太原王氏,长子取得是博陵崔氏女……历史上他的孙女还是章怀太子李贤的太子妃。
  李善和房遗直交好,而元祐出任司田参军一事背后还有自己的影子,所以这个锅也只能自己来背了……还好太原祁县王氏中,自己和王仁表是至交,再不济还能请出东宫的太子中允王珪。
  一旁的张公瑾犹豫了下,低声提醒道:“定襄元氏虽然并不显赫,但除了太原王氏之外,还与河东薛氏联姻。”
  李善脸颊抽搐了下,后世都说什么东宫太子李建成依仗山东士族,而而秦王府反其道而行之,双方因此发生了剧烈的冲突。
  其实这完全是扯淡,实际上不管是哪一边,充斥的基本都是世家子弟,这种盘根错节的势力是后世难以想象的。
  整个天策府,不论文武,只要是出挑的,有官职在身的,大都是世家子弟,李世民最依仗的那些心腹,清河房氏、京兆杜氏、洛阳长孙氏、河东薛氏。
  几个名望不算高的门阀子弟,也都是父祖辈就身居高位,个个都是官宦子弟,比如高士廉、宇文士及、唐俭、苏勖……要么在北齐,要么在北周,要么在前隋,都是宰辅之流。
  真正出身寒门的太少太少……这个寒门不是指平头老百姓,而是指程咬金、李世绩、尉迟敬德这种要么出身豪富,要么家道中落的。
  看着近百骑兵向南疾驰而去,房仁裕干笑两声,点评道:“怀仁……倒是有前汉名臣之像。”
  张公瑾和薛万彻对视了眼,都没吭声……这个评价很值得玩味,前汉名臣,往往以手段酷烈扬名,毁郡中豪族,便饭家常,不过大都难以寿终正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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