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阿诞上得,朕为何上不得?”拓拔宏坐在柔软的荞麦壳睡垫上,巍然不动,还伸手捏了一把按人体力学弄出来靠背,舒服地发出叹息,“阿泽的日子,真是比皇帝还享受啊!”
  冯诞也有些无奈:“阿泽,工匠们已经在改制御驾,最多明日,便能换上,你且忍一日!”
  “他要只是坐着,我还能忍!”萧君泽磨牙道,“可他还睡我床,还吃我炸鲫鱼、牛肉干!”
  “又不是没给钱,”拓拔宏躺在靠背上,吃着阿诞递来的水酒,“你看那两匹照夜白,可是好多大臣都求不来的名驹,价值千金,朕找你要过一文钱么?”
  “你大可拿走!”萧君泽冷漠道,“这拉车本是挽马的活计,不需要它们越俎代庖。”
  “何必如此小气,”拓拔宏主动给他递上一条小鱼,被对方无情拍开后,又放自己嘴里咔嚓咔嚓,“你不是说想要一处石炭矿么,来,自己选一个。”
  他拿出一本朝廷的矿山名录,放在案几上,推到少年面前。
  “嗯……”
  居然被人氪金了!萧君泽矜持了一下,怒气消了不少,拿起那本矿山名录,仔细翻看起来。
  拓拔宏在一边解释道:“石炭用处不多,且多在平城一带,多是给边境六镇军营之用……”
  石炭其烟有毒,拿来炼铁后,铁器柔软不堪用,也就烧烧陶,给军营的底层兵卒用用,所以朝廷的矿山并不多,大多数人冶炼都是用木炭,毕竟木炭易得,石炭则要从矿山中运出,成本过高。
  萧君泽看了看,洛阳附近有三个煤矿,一个在嵩山,一个在河阴,一个在北邙山,其中河阴那一个靠洛阳最近,且在黄河南岸,水运便利,便大笔一挥,要了这个矿。
  “尽管选,不必客气,上边矿山,皆可送你。”拓拔宏微微一笑,颇有几分骄奢霸道之意。
  “不用那么多,否则你以后还要找借口来我处拿回,麻烦!”萧君泽将那本名录轻轻推回去。
  拓拔宏本想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但想到最近被打了几次脸,便略为谦虚地问道:“阿泽,你要石炭做何?”
  石炭虽然能点燃,但卖不上价,十分鸡肋,若是个铜矿铁矿锡矿,他肯定是不会那么轻易给出的。
  “烧。”萧君泽简单答道。
  “烧?”拓拔宏略出思索之色,“为何不用木炭?”
  “因为,穷尽邙山之木,也不够我烧,”萧君泽抬眸看他,“要是能用石炭冶铁,更胜木炭,你觉得,这石炭,还会如此廉价么?”
  拓拔宏闻言,懒洋洋的身子立刻坐起,十分端正:“还请阿泽说得明白些。”
  萧君泽轻笑一声,于是讲起了煤的生成,说这也是木炭,为什么是树变的,因为他曾经见到煤炭里有木头的年轮,不知多少岁月演化,为什么这种木炭就无法冶铁呢?
  反正一番推断,其中还夹杂了对五行物质的质疑。
  “你说,在五行之外,还有他物?”这可和拓拔宏的理解差别太大,一时间陷入困惑。
  没办法,五行终始说从战国年间诞生以来,几乎完全融入了中原文化哲学之中,无论炼丹、看病、看相、风水、甚至是德行、国名,都要往这上边靠。
  前些日子,拓拔宏还准备改五德始终说里从燕国继来的土德,让北魏直接承继晋朝的金德,是为水德,也就是不承认后赵、前秦、燕国还有南朝的宋齐这些政权染指过中原正统——一言蔽之,你们都是垃圾!
  “不能完全确定。”萧君泽没把话说满,但他提出一个对方无法拒绝的诱惑,“但是,你要不要一起,补全五德?”
  “这是何意?”拓拔宏有些明白,但额头却微微见汗。
  “那可是能成圣人的权柄,”萧君泽轻声道,“解释权,也就是释经之权,归你。”
  并不复杂,就是给他添加化学物理属性,比如五行之金,其下有多少个元素,又代表了哪些真理,方便推而广之,当然,也方便承担那些儒学世家的,一点点反噬。
  他的印刷术,就是为此准备的。
  他要让皇帝陛下,开放一些职位,来一个——属于理科的科举。
  第41章 我说真的
  名不正则言不顺。
  无论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正名都为第一紧要。
  因为师出无名,便会让人心生疑虑,不能让人心安,减少支持者。
  只有讲清楚——哪怕是欺骗式的讲清楚,也会减少阻力,得来支持者。
  而还有比皇帝更师出有名的么?
  没有了。
  所以萧君泽需要一位皇帝,尤其是在前期,这种的文化上的正统,汉人门阀必然不会坐视不理——那些大儒们有着一种恐怖的学习能力,他们能吸收所有合适的知识,用来为封建王朝服务,并且剔除其中不利于统治的部份。
  他很期待,这种情况下,会激起什么样的火花。
  ……
  就在萧君泽正在编写新版教材时,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影响了他的计划。
  三月十九,北方快马传来消息,太师京兆武公冯熙于十日前,在平城去世。
  这个消息引发了很大震动,他是文明太后的兄长,皇帝的岳父,尤其是对冯诞的震动极其巨大——这位冯太师,就是冯诞的亲生父亲。
  冯诞知道消息后,整整一天没吃东西,急得拓拔宏团团转,还催着让萧君泽去劝。
  “这有什么好劝的,”萧君泽平静道,“他此时正伤心呢,需要一点空间,你抱他在怀里大哭一场,睡醒了他便会缓过来,我去没用什么用的。”
  拓拔宏觉得有道理,回了车驾便没有再下来。
  魏知善在一边多看了少年一眼:“你还真能找到办法?”
  “电、咳,书上看到的。”萧君泽随口掩饰。
  “什么书啊,居然还写这些。”魏知善十分好奇,要知道纸笔昂贵,如今的书本简略至极,恨不得一句话能表达一百种意思,怎么可能写这些杂记。
  “什么都问会让你死得过早,”萧君泽转移话题,“你最近少去一点伤兵的营,有人告你行巫蛊之术,都告到陛下那去了。”
  “不知好歹!”魏知善冷哼一声,“为了给他们手术,我可是用了您最贵的酒精来消毒。”
  “可你都没找到麻沸散,”萧君泽大感头痛,“把人捆起来手术,能不让旁边的伤兵吓得早逝么?”
  “我有什么办法,”魏知善觉得自己也很冤枉啊,“羊踯躅虽能做麻药,可那东西是剧毒,这陛下的车队,根本不准出现这东西,只是委屈一下那些士卒了。”
  “那你动了手术,倒是给他们用药啊!”萧君泽头痛道。
  “哪里没有用药?”魏知善理所当然道,“但蒜已经用光了,除了你给冯诞用的,剩下几瓶需要留着应急,我都是用的上好止血药,还用了新配方……”
  她热情地介绍,在用高温给刀具消毒后,她的手术存活率终于不是零了,已经达到十之一二的程度,只要多多练习,再加上药品 到位,一定能有更高的技术。
  最近她还尝试着蒸馏其它药物,比如金银花、苦碟子、夏枯草等物,别说,还真让她找出一些蒸馏液比熬煮更有效果的中药制剂……
  “还有你说好的注射器,到现在都没给我。”魏知善叹息道,“如此耽搁,你这是在阻碍我救人啊!”
  萧君泽瞥她一眼:“我分明是在阻止你杀人,那些蒸馏液让他们先喝着,在没有更好的保存过滤办法出来之前,你想都不要想。”
  开玩笑,静脉注射这些莫名其妙东西,是真的要死人的,他就是能加个班,用拉长铜管的办法做出针头,拿杜仲胶来做针推筒,也不敢给她折腾啊。
  魏知善一脸遗憾,悻悻做罢。
  但冯熙死亡造成的影响还在继续,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做为嫡长子,冯诞必须离开大部队,回平城给父亲奔丧,这是天理人伦,皇帝就是再不舍得,也要让他去,否则一个不孝的罪名扣下来,就能打碎冯诞先前的所有努力,再踩一万只脚。
  拓拔宏是皇帝,如果都城还在平城,他回去倒是无碍,可如今已经迁都洛阳,他断没有专门去旧都给一位臣子奔丧的道理,他的妹妹乐安公主也是同理。
  尤其是这次迁都,许多王公贵族不愿意回洛阳,都一起上表,表请求皇帝返回平城参加冯熙的葬礼——这已经关系到迁都洛阳是否正确的大事,拓拔宏就算再想和冯诞一起,也不能动摇。
  冯诞走的时候,很不放心君泽:“阿泽,若你不怕奔波,便与我一同去平城吧,我既认了你这阿弟,我父亲,也算是你半个义亲,你可去为他上一柱香。”
  萧君泽还没开口,拓拔宏已经瞬间不满意了:“这像什么话,我不能陪你,乐安不能陪你,你便带君泽去,不知底细的,还以为他是你家大妇呢!”
  “你休要无理取闹!”冯诞怒道,“君泽姿容出众,年纪幼小,若是无名无份跟在你身边,不知道会被议论成什么样子,他无权无势,一个不慎便要被人害了。”
  他是从宫廷里斗出来的赢家,在一位皇帝身边有多少暗流汹涌,再清楚不过了。
  拓拔宏本想说这不可能,但看着恋人那发红的眼睛,最后挥挥手:“好了,依你便是。你到了平城,早些回来……”
  冯诞这才点头,低声问萧君泽:“阿泽,你可愿与我去平城?”
  拓拔宏目光用威胁的目光瞟了一眼的少年,又在冯诞的目光下装出关切之情。
  “好,我与阿兄同去。”萧君泽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平城不但是北魏旧都,还是鲜卑势力最庞大的地方,将来北方的底层鲜卑叛乱起义,也与此地息息相关,他要知道草原是什么情况,这才能做出最好的剧本。
  拓拔宏面露不悦,但也不好多说,只是哼了一声。
  他虽然对少年的理论欣赏,可这理论毕竟还不完善,不过是几个月罢了,又不是不回来,自己春秋正盛,倒也等得起。
  ……
  萧君泽要去平城,他的三位跟班当然也要和他一起去,魏知善虽然遗憾接下来没有几千伤兵为她验药,但在知道平城附近的太行山是羊踯躅这药的主产地,且四五月正是花期后,兴奋异常,恨不得亲自驾车飙过去。
  青蚨、许琛、池砚舟都听他的,当然也无异议。
  于是,一波人在带好人手和补给后,便在阳平郡城脱离了大部队,改变乘船,顺着淮河支流的涣水,一路北上。
  他们会顺着鸿沟运河,到达大梁,顺运河进入黄河,再去黄河北岸换马车,到邺城,最后翻越太行山,到达平城。
  路程很远,但和跟在皇帝身边完全不是一回事,至少,萧君泽随意走动,随意买卖药物,都不会再被严查。
  一连行进了大半月,快到黄河了,冯诞终于从失去父亲悲伤中走出来,只是眉宇间的疲惫十分醒目。
  “我就知君泽你生得聪慧,定会与我同行。”冯诞坐在船头,靠在萧君泽身边,凝视着远方河岸上的炊烟,“你我不在他身边,他才能更专心地处理迁都之事。”
  “迁都,不是去岁便已功成了么?”萧君泽明知故问。
  “哪那么容易。”冯诞苦笑,“去年夏时,他以南征为名,迁都洛阳,可那时,洛阳凋敝百余年,宫廷、市井都不完备,再者,百官家眷、文臣,尚在平城,哪是说迁便可迁?到如今,平城之中,还帝族十姓、宗室,百官家眷几乎都未动弹,就连陛下的后妃,都还在平城,就带我一人南下……”
  “六宫粉黛无颜色了属于是。”萧君泽感慨。
  冯诞伸手在他脸上用力一捏,然后一扯:“阿泽,你这诗才上佳,但用来调侃为兄,便是无礼了!”
  萧君泽嗷叫了一声痛,忙说我错了,这才被放过。
  冯诞放下手,脸色复杂,神情惆怅,立刻转移话题:“正因如此,若是陛下带百官回了平城,这次迁都,便算是败了。”
  萧君泽点头:“毕竟大学朝廷都还在拖延搬迁的时间,也难怪了,那么,朝廷还有哪些人反对迁都?”
  反对是正常的,就比如后世首都觉得太挤了,没说迁都,只说迁一些大校和大企业去旁边的省里,结果无论哪个被点名的学校和企业,都只说去建个分校分部,搬迁总部是万万不能的,死也不能的。
  “只有汉臣愿意迁都,”冯诞直接道,“任城王等近支宗室,原本反对迁都,可看陛下心意已决,又有汉臣相助,担心生出祸事,最终支持了陛下,压制了其它鲜卑帝族。”
  “什么是帝族十姓?”萧君泽随口问,这事他也知道,迁都之后,平城都试图拥立孝文帝的儿子,把北魏分裂成南北两个呢。
  “鲜卑立国时,共十支部族助太武立国,后来太武帝将这些部族打散,安置在平城周围,而这十姓便是大魏‘国姓’,是为国人。”冯诞有些委婉地解释,“大魏开国以来,凡举征兵,便皆自这十姓而来。”
  萧君泽听懂了,也就是说,在之前,只有这帝族十姓才是鲜卑的兵员,也是鲜卑真正的国人,其它人,其实都算是北魏治下的奴隶,所以汉人人多,也基本不从汉人中征兵,只让他们当民夫、役丁。
  而这次孝文帝迁都,对这帝族十姓来说,是一种重大背叛——你居然要让奴隶与我们这些正统国人平起平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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