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1)

  徐放从小就给派出所当差的哥哥送饭,见惯了街头混混斗殴到头破血流的模样,但是这次见着这般的程一,冷不丁一惊。
  他几乎都不敢认,那个灰头土脸,派出所门口徘徊的少年,是那个神采飞扬,众人趋之若鹜的好学生。
  哑巴了半天,徐放才憋出一句,“程,程一?”
  程一嗯了一声,就被徐放冲上来捏住肩膀,“我操,你他妈怎么搞的!
  徐放端详他,发现不仅脸上有新伤,胳膊上还有旧痕,是属于女人的抓挠掐痕,“被人勒索了还是找茬啊?不会是前几天那强抱你的女生吧?咋的,她混黑的啊,你不从就找人打你一顿?”
  他的脑回路奇奇怪怪,程一顾不得皱眉,他嘶了一声,因为徐放恰好捏在了他的伤口上了。
  徐放赶紧松了手,看他这样,又觉得气急了。
  “走,去找我哥,青天白日的,还任由他们目无王法了!”
  程一此时如无依浮萍,就被他拽着一角衣袖,穿过停着警车的场地,穿过贴着红色的忠诚、为民、公正、廉洁的玻璃门,他感谢自己有徐放这么一个气势汹汹又古道热肠的同学,力所能及地将他带到了最合适处理此事的警官面前。
  不枉他特意绕路到这个稍微远一点的建民路派出所,不枉他记得徐放说过一句,暑假了,又得给他哥当外卖小哥了,每天四点半,老妈牌下午茶准时出炉,然后准时准点,风雨无阻给那狂加班不回家的大哥送去。
  点心盒几乎是摔在自家兄弟的办公桌上,里面的黄油香沿着缝隙透出来,是烤得酥酥的花型曲奇饼,此时估计已经被震碎了。
  徐放吸引了整个办公室人的注意,哥哥徐开刚要斥他,又见弟弟小孩求助般的目光,旁边的男生眼睛上凝固着的血,才意识问题的严重性。
  校园霸凌?劣性斗殴?不是,不是,徐开认识弟弟的朋友,徐放邀请这个男孩来家里一起打过电玩,是个干净温厚,成绩斐然的出众男孩,他会卷入到什么事件之中?
  反社会人格无缘无故的故意伤害?但身上伤口的报复意味过于明显,难道说是,家暴?
  他认真地看着那个叫程一的男孩,对视着他完好的左眼,没有怯懦或者是劫后余生的惊惧,那里面是迷茫,是毫无光亮的心如死灰。
  徐开说:“你需要帮助吗?”
  许久,程一才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说,“我想报警,但是那个人说……她是我爸爸的原配。”
  他气若游丝,轻不可闻地补充,“所以,我被打是应该的吗?”
  “程一你在说什么啊。”这是什么遣词造句,徐放没听懂,什么被打是应该的,这明明是他们能寻求帮助的一条道啊。
  他不明白,听惯了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徐开倒是懂了,他站起来,扶起程一,盯着这个因为曾经世界被打碎而恍惚的孩子无不惋惜地说,“并非应该的,你可以追求她的刑事责任……先过来处理一下伤口吧。”
  冰凉的酒精棉触碰到脸上的脏污时,程一打了个颤,他怔怔地看着洁白的墙面,开始叙说着受伤的经过,他略过了那五双落在他身上的拳头,描述了一个由那个原配参与进来的故事。
  他没有隐瞒前几天那个地覆天翻的起因,没有隐瞒自己把程家栋揍进医院,坦言着自己对给予他血脉的长辈付之的暴行,他想报复却被那个称之为原配的女人约到临时库房,如他揍程家栋的模样被人揍了一顿。
  程一顺序颠倒,语无伦次,但两位听众却依旧能通过他凄惶、无助、脆弱、怔忪的模样把这个故事给补足。徐放都傻眼了,他没见过程一这个模样,也没有想过他会经历这种事情,徐放一会站,一会坐,听得心焦,听得着急,对徐开急赤白脸地怂恿,这是故意伤害,去抓她,抓那个女的。
  血缘关系真的是一种多么好的保护罩,也是任何纠纷的遮羞布,他打了程家栋不用追责,但那个站在血缘之外的原配就有理由受到制裁。
  今天他从库房里整完原料后,就遇到了那个女人,她穿得鲜艳,但挡不住面容晦暗。
  程家栋的办公场所,程一远比这个原配来得熟悉,他猫着,听到她在打电话,用带着点口音的普通话和那头说着什么,公证,财产分割的话题,然后拿着属于程家栋的一串钥匙,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在里面翻来覆去地找着,找到了程家栋公司的章。
  晦暗的面容露出了一点称不上胜利的喜色,接着扬长而去。
  程一意识到,这桩事里,没有谁是胜利者,这是前一秒的意识,下一秒,他被摁在地上,收回了这份感慨。
  徐开不似弟弟,他保持着冷静,冷静地怀疑,“半大小伙子,能被一个女人打成这样?”
  “哥你说什么呢!”徐放跳起来。
  “不关你的事,我在办案!”
  徐开相当严肃,他人高马大,一把把人拎出去。
  程一反而松了口气,他很清楚,这件事如果交由别人受理,很容易认定是伦理纠纷,接着变成鸡零狗碎的谈资,赔笔钱打个圆场就是最好的结果,徐开的严肃倒是他希望的。
  他沉默了一会,先是苦笑,既而听不出语气地说出怨毒的言语,“我也想照她的脑袋来一下,如果没有她的出现,我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他闭上眼睛,“……但不止她一个人,还有……”
  敲门声打破了他们的对话,徐开说了一声进,探进来一个脑袋,“徐哥。”
  是他的同事,从门的间隙间看不到徐放跑哪里去了。
  “什么事?”
  “门口抓了个混子,好像跟他的事,”那人朝程一方向努了努嘴,“有点关系。”
  佐证了程一所说的“不止她一个人”,却又像是自投罗网的巧合。
  徐开看着眼前的男孩。
  审讯还没有结束,他非常主观地问了一句,“是真的吗?”
  他努力地在这个少年的眼里搜寻着,搜寻着可能会出现一些惭愧的动容,一些狡猾的痕迹,或者一些谎言的漏洞。
  ……没有。
  看来他说的是真的。
  如果不是,那真是藏得太好了。
  “哥,我小名叫一宝儿,一个男生叫一宝儿,是不是太滑稽了,我爸取得,肉麻,但就这么一直叫下去了,叫到现在,上次徐放来我家,听到我爸妈这么叫我,都要笑疯了……”
  他开口了,答非所问,徐开没有制止。
  “可前几天我才发现,我叫了十六年的爸爸也是其他孩子的父亲,有别的孩子也骑在他的肩膀上长大,叫他爸爸……”
  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
  “是真的吗?徐哥,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
  ——
  混子叫宋小夏,被民警拖进来的时候,先见着徐放,吐出来一句,刚才跟你进来的那人呢?
  徐放警惕,“你是谁?”
  “你他妈管我是谁!”宋小夏咆哮了一句,接着声音低下来,“没种的小子,敢做不敢认,还真他妈报警了。”
  徐放立刻和拽着宋小夏的人民警察互换眼神,“叔叔,你听到了吗?”他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那位民警也对自己一捉鬼头鬼脑者,就是疑似涉案人的出手如神、慧眼如炬感到惊喜,他洋洋自得,拍了宋小夏一掌,“老实点。”
  徐开闻声而来,几道审讯下,听到了个差不多的故事,故事里,宋小夏是从犯,负责束缚程一,那个女人是主犯,抡着临时库房的清洁工具,实施虐行。他问了地点,时间,以及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
  “亲戚。”宋小夏鼻子里哼了一声。
  “亲你妈个头。”徐放在旁边骂人。
  徐开把徐放赶走了,让他去陪程一。
  旁边的警官:“谁有你这么爱寻衅滋事的混蛋亲戚?寿康路派出所都成你家了!”
  建民路派出所是他第一次来,但是调出来的信息里,另一个派出所有太多宋小夏的进出记录,听到这话,宋小夏咧嘴一笑,“就是因为我混蛋啊,不然找我干嘛。”
  “你!无药可救!”
  “反正最后都是要开口的,宋小夏,晚配合不如早配合。”
  宋小夏盯着徐开,“什么关系,警察叔叔你想不到吗?不是亲戚,不是姘头……是雇佣关系,她出钱,我处理,本来是想让我替她搞那个小子的,但是那个娘们不解恨,偏要自己动手。”
  “你知道这是犯罪行为吗?”
  他没说话,目光转到一边,玩世不恭地躲避着。
  “看来是知道了,也不算是完全无可救药,这回是改过自新来自首的?”徐开抿了抿唇,这么说着,但明显不信。
  “那个女人是个外地佬,她跑得了,我跑不了,别到时候责任全推我身上来,让我承担他的医药费……”宋小夏想到什么,又嬉皮笑脸起来,“我可就只是抓着这小子的两只手啊,别的什么也没干,警察叔叔要是不信,可以去看监控啊。”
  库房的监控毁了,徐开去那里时,现场因为钛白粉料的污染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被称作作案工具的清洁用品也被夜班员工攥在手里来回洗了数遍,在几个员工的惋惜叹声里,这里成了一片空茫。
  徐开来到了程一曾住的小区,从周围居民的口中得知前几天的这里,却是有一场闹剧,他们说着程一母亲的开朗可亲,说着程一的优秀懂事,说着他那天的疯,说着那天他被瘦女人又抓又挠的殴打。
  徐开再来到医院,那个女人正照顾着卧床的丈夫,程家栋不至于被程一打残,只是事发突然,气血攻心,登时冠状动脉瘀堵,粥样硬化,头昏耳鸣,倒床不起。
  徐开没直接说来访原因,问了些她一些行程上的问题。
  最后徐开顺藤摸瓜地找到了宋小夏和那个女人的交易记录,就在前一天。
  确实,这个女人她今天来过办公室和库房,确实和宋小夏有报复性盘算,确实在所有人面前打过程一,确实恨。
  有动机,即使没有直接性证据,一切都能串联起来,此时最关键的是宋小夏的口供。
  宋小夏和程一素不相识,背道而行,没可能为他作假,况且谁作假,那么豁得出去?
  于是徐开请她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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