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1071节

  不容易啊!
  真是不容易啊!
  这些地主最近几年真是受尽“磨难”,家里多藏一文钱,都觉得心慌,终于,让他们逮着这个机会。
  而且,这其实是他们地主惯用的伎俩。
  平时挨上两棍子,他们很快就会将头缩回去,然后躲在下面,猥琐发育,逮着机会,他们就能够一击致命。
  其实许多王朝中期想要改革,只要遇到天灾,多半都是以失败告终。
  因为民间财富到底握在地主手里,同时,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皇帝作为天底下最大的地主,往往也不愿意拿钱出来,权衡之下,皇帝就只能跟地主同流合污,大家都保存实力。
  这就是真相。
  富府。
  “这个王介甫,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如今遇到天灾,他不但不心怀畏惧,甚至还敢出言挑衅,真是岂有此理。”
  文彦博将新闻报往桌上一拍,怒气冲冲道。
  “这文章我也看过了。”富弼也是恼羞成怒“难不成他已经狂妄到认为自己能够与老天抗衡,这真是无可救药啊。”
  文彦博又道:“可惜官家信他那一套,不过到时若天灾不断,且看他王介甫如何收场。”
  之前许多人借此奏请皇帝收回改制,当然是出于政治目的,因为他们知道,皇帝要回三省六部,其主要目的,就是亲自处理朝政,掌控大权,而这将会削弱士大夫的权力,打破皇权与相权的平衡。
  但话又说回来,无论富弼,还是文彦博,亦或者其他人,都还是非常相信这天理循环。
  就事论事,如果打破这个循环,整个儒家思想都将灰飞烟灭。
  而之前他们没有明言反对皇帝官制改革,那是因为他们也拿不出足够的理由,到底赵顼是打着精简官吏的旗帜。
  如今老天爷都已经给予明示,他们当然会站出来,反对皇帝官制改革。
  原本他们还未有想到王介甫,因为在他们看来,王介甫其实也是其中的受害者,制置二府条例司都给废除了。
  可不曾想,王安石又跳出来。
  那就必须一块收拾。
  王安石的三不足,对于儒家思想的影响真是太大了。
  富弼、文彦博、司马光他们都是非常反对,甚至都觉得恶心,他们也是绝对不能容忍这种思想的蔓延。
  咚咚咚!
  门外响起敲门声来。
  仆人立刻过去将门打开了,然后向富弼道:“老爷,是刘侍郎。”
  富弼道:“请他进来吧。”
  过得片刻,只见刘述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富公,文公也在,那可真是太好了。”
  富弼问道:“什么事?”
  刘述道:“那王介甫欺人太甚,他在报刊上发表那种大逆不道的文章,有人便想要在报上反驳其理论,结果却被礼部以出版审查为由,不准发表。”
  “什么?”
  文彦博更是勃然大怒。
  这真是太过分了呀!
  富弼问道:“君实知道此事吗?”
  刘述道:“今儿就没有见到他。”
  司马光当然是跑去找张斐算账,他看到王介甫的这篇文章,也是气得火冒三丈,而且他知道,这又是出自张斐的手笔,毕竟他们也曾合作过,如果王安石要写这种文章,是不会这么起头的,弄个夺人眼球的标题。
  “司马学士,你且息怒,请听我解释。”
  张斐放下挡唾沫的袖袍来,道:“事已至此,我们应该团结一心,帮助国家和百姓度过难关才是,这也是法制之法所追求的,怪这怪那,这是,是没有意义得。”
  “怎么就没有意义。”
  司马光吹胡子瞪眼道:“你要不明白的话,可以先来问问老夫,为何要与王介甫狼狈为奸。”
  靠!这你都能反驳我?我还就不信了。张斐虚心问道:“这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还望司马学士能够点醒我。”
  “你!”
  司马光气得一跺脚,“你怎不想想看,若是这天都不足畏,那饿死再多百姓,又有什么关系?王介甫为何这么说,就是因为他不想从国库里面拿钱出来赈济百姓,他要保住他敛来的财富。
  如此浅显的道理,你怎就不明白。你说你这么做,是在为国为民,其实你是在误国误民啊。”
  这司马光其实说得很隐晦,王安石只是其次,关键还是皇帝,皇帝要是连天都不敬畏,那他什么都敢干,谁又能限制住他啊!
  其实这一切都是阳谋,大家心里都有数,王安石就是法家那一套,帮助赵顼解除所有的束缚,但是司马光他们是坚决反对。
  当王安石提出三不足时,就等于是将这事情,放在台面上来说。
  历史上王安石是赢了,虽然他变法失败,但他到底帮皇帝解除了束缚,但如今情况有些变化,他并没有赢。
  张斐道:“但是王学士已经说,他会采取以工代赈的方式,帮助百姓渡过难关。”
  “你放心。”
  司马光道:“他一定不会动内藏库的钱,说不定他还会发纸币,因为在他看来,死几个百姓,是不足为惜的。
  就好比如上回河北治水一事,他有为劳民伤财,感到丝毫内疚吗?不可能的,我太了解他了,他总是认为自己是在拯救国家,拯救更多的百姓。
  其实他是在整个国家拖入深渊。”
  张斐听得脸都红了,还真让这老头给蒙中了,但这不是王安石的主意,是他的主意。点点头道:“我大概明白司马学士的意思,但我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如果凡事都得依靠天意去约束,那还要法制之法作甚。”
  司马光神情一滞。
  张斐道:“法制之法就是捍卫君主、国家和百姓的利益。”
  司马光思忖片刻,“不对,这灾情之下,百姓是需要赈济,法制之法只能保证,他们的利益不被侵占,但不能要求他人去赈济百姓。”
  张斐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利益,亦是君主和国家的利益,如果能够利用这场危机,完善这方面的律法,也算是有所获。”
  司马光捋了捋胡须,似在思考什么。
  张斐又赶紧趁热打铁道:“而且我觉得,这二者并不冲突,因为只要是天灾,无论再怎么应对,君主和国家、百姓必将会受到损失,这都将起到警示的作用,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要尽力将损失减低要最小。
  所以现在反驳王学士,是毫无意义的,只有等到事后,再拿出国家的损失,讨论这个问题,才有更多意义。”
  司马光道:“也就是说,你能保证王介甫会真的拿钱出来赈济百姓。”
  张斐点点头道:“王学士保证一定会赈济百姓的,绝不会让百姓颠沛流离。”
  司马光突然发现这厮并没有正面回答,不禁问道:“方才老夫提到纸币的时候,你似乎并没有反对。”
  哇,真不愧是司马谨慎。张斐只能如实道:“那是因为司马学士猜对了。哎!等等,司马学士切莫动怒,听我说完,我已经说服让王学士发行一种,公检法可以监督的纸币。”
  司马光正准备发飙,听到这话,不禁又问道:“什么意思?”
  “税币。”
  张斐道:“顾名思义,就是一种可以用来代缴税的纸币,这么一来,公检法就能够更好的监督。因为如果是普通纸币,那其实属于行政政策,公检法其实也不太好介入,但如果是税币的话,这里面就包括税法,公检法能够很好的监督。”
  司马光皱眉道:“如果他们到时反悔,你打算怎么办?”
  张斐道:“首先,司马学士这个问题,可以用于任何一个政策,那么这就不是一个问题。
  其次,遇到灾情,百姓可能也交不上税,但如果是大规模免税,这将让很多大地主,大奸商受益,到时国库损失惨重,可能又会用更极端的手段,来弥补财政缺失。但如果以工代赈加上税币,就能够准确帮助一些贫穷百姓,同时朝廷可以借此兴建更多惠民的工事。
  最后,我们必须要相信公检法能够做到,而且从河中府的情况来看,公检法还是能够做好很好的监督,那边的盐钞,比税币要更为复杂,也难监督。”
  司马光听罢,不禁认真思索起来。
  他还真没有想到那么长远,比如灾情来了,今年税收怎么办,要大规模免税吗?
  这确实会让很多大地主、大奸商有机可乘。
  用税币来以工代赈,那么既可以帮助百姓度过眼下的难关,同时又能够使得百姓缴纳今年税,同时不会令国家损失太多。
  这听着确实非常完美。
  司马光思索良久后,又打量一番张斐,“老夫且信你一回。”
  张斐笑道:“司马学士,其实我永远值得信赖。”
  司马光只是呵呵两声。
  其实这小子经常骗他,只不过结果往往是超出预计,他只能将就着相信张斐。
  而当司马光回去之后,就听到礼部禁止所有报店刊登有关灾情的文章,顿时就后悔相信张斐,这王安石干得就不是人事啊!
  整个保守派都炸了。
  民间的士大夫也都炸了。
  就只准你说话,不准我们士大夫说话。
  这尼玛决不能忍啊!
  弹劾礼部的奏章,那如雪片般飞到赵顼眼前。
  赵顼也意识到可能捅了马蜂窝,立刻在第二日宰相的奏事上,主动询问此事。
  这是什么情况?
  朕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文彦博上来就直接对准礼部尚书王珪开炮,只准王介甫刊登文章,不准别人刊登文章,你这礼部尚书有没有将我这宰相放在眼里?
  他们保守派也是头回发现,这礼部的权力原来也不小,心里倒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全力争取这个职位。
  “陛下。”
  王安石立刻站出来道:“是臣让王尚书这么做的。”
  目前就只有两个平章事,而六部隶属政事堂,没有政事堂的允许,礼部就不能这么干。
  赵顼问道:“卿为何要这么做?”
  王安石道:“臣奉命主持赈灾事宜,可总有一些小人,意图扰乱民心,本来其心可诛也,但臣为顾全大局,未有与之计较,只是禁止其刊登影响民心的文章,此全为大局着想。”
  王珪也附和道:“陛下,这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
  “真正扰乱的民心是你王介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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