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_分卷阅读_6

  上疏是必须的,现在汪直在皇帝面前数落顺天府的无能,潘宾肯定要上疏,但奏折如何写也是一门艺术,更重要的还要看皇帝的心情,以及写奏折的人在皇帝面前说不说得上话,潘宾忧愁的是一旦他的奏疏呈上去,汪直又在皇帝面前撩拨几句,让皇帝觉得潘宾很无能,那他这个顺天府尹就当到头了。
  至于去给汪直赔罪送礼,潘宾又有些犹豫。
  现在朝中主要分为三派:依附汪直的人,和汪直作对的人。
  另外还有中立的,比如说潘宾和唐泛的老师丘濬,他老人家只是一个国子监祭酒,中立就中立了,也不会有人费心去拉拢他。
  潘宾也想当个中立派,两不得罪,不过以他的位置来说,这却有点难了。
  瞧,原本一个不大的案子,虽然死者身份不简单,但仔细查办也就是了,结果现在因为牵扯上朝中尔虞我诈的种种派系之争,突然就变得复杂起来。
  唐泛:“师兄,你对汪直此人,有何看法?”
  潘宾一愣,想了想:“不简单。”
  确实不简单。
  一个年纪比唐泛还要轻的内宦,在短短一年之间突然崛起,取得皇帝和万贵妃的信任,组建西厂,权势熏天。潘宾听说,有一个进京述职的官员遇到汪直不亢不卑,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巴结讨好,反而当众将他骂了一顿,事后汪直非但不计较,反而逢人称赞那个官员有风骨,传闻不知真假,然而说他有容人之量,他又偏偏通过西厂又捕又杀了不少官员,树立了许多敌人,行事蛮横,而且很爱胡乱指挥,给别人添乱。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很能趁势而起的人,要是在乱世,说不准就是一方枭雄,不过要是用一般文臣看待宦官的那种不屑态度去对待的话,那最后吃亏的只有自己。
  唐泛:“一般宦官就没有不贪财的,但汪直偏偏是个例外,他不爱财,却爱名与权。师兄看他两年前帮陛下办的那件事就知道了,趁着‘妖狐案’,就能顺势扯起一面大旗,建了个西厂,拉拢自己的势力,两年前,有多少人听过汪直这个名字,现在你再去问问,又有多少人不知道汪直?所以,送礼行贿,对一般小黄门管用,对汪太监,却是不管用的。”
  他说话的语调不快,娓娓道来,却给人一种沉稳可靠的感觉。
  一番道理剖析,更让潘宾对这位小师弟彻底服气,连连点头:“不错,枉费老姜当我幕客也有些年头了,对汪直的了解却不如你,那依你说,该如何是好?”
  唐泛:“上疏是要上的,不过师兄可以这样……”
  潘宾听罢,眼前一亮,哈哈笑道:“这法子不错!”
  翌日,潘宾就上了一份奏疏。
  他断案不咋的,当官却很有一手,一封经过幕僚润色的奏疏,愣是写成了诉苦陈冤书,先是言辞恳切地请罪,诉说自己种种不得已的苦衷,争取皇帝同情,然后他话锋一转,说既然汪提督弹劾顺天府,那想必是臣等确实还有做得不足的地方,不如请西厂、东厂、锦衣卫,刑部、大理寺一并介入调查此案,也好还武安侯府一个真相。
  池子本来就不清净了,潘宾这一下,干脆就把池子搅得更乱。
  这就是唐泛给潘宾出的主意。
  汪直行事过于霸道,看他不顺眼的不在少数,这个提议正好合了朝中某些人的心意,唐泛也是算准了这些人的心思,这头潘宾奏疏一上,那头旁人再怂恿几句,提议很快就得到了皇帝的批准。
  这么多衙门参与进来,不管最后查出个什么结果都好,顺天府的责任自然就轻了许多。正所谓一棒子下去,鱼全都四散惊逃了,哪里还打得死一条,如此,潘宾也不必担心丢了乌纱帽了。
  于是绕了一大圈,原本已经快要结案的武安侯府命案,又一次回到原点,重新开始,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谁也不会想到,这其中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竟然是一个从六品小官。
  作者有话要说:  1、其实汪公公也爱钱,不是本文写的只喜欢名和权,哈哈。
  2、关于辽东马市重开的事情,虽然历史上是有的,但是这里加入一些虚构的情节,不必深究。
  3、大家应该注意到了,虽然故事是以案子开头,但并不单单在讲案子,很多时候还会牵涉到多方面的争权夺利,老潘想当太平官两不得罪,木有这么美的事儿啊,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左右逢源的事情,如果有,那被逢源的两边肯定都是白痴~
  第 5 章
  回春堂这名字一听就是药铺,京城十有八九的药铺,不是叫回春堂,就叫什么仁心堂,如此种种,雷同得让人以为都是一个东家开的。
  位于唐洗白街的回春堂是一家老字号了,京城十来家“回春堂”里,要数这一家口碑名气最盛,奈何那年头没有什么知识产权,所以在这家回春堂打响了名头之后,其它药铺纷纷效仿,起名回春堂,唐洗白街的这家回春堂也是无可奈何。
  回春堂生意不错,人来人往,都是开方抓药的,这里的药材不仅有口碑,连坐堂大夫也有名气,平日里就连看病的人都要排到门外去。
  不过今天下雨,病人就少了许多,连带来抓药的也不多,小伙计高伢子忙完一阵,正有些无聊,便见外头一人收了雨伞放在门口,拍拍衣裳上的雨水,然后走进来。
  他虽然背着光,却隐约可见沾了雨水的鬓边泛着鸦青的色泽,玉色直裰衣摆飘荡,潇洒俊逸。
  高伢子在这个药铺当了三年的学徒,见过的人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物,不由定定地看了半天,直到对方走到他面前,敲了敲柜面,这才醒过神来,满面通红道:“客人有何吩咐?”
  对方生得好看,便是连笑,也笑得温文尔雅,高伢子虽然识字,却没读过多少典籍,想不出多么好听的形容词,只觉得这人就像外头这场小雨一般,清凉拂面,将初夏的闷热一扫而空,令人舒服得很。
  对方道:“我找刘掌柜,不知他在不在?”
  高伢子:“您来得不巧,刘掌柜刚出门了。”
  此时站在回春堂中跟高伢子对话的人自然便是唐泛了,他听到刘掌柜外出,眉心不由微微一凝,旋即又问:“刘掌柜出门前可曾留话说几时回来?”
  小伙计回想了一下道:“掌柜临出门前,说过晌午才回,您尊姓大名,有什么事,若不紧要,不如与我说一说,回头我给您转达,也免得您再跑一趟!”
  他口舌灵便,倒是个出面应酬的人才,难怪小小年纪就在回春堂独当一面。
  唐泛笑了笑:“我姓唐,左右无事,我就在这里等刘掌柜罢,不知方便与否?”
  好看的人总是占便宜的,换了一个歪鼻子凸眼睛的人来,高伢子未必会如此热情,但唐泛一说,他就忙不迭道:“自然是方便,唐先生且稍坐!”
  然后还亲自去倒了茶端过来,可谓狗腿之极。
  茶水不怎么样,但这份热情唐泛还是领的,朝他微微点头一笑,高伢子顿觉飘飘欲仙。
  日头还早,刘掌柜不会那么快回来,唐泛索性坐在一旁,一边喝茶,一边看坐堂大夫给病人看病,倒也不算无聊。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外头又进来三个人,身穿麻香色云肩通袖膝襕曳撒,腰间一把绣春刀,威风凛凛,气势彪悍。尤其是为首那人,神色深邃冷峻,目光锐利如剑,只稍四下一扫,旁人纷纷下意识移开视线,不敢与之对望。
  药铺里的人一看到这等耳熟能详的服色,都露出惊异恐惧敬畏种种表情,立马自动自发往边上靠拢,给他们让出一条道路。
  在大明朝,也只有锦衣卫与东厂出马,才能得到如此待遇。
  当然,现在又多了一个西厂。
  这三个锦衣卫往药铺一站,瞬间就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四下鸦雀无声,大家瞅着他们,连交头接耳都不敢。
  锦衣卫的威名,自大明立国以来经历八朝,早已传遍天下,能止小儿夜啼。
  追溯当年,明朝初立,太祖皇帝杀人杀上瘾,觉得刑部那些人用着都不给力,杀个人还得先逮捕后审判,平白浪费无数时间,于是就成立了锦衣亲军都指挥司,将锦衣卫当成他自己手中的刀,用来剪除贪官异己,后来他可能觉得人杀太多了,可以收手了,就把锦衣卫取消了,没想到儿子永乐帝一上台,又给恢复了,还买一送一,附带发明创造了一个东厂。
  锦衣卫和东厂各司其职,又互有交集,业务竞争非常激烈,矛盾早已有之。
  对皇帝而言,东厂是宦官主事,那些宦官还都是从小在宫里头陪着他长大的,自然比锦衣卫来得亲近,不过在有些事情上,东厂也取代不了锦衣卫。
  再怎么说,锦衣卫也是带把的爷们,东厂却是宦官主事,而文官们天然就对宦官有着敌意和警惕。
  不过,不管内部如何争斗倾轧,在外面,锦衣卫一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莫不悚然变色,恭敬有加,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得罪这些大爷,无端惹来横祸。
  这也是唐泛为什么要给潘宾出那个主意的原因。
  锦衣卫和东厂互相看不顺眼,东厂又恨西厂横空出世,分薄了自己的风头和权力,刑部和大理寺对锦衣卫东西厂这些特务机构统统都没有好感,但又颇为忌惮,不敢得罪他们,几方牵制之下,顺天府反而是最不引人注目的。
  高伢子连忙迎上去,强扯出笑容,战战兢兢:“几位大人,光临小店,不知有何吩咐?”
  为首之人并未开口,后面那个锦衣卫便道:“药铺掌柜何在?”
  又是一个来找刘掌柜的?
  高伢子诧异,忙道:“好教几位知道,刘掌柜今日早早便出门了,恐怕要晌午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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