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钗记_分卷阅读_95
女人接住了包子,没有赶紧吃,却扑空一声跪下了,手比划,又拜又磕头的说一堆,各地的方言像鸟语一样,女人参杂了浓厚的方言发音,夏语澹仔细听才听懂几个字,根本连不成意思。听着费劲,只是扯着嗓子疼罢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夏语澹指自己,“听……”夏语澹指耳朵,“不懂……”夏语澹摆手:“你懂吗,我听不懂!”
女人懂了夏语澹的手势,不再说话,跪着鼻涕眼泪流了一脸,想要爬向夏语澹,不过她爬不过来。小白在呢,是不允许任何陌生人靠近它主人的,“汪汪汪汪”的又叫了起来。
女人不再向夏语澹爬,而是跪在地上,上身伏在地上,整个身体面朝地面趴着,双手合十再由趴改跪,像夏语澹下拜。
这是跪菩萨的,最虔诚的跪拜方式。
☆、第一百四十八章 停妻
女人把夏语澹当成了能救渡她的菩萨。
夏语澹钉在哪里,菩萨供奉在庙里,泥塑金身,云层之上哪有菩萨关照世人的悲喜。倒是太孙妃这等身份的人,若她想做,勉强可以算是人间的菩萨。
她若有难,太孙妃能解决不了?
夏语澹摸摸小白的头,安抚它那种生人勿进的情绪,转身慢慢回家。女人懂了,连忙站起来,远远的跟在夏语澹身后。
这等衣裳褴褛的人自然不能靠近夏语澹,走近藤萝胡同,女人就被暗中守在藤萝胡同的护卫架走了。
赵翊歆身边什么人没有,总有人能听懂她的鸟语。
夏语澹不是烂好心的人,帮她总是有理由的。她官话不会说,听方言的口音也不像燕京附近的人,为什么会在京城里?要知道在一个地方混,说话是最基本的,说的话人家听不懂,当乞丐都没有资格。当乞丐的,人家施舍了她东西,不是应该说几句感谢的话。所以她才在早市上偷包子吃。
夏语澹想到了拐带妇女的可能,若她是这种遭遇,要回乡回不去的话,夏语澹还是能帮她的。
小白出门玩一圈安静了,窝在它的小窝里睡午觉,夏语澹在一旁看内宫十二监六局宦官女官的名册。夏语澹将来的生活由这群人精分细划了伺候,起码要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就重点看几个领头的和近身之人的人事档案,也有呜呜泱泱几百人,看得夏语澹一团毛线,只能多看几遍。
也不知看了多久,抱影轻脚进来道:“姑娘,问出来了。她是云南北胜府的人,她夫家在北胜府城,婆家在木邦宣慰司。”
夏语澹听了还是惊讶道:“云南?云南据此可有三千里,她婆家在宣慰司,她是汉人吗?”
少数民族的聚居地,朝廷为了方便统治,设立了宣慰司,安抚司,招讨司,长官司等行政级别,由民族头领和汉族官员共同治理,其中宣慰司行政级别最高,少数民族的比重也高。
“她父亲是汉人,她母亲是彝人,所以她算是汉人,娘家姓马,夫家姓田。元兴二十年,黔国公奉召,从云南农家择选年少两百名待侍内廷,钱五就是北胜府出来的,家乡的口语和她有七分相,才能听懂她的话。”
钱五是冯扑的跟班,现在冯扑常留在石榴院为夏语澹掩饰行踪,钱五守这边,屋里挑水劈柴,看门打扫等脏活重活都是他在干。
“这儿真是巧了,那个……”夏语澹选了一下称呼道:“田娘子现在怎么样了?好生待她,既她有幸见到了我,能帮的就帮帮她吧。”
抱影面有感伤道:“田娘子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孩八岁,一个男孩六岁,说是病了放在四喜桥下,还要姑娘示下。”
夏语澹更加惊讶了,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就不是夏语澹之前以为的拐带妇女,不过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这两个生病的孩子,夏语澹吁出一口气道:“难怪她一直跟着我,这样求我。这天气大人露宿在外也要冻死,还是两个孩子,你们小心些把人接出来,该怎么治病先把病治了。”
“是。”抱影赶紧转身去吩咐。田家三人没带回藤萝胡同,安置在了四喜桥附近治病养身子,有夏语澹发话,两个孩子得到了最好的医治,可是那个男孩病势太沉,当天晚上夭折了,女孩熬了过来。
田娘子抱着儿子的尸体,痴痴傻傻的哭了半天,不过女儿活着,还有这不知名的人家救命的恩情和漂泊来京城的目的,田娘子没有垮掉。
田娘子携带一双儿子出现在京城的原因,钱五等人不敢专断。
很狗血,如果田娘子所言属实的话,这是个惨遭抛弃而不自知,还千里寻夫以致贫病交加的故事。
大梁官员数不胜数,田娘子口中自称的丈夫,夏语澹还知道,如果人名没有重合的话。
今年温神念中了进士,夏语澹买了一份进士名单,温神念二甲十二名,田承鹏二甲十三名。而这个田承鹏有妻有子,五年前和襄阳知府之女秦氏成婚,五年中育下两子一女。突然前面冒出一个形如乞丐,不通官话,还有彝人血统的妻子,一对孩子还这么大了,一个八岁,一个六岁?
如果田娘子所言属实,她就成了秦香莲第二,夏语澹愤怒归愤怒,却不敢以田娘子的一面之词,就毁了一个家庭美满,仕途正好的二甲举子。田承鹏中二甲进士之后外放为官,以济南府正七品推官为仕途的起点,前途无量。做推官的熟读律法,他该知道停妻再娶,抛妻弃子的下场。
所以赵翊歆过来的时候,夏语澹就把田娘子的遭遇一说:“田娘子今年三十五,田承鹏今年二十六,十八媳妇三岁郎。田氏老夫妇是元和十五年,从湖广襄阳府迁入云南北胜府的平民,五十老来得子,怕养不大儿子先去了,才要给田承鹏找一个年长的媳妇。田娘子十一岁就到了田家,二十三岁和田承鹏圆房,这个我知道,田娘子是田家的童养媳,可是口说无凭,田娘子拿不出婚书。”
在夏语澹的思想里,前世刚谈了恋爱,就老公老公的叫上口,没有扯证不是老公,只是男朋友。这一世,各级衙门摆着,也有民政局婚姻登记的职能,夫妻之间有婚书,夫妾之间有契书,主子和奴婢之间有卖身契,这些都承认了男女之间合法的性关系及这层关系之下,各种权利和义务。
男人会抛妻弃子,女人也会贪慕虚荣。阮氏和香岚就是在没有合法的关系下,先发生了关系,用生米煮成熟饭的态度来应对问题,遭到了抛弃。她们都死了,夏文衍和夏谦都活得好好的。没有婚书,怎么证明田承鹏停妻再娶,抛妻弃子?
没有婚书证明婚姻关系,田承鹏最多是在婚前和别的女人鬼混,生的都是私生子。
赵翊歆躺在炕上吃着苹果听夏语澹说话,脸上并没有和夏语澹一样,骤听此事的愤怒之色,要赵翊歆染上愤怒的情绪很难,不过知道这个事,赵翊歆也不会不管就是了,道:“云贵川之地的人,民风好听点说是开放,难听点有些还是化外之民,尚未教化,婚姻大事不讲三茶六礼,也无需得到官府出具的婚书,在约定俗成之下,大家都知道他们一起过日子了,就是合法的夫妻了。”
“是这样的吗?”夏语澹疑惑。夏语澹只在和庆府和京城两地待过,京城不用说,男女婚姻以婚书为准,和庆府上至府城,下至乡下犄角旮旯里的人,也是如此的,夏语澹记得王桃花她们成婚,都有这样婚书,有了婚书,女子还能出嫁,不然是无媒苟合。
赵翊歆把苹果吃完,舒适的枕着手直挺挺的躺着,道:“云贵川很难管的。尤其是云南,据此三千里,在太宗时期,才陆续向朝廷臣服,即使臣服之后,或是生活疾苦,或是官吏乱法,或是不同民族之间殴斗,各部族也时有小部分的叛乱。所以云南的昆明城,才有一个黔国公府。我们说同性同族不婚,可云南部分地区直系的堂兄妹也可以成婚,千年的成法还要顺着他们的习俗。所以很多没有婚书,也照旧成婚生子过日子,毕竟那地民风彪悍,说白了不听朝廷管制,也就不在意官府出具的一张纸。还有,找官府开婚书可是要钱的。”
对哦,王桃花成亲那会儿,上县城办婚书就教了一笔钱,是多少来着?反正几个铜板是绝对不够。
夏语澹趴在炕桌上道:“要这样说来,田承鹏还真是个人物。上代人还是湖北襄阳府迁入云南的贫民,到了他都成进士了。笔墨纸砚,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每一次赶考不需要花钱。温神念家境富裕,钱不是问题,只要有颗读书的脑袋就供得出来,田承鹏就要拼命了,既要会读书,还得赚银子,位列二甲十三名,真人才也!温神念和他一比,就被比下去了。”
赵翊歆嗤笑道:“你不是说,据田娘子说,田承鹏为了科举把家里的房田都卖光了,他还娶了襄阳知府的女儿。”
“是呀,田氏老夫妇迁入云南,官府分拨的加上自己开垦的,有二十五亩地,都被田承鹏为了读书,一亩一亩的卖掉了,到了七年前他考中了举人,为了凑齐上京赶考的路费,把仅剩的五亩地都卖了。”
说到此处,夏语澹心寒,七年前,田娘子生了一个女孩,肚子还揣着一个,田承鹏只为了他赶考,卖光了家中的田地,要田娘子母子三人怎么活?府城住不起,田娘子就住回了木邦宣慰司,带着孩子给别人当佃户,去年云南大片旱灾,田娘子才被逼着出门寻夫,搭上马帮先去湖广襄阳府,没找到人又颠沛流离了半年到京城。
可怜她笨嘴拙舌,说了三十年的乡音,官话也不会说,靠着马帮的人帮忙和一双儿子会说几句官话,才来到京城,可是马帮走了,儿女病了,她就成了哑巴。
真算是,越过了千难万险才活着到京城,来了京城有什么用,一个儿子现在已经病死了,若不是夏语澹遛狗遇到,她们在这年冬天都得冻死。
☆、第一百四十九章 人面
赵翊歆久居深宫,高高的被人围在尊位,十四年去过一回西北雄州,几次汴京旧都,但他食人间烟火,知道普通百姓的疾苦,也就明白百姓的善恶。云贵川之所以难管,就是因为太穷了,穷则生乱,动不动就用命换一时的温饱,而一个家里穷了之后,人心向恶,能恶到何种地步?赵翊歆自小受到的教育,不是用最大的善意来宽容别人,而是用最大的恶念来揣测别人,一个人为了出人头地,停妻再娶,抛妻弃子,也算是一件见怪不怪的事,不过撞在赵翊歆这儿,他不会不管就是了。
田娘子和田姐儿被带过来,看见炕上坐着两人无法形容,菩萨一般的人物儿,拘谨的脚都不知道怎么迈。
田娘子已经被整理干净,头发梳成圆髻,一根木制发簪定着,身穿一件土黄色大棉袄,下摆及至脚面。这样打理干净了,田娘子还是一个难看的女人。云南因为地势在,很多人皮肤黝黑,肤质也不太好,虽然不是人人如此,田娘子就是如此,一张脸是棕黄色的,皮肤表面还坑坑洼洼,是饱受了日晒雨淋的面容。五官周正,很平常丢人群里不会再看一样的农家妇女,三十五岁的实际年龄加上多年的操劳,真不是一个带的出门的体面女人。
不知田承鹏是什么样子,但二十六岁的进士应该风华正茂,有一个外表看上去足够当妈的女人,大字不识一个,官话不说一句,估计在生活中也只有老妈子的功能,兼具生育机器。
升官发财换老婆。田承鹏要甩了这样一个女人,理由也不用再找了。
田姐儿五官清秀,长相不随田娘子,或许遗传了父亲的相貌,真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一双眼睛乌亮亮的特别大,因为长年饥寒交迫,说是八岁还没有刘寡妇的女儿高,面部消瘦才显得一双眼睛大。
一双眼睛,就能知道田姐儿从生下来,就过着怎样艰苦的日子。夏语澹生出怜惜道:“在地上铺一块干净的毯子,拿一个暖炉过去,坐着说话就很好。”
人有贵贱,平民都是跪着和官说话,皇太孙在这里,这里没有田娘子坐下的位置,夏语澹也不忍心,不习惯人家跪着与自己说话,就坐在地上吧。
抱影铺了一张石青石绒毯。田娘子不敢迈上去,脚还往后退了一步,深怕踩脏毯子似的,抱影软声道:“坐着把,我家主子还有好些话要问呢……”记起了她们可能听不懂她的话,泡影看向钱五。
田娘子还需要一个翻译。
田娘子和田姐儿跪坐在毯子上,低着头不敢看坐在炕上的两位贵人。
“你问一问她,是从来没有婚书,还是婚书被田承鹏拿在手里。”赵翊歆已经用端正的态度坐着问。这样愚昧的女人,千里寻夫不知道带婚书,是嫁给了男人就没有婚书为证,还是有了婚书被休了也不知道。总之坐堂审案也要问明白孰是孰非,是如何是,非如何非,婚书先说明白。
钱五把这个意思说了,田娘子激动的叽啦呱啦的说了一通,钱五面有难色。
赵翊歆看他一眼道:“你就照她的话直接说过来。”
“是。”钱五换上了田娘子的口吻,还带上一点激动的情绪道:“我是田家的媳妇,我生的娃娃是田家的娃娃,我怎么还不是弟弟的媳妇,我十一岁就到了田家,二十四个年头了。”
钱五虽然是内侍,却长得高高大大,孔武有力,直接说过来田娘子的话,却没有违和感,因为这真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没有半点好笑。
弟弟姐姐都来了,童养的夫妻之间,幼时多以姐弟和兄妹的方式处着,都这么说了,婚书就没办法问了,田娘子根本就没有注意过这件东西。夏语澹都为田娘子急了,道:“你说你是田承鹏的妻子,除了生下两个孩子,可有证明你是田承鹏妻子的身份,不是北胜府的人可以证明你们住在一起生了孩子,而是另外的,你在田家尽到了为妻的职责,比如侍奉高堂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