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以往北逃的南朝宗室中,十个人里得有六个人没有好下场,他们成为了北地攻打南方借口,北地曾以助某某皇子复国、讨伐南朝窃国之贼为借口,向南朝发兵。凭什么他能确定自己一家不会被利用、而会是安然无恙活着的那些人呢?
  南海郡王看中了他家的没名没姓的“四郎”,他说:“你以后就是叔莲,是我的儿子。”他调换了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的家仆的身份,让自己的儿子扮成了仆人。
  如果许朝要杀了他们一家,有人代叔莲去死了。
  南海郡王不需要自己的儿子过多么富贵的生活,他在建康虽然活得富贵,可是也活得战战兢兢,他的长子已经死了,他只希望他的次子能平安地活下去。
  他买了仆人,就是来用的,四郎的用处是当一个替死鬼。能替一个身份高贵的郡王之子去死,这是四郎莫大的荣幸。
  四郎是个仆人,习惯了低着头驼着背走路,说话时不敢看主人的眼睛。南海郡王的两个儿子在逃亡路上没少取笑他,他们要他跪在地上,说他活该跪在地上。然而,南海郡王现在不许他随便跪在地上了,他若看到他低头,就拿鞭子抽打他,要他必须挺起背来,要他拿出上位者的气魄。
  四郎第一次因为一个名字、一个身份,获得了权力。这权力最初十分微小,只是不用低头、不用细声说话……可是到了北地,这权力开始变大了。
  他叫薛叔莲,是南海郡王的儿子,被许朝奉为上宾。他不但不用低头了,他还抬起了头,可以鞭打自己的仆人、发卖自己的仆人。他渐渐明白了权力的滋味。五感如此清晰,他喜欢触摸上好的绸缎,喜欢隔着水听歌伎唱长短句,喜欢香炉中麝香的香气,因婢女的手指碰到自己而脸红心跳……
  然而他和南海郡长得不像,然而他认识的字太少了。南海郡王害怕被许朝人识破自己的谎言,于是他要四郎遁入空门。他说四郎身边的那个仆人——自己真正的儿子——会因为无法舍弃“主人”,而一同遁入空门。
  遁入空门吧,没人会追究一个比丘曾经的身份。
  四郎说自己想成家,不想遁入空门。
  南海郡王说:“你这是想死,事情泄漏后,我们会一起死。”
  死。
  四郎并不想死,他从未看破红尘,但是人问他时,他说自己已经“看破了”。看破了什么呢?
  或许只是隐约看破了,这世间唯有强力才是真实的。武力是一种强力,权力也是一种强力。人害怕能打伤自己的人,其实怕的是武力;他害怕比自己高贵的南海郡王,南海郡王害怕比自己高贵的许朝皇帝,高贵的原因,乃是权力。
  四郎在岐山祇园寺修行,三年后受戒出家,法名是寂照。真正的薛叔莲在白马寺出家,法名是昙澈。
  四郎当着三师发愿,成为了比丘,比丘具足三义:乞士、怖魔、破恶。比丘受戒时,六欲天的天魔自知世上自此又少了一个自己的下属,内心震动惊恐,因此比丘乃“怖魔”。比丘破烦恼恶、无明恶,与贪嗔痴正三毒恶。比丘需要乞食生活,以此磨练自己的恭敬修行,不食荤腥,在乞食时将佛门的福田布施给众生。
  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寂照。
  怖魔……他在发愿时,便觉得做比丘是一件十分讽刺的事情,第六天魔王真的少了一个下属吗?后来他想,确实讽刺,这倒不是因为他不诚心做比丘,而是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神魔。
  宗教轰然倒塌,教义不过是写在谎言上的废话。世上无彼岸、无来世,无神佛,也无妖魔。
  人只活一次,地狱不再令他感到恐惧,因为地狱不存在;净土也不使他再生向往,因为净土亦不存在。存在的只有任万物生长而毫不动情的天地。
  他入道后,众僧以为他出身高贵,皆高看他。师父很少惩罚他。
  他不想削去头发,于是他可以留着自己的头发——如果他傲慢了,师父便劝众人说:“寂照本来就该高傲一些,他的身份不一般嘛,你们不必和他计较,这也是他的劫数。”这是他出身的劫数?可他的出身,其实太平常普通了。他身体强健,师父说他能舍弃名位早早遁入空门,已有慧根,于是要武僧教他武艺。他背诵佛经很快,有师弟说:师兄不愧是郡王的儿子,我听说南朝宗室和士族,都能文能诗——他觉得好笑,一切都很好笑,而背经书又和他的出身有什么关系呢?他与南海郡王、南朝士族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
  他背诵佛经,修习剑术,下山乞食。北人种麦子,他忽然异常怀念南方的水田。麦子抽穗时,药师要下山采药,他喜欢听师妹阿那耆尽宁药师在离山前,在山里到处喊“师兄”寻找他。尽宁取了一个长名字,她说这样别人就会记住她。山里回荡着“师兄”、“师兄”的声音。
  五年、八年、十年……
  他要在佛门修习多久呢?悉达多王子舍弃了自己的国,是因为他有国可舍,而他本来什么都没有。他不曾舍弃什么,他只想获得什么——如今他身负剑术,他想娶妻生子、建功马上,过一种世俗的生活。他多次给南海郡王写信,表达还俗的愿望。
  南海郡王一次次要他等待,后来他不再伪装下去了,他要寂照一辈子不许还俗。
  博取功名?这是笑话。沈朝已经灭亡,沈朝的薛叔莲——一个敌国的宗子——要安安静静活着,能苟延残喘已是幸事,他怎么敢期待自己能光明正大活着?更何况,他不是薛叔莲,他是个骗了皇帝的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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