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

  “活着,”白诺点头,“所以没必要提。”
  汪悬光端起桌上醒好的红酒,轻轻啜了一口:“用过滤了的数据测试模型,只会得出你想看的结果。”
  顿了顿,她又说:“合作的第一步是坦诚,白副队。”
  合作?白诺皱了皱眉,“我只想让你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然后知难而退。”
  这个回答在意料之外。
  修长的手指握着高脚杯,玻璃壁模糊地映出汪悬光的侧脸,眸光幽深不见底。
  秦销不是你一个人能扳倒的,白诺望着桌对面的人,语气加重了几分,明天晚上有一架去里约的军用飞机,带上你姐姐走吧。
  “……为什么帮我?”
  我有责任,”白诺郑重地说,“我提醒过你姐姐,可是我本应该救下她。”
  你提醒过她?汪悬光对白诺笑了一下,“在你刻意模糊掉时间线的故事里,可没提过这点。”
  白诺垂下目光,没有回答。
  他的坐姿端正,脊背挺得笔直,瞳孔深处微微闪烁着,似乎陷入了某个不愿与人分享的回忆。安静良久,他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我应该救她的。
  “你和她非亲非故,”汪悬光冷淡道,“不用什么责任都往身上揽。”
  白诺微微摇头:“从我知道秦销做了什么开始,我就有责任救人。
  ……
  汪悬光握着酒杯没动,直直地瞅着白诺,仿佛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察觉到了什么,继而眼底浮出一丝难以置信:
  你想保护所有被秦销看中的人?
  白诺一言不发。
  书房亮着明亮的顶灯和昏黄的落地灯,窗外还有红灯笼,乱七八糟的光源打在他的侧脸上,线条深邃冷硬,眼中光芒雪亮,瞬间有种肃穆庄重的气势,无声无息地蔓延开。
  汪悬光问:“你怎么做?”
  白诺答:尽我所能。
  “……”
  书房骤然安静下去,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清。
  汪悬光那双黑玻璃珠般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桌对面,仿佛透过白诺的皮囊看清了他脑中所想,接着得出一个结论:
  “你不想让我杀了秦销。”
  白诺不假思索:你也得杀得了他。
  汪悬光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红酒,把酒杯搁到桌面上,深红的酒液微微晃荡。而她面上半点波澜都没起,语调也平直冷漠:
  “回到你讲故事之前的问题,我的计划是什么?
  火箭登录火星时,从地球传信号过去需要12分钟,出了岔子,科学家反应得再快,一来一回也至少需要24分钟。而6分钟内,火箭就会落地。在场的科学家们能做的,只有站在控制台前吃爆米花,然后祈祷牛顿定律起效。
  “所以我没有计划。
  “毕竟再怎么做计划,我也想不到会有一个少校送上门。
  “很明显,你和我不一样,你打算三年之内让你姐硬气起来,五年之内让姐夫巴结你姐,习惯按部就班跟计划走,我是你计划里不可控制的变量。”
  她再次强调了一遍了:“你不想让我杀了秦销。”
  白诺立刻:“我不想让你白白送命。”
  汪悬光的侧脸线条沉静冷漠,皮肤泛着陶瓷般的冰冷质感,接着说:
  “我们见过三面,这是第一次坐下来谈话,对彼此的想象,都还是职业上的刻板印象。
  “军人,正义、冷酷、武力强大,服从命令。工程师,冷静、智商高、情商低,尤其不懂人情事故。”
  白诺嘴唇一动,似乎想要解释什么,但还没发出声音,又被汪悬光不容置疑地打断了。
  “你调查过我,知道我两次创业都被合伙人稀释了股权。第一个合伙人死了,我还成了嫌疑人。
  “所以你勾勒出来的‘我’,是个只懂技术,不了解人性,行事果断,不计后果,报复心强到会直接杀人的高智商、却可怜的罪犯……嗯!听我说完。”
  白诺在她锋利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呼吸。
  “相同的,我也会忽视你的某些东西,绝对正义和绝对力量之下,你也有不能见光的秘密。”
  汪悬光向来沉默寡言,可每次她一鼓作气说一大堆话时,眉眼坚冷肃寒,宛若一把铮然出鞘的利刀,寒光四溢,摄人心魂。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直接摊开讲吧,她云淡风轻地打了一记回旋镖,也请你回答我的问题,白副队,你的计划又是什么?
  汪悬光坐在窗下,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在身后散荡着诡光。
  窗外是幽寂荒芜的冬季庭院,外墙及墙边堆着一丛干枯的灌木,两棵挺拔海棠树孤独地耸立着。
  更远处的院外,别墅区里张灯结彩,装饰繁复。行道树上挂满了小红灯笼,流光熠熠闪闪;红色仿真花堆出来“新春吉祥”四个大字,几百米外清晰可见;连下水井盖上都贴了“福”字,到处都洋溢着团圆欢乐气氛。
  书房内,空气寂静良久,落地灯幽幽笼罩着对坐的两个人。
  “人死了就是死了。活着的人,却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白诺的视线虚虚地落在桌面上,合影中的少年们望着镜头,注视着虚空,也仿佛在对他微笑。
  他清晰的喉结一动,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艰涩无比:“没、有、人、能体会受害者家属的感觉。
  这几年我不上战场,没有战功,却升了三级。知道每一笔军费流向哪里,每一个军工能捞多少油水,来巴结我的人怎么跟与秦销沾亲带故。
  “死,太便宜他了。”
  白诺抬头望向汪悬光,眼底跳动着经年发酵后的狠戾,冷笑着说:“他应该在黑牢里关到死。”
  汪悬光眉眼微动。
  以白诺的军政背景,塞一个仇人进黑牢里倒不成问题。不过要想把根正苗红的“秦家第四代”送进去,政治上选边站队只是第一步。不仅得拔掉秦销家这棵参天大树,还得把地下看不见的深根都彻底烧掉。这一盘棋究竟有多大,恐怕二、三十年都下不完。
  光是无战功晋升三级,正直神武的白少校就一副脏了的模样,很难想象他能忍受和一群政客同流合污多久。从概率上讲,他顺利通关……不比她不带氧气瓶,徒步攀喜马拉雅山还能生还,高出多少。
  “你选了条最远的路,”汪悬光站起身,准备离开了,我们的确不是同路人。
  “等等——”
  白诺在书桌上撕了一张纸,写下一串数字:“你也是受害人家属,我能理解你想要亲手复仇的意愿。”
  他把纸便签纸递给汪悬光:“这是我战友的电话,接通后所有问题都回答‘我不知道’四个字。你想查什么做什么都可以找他。除了智慧,你得有点能与秦销抗衡的力量。”
  汪悬光站在桌后,接过便签,问:“这是你的‘别有所图’?
  “我图的,是你全身而退。”
  白诺也站了起来,拦在汪悬光面前,身影高大魁梧。两人之间半米距离不到,给人的压迫感极强。他望着汪悬光黑白分明的眼睛,凝重庄严地说:
  军人的天职是保家卫国,哪怕我不配说这句话了,可是保护弱小仍然是我的责任。
  不知道这是今晚第几次听到“责任”这个词了,汪悬光淡漠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她看着手中的便签条,乌黑的眼睫毛垂下,遮挡着一丝嘲意:“我要是在你扳倒秦家之前,就杀了秦销呢?”
  “杀了就杀了,还给蟑螂哭丧吗,不过,”白诺正色道,“不要动手杀他,这是为你好。”
  汪悬光一抬手,将便签条搁了在桌上。
  “秦销有一种……直觉,不知道是靠肢体语言、微表情、还是眼神接触,他总能察觉到危险。
  “我在闹市区绑架过议员,在酒店大堂里杀了俄罗斯的高官,”白诺压紧了锋利的眉角,“对秦销,却失手了三次。”
  汪悬光这才抬头看着白诺,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只要你想走,随时找我,”白诺叹了口气,柔声说,“我向你保证,一定送你们姐妹安全离开。”
  你是个好人,汪悬光意义不明地笑了下,至少,你觉得你是。
  说完,她越过白诺身旁,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
  白诺匆匆一回身,拿起桌上的便签纸,提醒她:“等一下,电话号!”
  “193xxxx2251。”
  Charlene·Wang的背影挺拔,流利地背出这串数字,声线如常冷淡疏离:晚安,白副队。
  ·
  离开白诺的别墅,外面寒风正烈,“欢度春节”的霓虹灯把半边天幕映得血红血红的。
  汪悬光裹着及到脚踝的羽绒服,斜穿过小路。
  白诺有所隐瞒,她也不算很坦诚。
  诚然她的计划是利用不确定性,但前提是大量观察并收集秦销的行为模式。
  秦销是个连环杀手。
  这点毫无疑问,她在白诺面前否认,只是谈判策略而已。这些姑娘们之间,一定存在某种特殊的、只有秦销会欣赏的美学逻辑。
  能解开这道谜题的关键是建筑师。
  她是谁?做了什么?是逃出了秦销的手掌?还是秦销放过了她?
  汪悬光吸了口干冷的空气,她需要找到这位建筑师。
  一阵冷风掠过,周遭的枯树呜呜咽咽地响了起来。她不由缩紧了肩膀,连连打了个两个哆嗦,滚烫的脸颊被风刀刮得刺骨发疼。
  前方夜色中,熟悉的别墅伫立着。红顶白墙,灯火通明。离开前她只打开了门廊灯,而现在上下三层,目之所及的窗户都亮着明灯。
  一支优雅舒缓的钢琴曲从别墅里倾泻而出,每一个音符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余音。
  “……”
  汪悬光站在别墅门前,背影挺拔,侧脸冰冷。望着亮如火烧的窗户,慢慢地压紧了眉心。
  ——秦销来了。
  ——他等了她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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