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粮价三月初就开始上扬,到三月中旬已经是往年粮价的数倍。偷盗、抢劫,各种案件层出不穷。身为父母官,他看在眼里,怎能不急?可急又有什么法子,区区一名七品县令,手上没有粮食,虽然知道是烧锅之害,往知府那边送了不少关于建议限定烧锅庄子的条陈,但都是石沉大海,半点动静都没有。
  天下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就算没有人对苏青海说,他也晓得为何平日素来良善的百姓,突然有了强盗似的强大气焰,还不是东兖道那个布政司告示给闹的。
  新泰县在沂蒙山北,东兖道蒙阴县在沂蒙山南。中间虽然隔着山路,但是往来串亲戚、做小买卖的百姓还是不少。
  蒙阴县封烧锅庄子、封粮铺之事,新泰县百姓尽有耳闻。
  打三月二十四蒙阴县贴出布政司衙门告示后,新泰县的百姓就眼巴巴的等着、盼着,想着就算在泰安府那边耽搁时日,平抑粮价的公告也要将到新泰了。
  这一等,就是十来天,多少家典当了棉衣器皿,多少家的米缸、面口袋见空,多少家的孩子饿得半夜哭醒。
  当希翼渐渐破灭,带给百姓的是更深的绝望,仿若从云间跌落到深渊,只剩下无尽的黑暗与悲惨。经过内心深处的挣扎,越来越多的百姓认清,若是听从老天爷的安排,那怕是就要眼睁睁的看着亲人因饥饿而离世。
  哪里有粮?就算是早先不知道,如今大家伙也尽知晓了。烧锅庄子有粮!县城镇子上的粮铺有粮!满心的绝望,又化作满身的力量,大家伙浩浩荡荡的往烧锅庄子去了。
  在饥饿的民众面前,叫嚣的庄子管事、装腔做样的护庄打手都成了摆设。
  粮食在哪里?大家流水般涌向烧锅庄子的粮仓。望着这些穷老百姓的背影,被推搡到一旁、身上还被踩了两脚的庄子管事不禁“呸”了一声,当谁是傻子不成?且不说因东兖道烧锅庄子的被封,他们这些庄子正加紧烧酒来抢占草原的买卖份额;就是东兖道烧锅庄子被迫的“平价售粮”,也使得他们警醒不已。
  哪个庄子还敢留着粮食?使唤人手日夜不停的操劳,将粮食都蒸熟,拌曲,等着发酵。
  看着已经不能入口的粮食,再次绝望的百姓无比愤怒。酒缸碎了,酒香弥漫,用烈酒与酒糟将肚子填个半饱的人们,想起自家等着米粮下锅的父母妻儿,又结伴涌进县城,涌向粮铺。
  苏青海抬起胳膊,还想劝百姓们散退,省得触及国法,后悔莫及。随行而来的一个衙役,因被这突发事件扰了百花楼的好事,一鞭子抽了过去。
  被抽中的那人满脸的血渍,红晃晃的,刺得人眼睛生疼,让大家忘记了对朝廷与官府的畏惧,场面立时一片混乱。
  苏青海叫嚷着,又有哪个会听见?粮铺的大门被撞开,百姓们闻着米粮的香气,大声的欢呼着,使劲的挤上前去,拉下搭在肩膀头的口袋,往里面装粮食。
  没有挤上前装粮食的人们带着小小的失望与无尽的希望,又涌下另外一家粮铺,如法炮制。
  一家一家粮铺的粮食被分光,人群却越来越庞大,时疫一般,得到消息的百姓从四面八方赶来,参与到这“分粮”的大军中。
  短短四日,民乱已经由新泰县,席卷到莱芜县、肥城县。泰安府早已得了消息,全城戒备,虽然没有粮铺被抢之事,但是城外的烧锅庄子则无法幸免,更多的承受了无粮百姓的愤怒。
  沂州,道台衙门,书房。
  曹颙匆匆打宝泉寺赶回来时,庄先生站在窗前,不知在沉思什么。见曹颙回来,他转过身来,略显艰难的指了指书案上的信件,这是蒙阴县令梁顺正打发人送来的,关于泰州府民乱的一些消息。
  不过轻飘飘两页纸,曹颙却觉得有上百斤重,小心的拿在手里,心中不停的祈祷,上面不要出现数目字,就算是出现,也要尽量少些。
  新泰民乱,毁锅烧庄子五座,抢粮铺十余家,掠地主富户三十余户,伤亡五十余人,县令苏青海写毕血书自缢。
  曹颙的心紧得不行,只觉得透不上气来,过了好一会儿,方开口问道:“若是将‘烧锅之祸’直陈御前,如何?”
  “万岁仁厚,百官畏首,树敌无数,不了了之!”庄先生答道。
  “若是没有七日之谋,平粮告示,又如何?”曹颙顿了顿,再次问道。
  “而今,十户百姓,三户饥,一时一地之乱,快刀斩乱麻,易还百姓清净;延后旬月,十户百姓七户饥,烽火燎原之乱,就是为了朝廷脸面,也会雷霆镇压,用血腥惊醒世人!”庄先生缓缓的说道。
  曹颙面色苍白,跌坐在椅子上,目光有些迷离,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庄先生:“照这般说,既然我没做错,为何却这般心虚,这般愧疚?”
  庄先生心中叹息不已,隐隐生出几许自责,若是自己没有推波助澜,事情可会如此?想到这些,他问道:“孚若可是后悔了?”
  曹颙的情绪渐渐平静,目光也愈发坚定起来:“后悔?不悔!若是只为了心里舒坦,冷眼看着,将自己摘干净,那我宁愿选择心虚愧疚!”
  话虽说得堂皇,但是内心的不安与煎熬却只有曹颙自己晓得。或许如庄先生所说,就是没有他的“七日之谋”,烧锅之乱拖个半月一月的也会爆发,但是他却不能坦然的认为新泰县令苏青海之死与五十余百妖的伤亡都与自己无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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