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手边的茶凉了又换, 点心、火盆一样不少, 即便要起身更衣, 亲卫也“贴心”地跟上来引路。
  一墙之隔外, 隐约传来漏夜的更声。
  打更人敲打着铜锣,陈毅禾却莫名觉得,那梆子挥舞着, 一下下落到了自己天灵之上。
  被崔媛强行“请”进孟宅后, 他那点醉意上头的激愤和怒火, 在等待中慢慢冷却了。
  他还是太冲动了。
  就算今日程荀只是个普通的清白人家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以清白之名活活逼死,也难免显得他为人促狭, 恐怕于官声有碍。
  他想起临走时, 范春霖意味深长的话。
  “孟忻的夫人,崔清的二女。”
  若程荀当真在此出了事,那位看起来颇有手腕的崔夫人, 要如何发难?
  崔家已然落败,如今朝堂动荡,孟忻的处境也微妙……可就算如此, 又哪是他一个边关的七品小官得罪得起的?
  思及今日种种, 陈毅禾满腹懊悔, 忍不住拍了下大腿。
  怎么二两黄酒下肚,做事就这般没头没脑了!
  陈毅禾中年得中, 家中背景不显,入仕后在官场的弯弯绕绕里也跌了不少跟头,年近半百才谋了个七品县令的缺。
  庸碌数年,除却自认坚守的一点底线,他的为官之道,也只剩“谨慎”二字。
  可自打晏决明叛逃,他选对边、说对话,仕途好似又变得一片坦途了。他扪心自问,这日子虽是好过了,可自己那份“谨慎”又去哪儿?
  官场瞬息万变,指不定哪日上头就转了风向。自己如今这般做派,在外人眼里是否已被贴上了党羽之别?今日高朋满座,可万一将来……
  陈毅禾越想越心惊,忍不住抬起茶盏往肚里灌。
  可他当真做错什么了么?
  晏决明确实见了岱钦,家中搜出的那封信也确为真,自己不过将其如实禀明,上头怎么想,他如何左右?
  陈毅禾缓缓呼一口气,努力镇定下来。
  而今日之事,他虽有鲁莽之处,可归根究底还是为了公务。孟家若真要赶尽杀绝,他也坦坦荡荡、留得清白!
  陈毅禾心中闪过无数名留青史的名臣形象,或贫贱不移、或威武不屈,心中骤然荡起一股豪情,竟平添几分悲怆之感。
  还未等他沉浸其中,门帘抬起又落下,门外的亲卫忽然一散,一个身影走进室内。
  崔媛目不斜视地走到主座坐下,顺势接下丫鬟送上来的茶,轻抿一口。通明的烛火落在她的侧脸,从他的方向看去,锋利得令人心惊。
  陈毅禾清清嗓子,不动声色地挺直脊背。
  “崔夫人,此事……”
  不等他说完,崔媛放下茶盏,青瓷磕在黄梨木上,轻轻一声脆响,却敲得陈毅禾心头一紧。
  “这来龙去脉,我已大致明白了。”崔媛掸掸袖子,直到此刻才看向陈毅禾,“我倒想问陈大人,手里究竟有何证据,能如此笃定我女儿与晏决明一案有所牵连?”
  陈毅禾轻咳一声,摆出公事公办的架势:“崔夫人,下官不过是办案心切,打算请令爱到衙门一叙。程姑娘毕竟是闺中女子,许多事不明白,言语间闹了误会;她年纪又小,一时冲动便……也不知程姑娘身体可无碍?”
  “此时倒是想起她的安危了……你空口无凭、辱人清白时,怎么就不想想后果呢?”崔媛冷冷道,“也莫拿年纪说事。依我看,行事荒唐的可大有人在呢。”
  陈毅禾先是一惊,可见崔媛神色还算平静,又放下心来。
  他避重就轻道:“下官绝无此意。实在是此案非同小可,抓住一分线索,也能早一日结案,为国、为民都是好事。”
  崔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嘴角忍不住嗤笑一声。
  “陈大人,我倒是奇怪,按理说这捉拿逃犯一案,怎么看也算不到县官的头上,您何必这般殷勤?”
  说着,她想到什么,恍然大悟般,“是我想岔了。这紘城的冷板凳,也不是谁都坐得下去的。”
  陈毅禾脸色一变,透出几分愤慨和屈辱:“崔夫人
  这是何意?陈某若当真是你口中的曲意逢迎之辈,今日便不会坐在这与你说话了!”
  崔媛冷笑一声:“陈大人好生有趣。你口口声声的为国为民,却未见你治下有多太平富庶。
  “敢问陈县令,今冬过半,紘城百姓有几多无衣穿、无炭烧、无粮用?”
  陈毅禾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未反应过来,就又被她打断。
  “陈大人在酒楼与高门子弟饮酒作乐之时,可曾往窗外看过一眼?”崔媛瞟过他前襟一片显眼的酒渍,面色愈发阴沉,“也是,屋内温香软玉,又何必推开窗子吹冷风呢!”
  说罢,陈毅禾猛地站起身,脸上满是羞愤,竟口不择言道:“无、无知妇人,岂敢妄言!”
  话音未落,门外的亲卫便冲进屋内,将他牢牢围住。
  见状,陈毅禾心中那点本要熄灭的底气又熊熊燃了起来,不禁悲愤道:
  “怎么,你手下人还敢对朝廷命官动手么?我也是天子门生!莫以为你孟家官大,就敢随意欺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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