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72节

  第一百二十九章
  众目昭彰,蔡侯注定无法翻身。押解上京之后,天子为保自身名望,哪怕是掩耳盗铃也会予以严惩,他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现实摆在眼前,无人敢再捋虎须。
  接下来数日,国君们无不谨言慎行,唯恐触怒林珩。并严格约束随扈,务必安分守常,绝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
  “晋侯雄才大略,武功盖世,晋必重现烈公盛世。前车之鉴犹在,三心二意不可取,唯俯首帖耳能保平安。”
  抵达丰地之前,西境诸侯心思不一,各自打着算盘。
  目睹蔡侯的惨状,见识到晋君酷烈,诸侯集体打通任督二脉,一夜之间变得心醇气和,一个赛一个老实。
  宋伯主动派人过营,试图与田齐修好。
  “不求在晋君面前美言,只求不发恶言。”宋伯头上缠着布条,脸色发白,精神萎靡,好似大病初愈。
  他突然间明悟,主动放低姿态,奈何江心补漏为时已晚。氏族连续两次过营,皆是铩羽而归。
  第三次派人,田齐压根不露面,只命斗圩出帐打发走来人。
  “公子言破镜不圆,覆水难收,亲情既灭,再不能回转,君请回。”斗圩袖手站在帐前,微抬着下巴,刻意摆足傲慢姿态。
  这一幕似曾相识,只是双方立场颠倒。
  想当初公子齐奔宋,宋伯避而不见,纵容三令痛下杀手,何曾顾念半分亲情。若无公子有仗义相助,主仆三人早就尸骨无存。
  如今风水轮流转,宋伯畏惧晋侯,凭几句好话就妄图与公子齐修好,当真是异想天开。
  斗圩和斗墙跟随田齐多年,几乎是看着他长大,对田齐的性格十分了解。
  在遭遇变故之前,他还会顾念亲情,给宋伯几分颜面。时至今日,亲历数次背叛,他再没有半分天真,更不会心软。
  “前事不忘,言出必行。”
  斗圩传达田齐所言,一字不落,一字不改。
  被一名阉奴睥睨,宋国大夫只觉受到羞辱,当场面红耳赤。他有心叱喝斗圩,猛然间想起身处晋侯大营,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生生咽下到嘴边的话。
  目睹他的表现,斗圩讥笑出声,鄙夷之情毫不掩饰。
  “公子不见,君请回。”
  当面被下逐客令,还是两次!
  宋国大夫羞愤交加,实在没脸面纠缠,只能一甩袖,转身离开大营。
  在他身后,斗圩故意提高声音,嗤笑道:“有求于人还这般作态,委实可笑!”
  话中意有所指,引发晋人议论,更令宋人羞愧。
  “走,速归!”
  宋国大夫满脸赤红,举袖遮脸脚步飞快。
  随从各个垂头丧气,跟上他的脚步,几乎是逃出营地。
  目送来人走远,背影消失不见,斗圩才转身回到帐内,笑着向田齐复命:“公子,人走了。”
  田齐站在屏风前,双手负在身后,面前是一幅悬挂的舆图,上绘山川河流,城池要塞,蜀国就在其中。
  闻言,他头也没回;漫不经心道:“再有宋人前来,一概不见。”
  “诺。”斗圩应声,停顿片刻后试探道,“若是宋伯亲自前来?”
  “不见。”田齐凝视图上,语气斩钉截铁。
  父亲性情宽厚,不记仇怨,结果如何?
  信平君叛乱,明目张胆窃国,多数氏族一言不发,忠心少得可怜。
  既如此,他还念什么仁慈,讲什么宽厚,就该睚眦必报,穷凶极恶。将仇人和叛臣踩在脚下,方能大权在握,令朝堂上下不敢有二心。
  捕捉到田齐脸上的狠色,斗圩和斗墙相顾一眼,都没有贸然开口。
  田齐未留意两人的神情,回想林珩之前所言,抬手覆上舆图,掌心盖住标注蜀国的一块,手指向内合拢,用力攥紧,好似将这块土地攥入掌心。
  “晋君言出必行,会盟之后出兵蜀地,助我夺回权柄。我将领一军,立誓直捣都城,拿下信平君,问罪车裂!”
  田齐转过身,瞳孔漆黑,心中似有火焰燃烧。
  “当初仓惶离国,流离失所。如今回归,我必要救出母亲和兄长,问罪叛逆,夷其全族!”
  话中杀气凛然,充满血腥。
  斗圩和斗墙心神紧绷,震撼于田齐的杀伐果决。
  不等两人开口,田齐忽然放松神情,晃动两下脖颈,问道:“像不像?”
  “公子,仆不解。”
  “可类晋君气势?”有别方才的肃杀,田齐面带笑容,征询斗圩和斗墙的意见,“当日在大帐内,阿珩惩治蔡侯,威风八面。我能学得三两分,回国后震慑氏族,定能事半功倍。”
  “公子所言甚是。”斗圩和斗墙恍然大悟,一同肯定田齐的想法。
  “阿珩乃不世出的英主,在晋这段时日,我实是受益匪浅。”
  田齐收起笑容,迈步来至帐门,抬手掀起帐帘,仰望碧蓝的晴空。
  想起困在国都的母亲和兄长,他心中腾起担忧,对信平君的恨意挥之不去。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支撑着他飞速成长,拔足向前突进。
  时近傍晚,夕阳西下,天边铺展火红的晚霞。
  距丰城不远,一支车队正沿河而上,踏着霞光飞驰而来。
  队伍由三百人组成,打出越国旗帜,护卫皆是百战越甲。
  雕刻图腾的安车内,上大夫剻业整襟危坐,随身携带国书,代表越国参与诸侯会盟。
  车队星夜兼程,入晋后一路疾行,赶在会盟前一日抵达丰地。
  彼时,西境诸侯齐聚在此,大大小小的营盘环绕城池座落,外围蔓延十数里。
  营地四周有甲士和军仆巡逻,越国的车队自南而来,先后遇到三支巡逻队伍,消息很快传至营地。
  “越使抵达?”林珩接到壬章奏疏,得知犬戎异动,正提笔写下诏书。听侍人禀报越国来人,当即想起和楚煜的约定。算一算时间,楚煜早已至禹州,未知越侯身体情况如何。
  “回君上,来人已至营外。”侍人躬身道。
  “请来大帐。”林珩放下笔,合拢竹简推至一旁。
  “诺。”侍人领命退下,快步往营前传达旨意。
  晋侯大营前,剻业推门走下马车。
  峨冠博带,踏着一双皮履,衣领袖口刺绣精美的花纹,典型的越国氏族打扮。他腰悬宝剑,手捧两只木匣,大一些的装有国书,小一些的则是公子煜的书信和礼物。
  侍人赶来时,甲士刚刚查验金印,确认他的身份。
  “越国剻氏业,奉公子煜之命前来,与会盛事。”见到侍人,剻业表明来意。
  “君上召见,使君请往大帐。”
  话落,侍人侧身请剻业入营,亲自为他引路。
  同行的越人就地卸车,在晋君大营外扎下营盘。和周围大营相比,规模较小,却是井然有序,壁垒森严。
  剻业进入营地,目不斜视,一举一动严守礼仪。
  离国之前,他被令尹再三叮嘱,两国固有婚盟,行事也务必谨慎,不可稍有懈怠。
  鉴于此,他提前打好腹案,以备面见晋君。
  不过计划虽好,终不及现实给予的冲击。
  进入大帐后,初次见到林珩,剻业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尝闻晋侯凶名,知晓他智计无双,一战灭郑名震诸侯。万万没想到,真实的林珩同他设想中相差甚远。
  令尹提过林珩的种种,唯独没提过他的容貌。以致于在剻业的印象中,他该是和晋幽公一般英气魁伟,而非眼前的俊秀弱质,甚至有些病态的苍白。
  短暂的恍惚之后,剻业迅速收敛心神,手捧木匣走上前,正色拜见林珩。
  “越大夫剻氏业,参见君侯。”
  剻业的母亲出身越国宗室,他容貌类母,眉目隐含锐意,眼尾略微上挑,妖娆却不乏英气。
  林珩不知他的出身,乍一看似曾相识,莫名感到眉眼间有些熟悉。
  压下心中古怪,他唤剻业起身,命侍人看座:“起,君请坐。”
  “谢君侯。”剻业持礼再拜,呈上两只木匣,方才振袖落座。
  侍人送上热汤,他端起饮下一口,没有预期的苦涩,反而品尝到甜味,眼底闪过一抹惊讶。
  没去看剻业的表情,林珩打开木匣翻开国书。
  从字迹来看,应是楚煜亲笔撰写,内容早有商定,没做任何改动,末尾盖有国君印章。
  “公子不能亲至会盟,代以国书,以表越之诚意。”剻业开口说道。
  “善。”
  林珩合拢竹简,将国书放回匣中。随手打开另一只木匣,里面是一张叠起的绢,绢下压着一只金铸的扁盒。
  以为是传递要事,林珩的动作没有停顿,立刻取出绢展开。
  绢极精美,色泽透明,上面仅有四行字,笔力苍劲,隐含杀伐之气。
  撰写的内容却和杀伐不沾边,字里行间缱绻悱恻,情感表达直白火热,分明是一首情诗。
  林珩连续读过三遍,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的确是一首情诗。文字源于上古,歌颂春日美好,传达火热情思。
  字很好,诗也很好,但两者结合,郑重送到他面前,着实令他猜不透。
  莫非有隐喻?
  林珩提起绢布,越看越是费解,眼底凝固沉色,意外透出一股杀气。
  “公子煜可曾说过,此信用意为何?”他抬头看向剻业,直接问道。
  “仆不知。”剻业实话实说。他仅知匣中是公子煜给晋侯的书信,压根不知书信内容。
  观他表情不似作伪,林珩压下心头疑惑,将信放至一旁,拿起金盒打开。盒中静静躺着一枚玉簪,簪首是一头卧虎,同国太夫人佩戴的颇为相似。
  林珩取出玉簪,翻转簪身,发现簪首别有乾坤,卧虎反面竟是一只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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