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20节

  伴随着两声脆响,箭匣扣上弩身。
  林珩平举强弩,弩锋正对智渊。只需扳动手指就能释放弩矢,当场取走他的性命。
  看到这一幕,智弘不禁捏了一把冷汗。智陵和智泽脸色骤变,控制不住开口:“君上!”
  反观智渊,直视林珩面不改色,泰山压于顶仍能方寸不乱,从容自若。
  “智卿,事交于你,何如?”林珩语气温和,漆黑的双眸仿如深渊,窥不出丝毫情绪。
  “君上信任,智氏束手听命。”智渊叠手下拜,神情肃然。
  “有外大父此言,寡人高枕无忧。”林珩放下手中的弩,起身绕过桌案,亲自扶起智渊。脸上笑容温和,半点不见之前的森冷。
  他的视线扫过智弘,又落在智陵和智泽身上,笑着说道:“外兄受惊了。”
  “臣不敢。”智陵和智泽连忙俯身。
  智渊看向两个孙子,隐隐皱了下眉。同智弘对视一眼,目光又转回到林珩身上,赞赏和忌惮交加,情绪异常复杂。
  多智近妖。
  在氏族之中,智陵和智泽称得上英才。在国君面前,两人就相形见绌,才智心性都难以企及,还需更多磨炼。
  “天色不早,雨大风急,外大父早些归家。”林珩笑道。
  “谢君上关怀。”智渊叠手再拜,起身后离开大殿。
  智弘三人紧随在后,一路行至丹陛下,忽见前方身影停住。
  “父亲?”
  “大鹏展翅,一息鹏程万里。蛟龙出水,倏忽间踏云天际。饕餮之腹无底,张口能吞日月。英主降世,晋必重现烈公盛世,霸天下!”智渊站在雨中,任凭雨水打在脸上,发出一阵畅快的朗笑。
  笑声穿过雨幕,融入雷鸣声中。
  智渊一念豁达,脚步变得轻快。智弘三人跟在他身后,心中似有所悟,此时不便开口,唯有快步跟上智渊,一路向宫门行去。
  在四人身后,身着彩裙的婢女进入殿内,重新点燃香炉,为灯盘注满灯油。
  清香飘散,林珩迈步行至殿前,单手覆上半开的门扉,仰望黑暗的天空,眸底氤氲的暗色比乌云更浓。
  马桂守在殿外,垂手默然不语。
  林珩站了片刻,暴躁的情绪逐渐平缓。他想起被带入宫的蔡国大夫,对马桂说道:“带卢成前来。”
  “诺。”
  “欢夫人也一并带来。”
  听闻此言,马桂愣了一下,却未追根究底,应诺后转身离去。
  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林珩转身返回殿内,在屏风前落座,重新展开案上的竹简,细读上面的文字,良久陷入沉思。
  婚盟,结两国之好。
  这是齐侯的主意,还是公子弼?
  瓢泼大雨中,马塘驾车出现在城门下,迎上公子弦一行。
  遵照林珩的吩咐,马塘当场亮明身份,引齐人前往驿坊:“暂请安置。”
  队伍穿城而过,马蹄声响彻长街。
  不多时,两辆马车先后停在馆舍前,护卫在门前下马。
  馆舍主事听到动静,连忙吩咐奴仆清扫房间,自己在门前等候,态度十分恭敬。
  天色昏暗,奴仆点燃提灯,灯罩能挡住雨水,确保灯光不灭。
  车厢门推开,身着布袍的门客率先下车。四旬左右的年纪,颌下一缕长髯,昂藏俊朗,左手时刻按住佩剑,一双眼精光四射。
  门客之后是一名青年,峨冠博带,青衣长剑。挺拔雅致有兰桂之色,姱容姝丽,气质温润好似美玉。
  公子弦步下车辕,站定在台阶前,浅笑对马塘说道:“请上禀晋君,期能早见君侯。”
  “仆定禀告君上。”
  “劳烦。”
  公子弦有礼致谢,旋即提步登上台阶,走入馆舍之中。
  目送他的背影,马塘眸光微闪,简短吩咐主事两句,转身登上马车,令马奴速行。
  “速归。”
  “诺。”
  马奴挥动缰绳,驽马撒开四蹄,宽大的车轮压过路面,飞溅起大片水花。
  雷声轰鸣,马车穿过大片雨幕,向晋侯宫疾驰而去。
  第八十七章
  雨越下越大,天色昏暗,相隔数米看不清人影。
  马车一路疾行,在雨中返回晋侯宫,停靠在宫门前。
  车门推开,马塘走出车厢,步下车辕。皮制的履底踏上青石路,不小心踩中水洼,溅起的积水打湿长袍下摆,留下一串湿痕。
  宫奴迅速撑开伞,罩上马塘头顶。
  雨珠噼里啪啦砸向伞面,沿着伞缘滑落,垂挂成晶莹的水帘。
  小奴穿着宽大的蓑衣,有些费力的爬下车,模样稍显笨拙。落地时脚底打滑,幸亏被身旁的宫奴拉住才没有当场摔倒。
  “小心些。”马塘接过宫奴手中的伞,迈步走入宫门。行出数步听到声响,见小奴狼狈跟在身后,他无奈地叹息一声,唤来一名侍人,“带他去更衣,不必近前来。”
  “诺。”
  侍人按住小奴的肩膀,移过头顶的伞罩住两人。
  “塘翁,我……”小奴刚想要说话,就被马塘止住。
  “去更衣,用些热汤,小心着凉。”留下这番话,马塘转身行入雨中,脚步匆匆,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
  “走吧。”侍人拍了拍小奴的头顶,掌心留下一片湿意。想到马塘对小奴的看重,侍人眸光闪烁,将伞交给宫奴,竟是弯腰抱起了小奴。
  小奴吃了一惊,瞪大双眼看向侍人。
  “雨大,你走路太慢。”侍人有心卖个好,抱着小奴迈开大步,尽量不让雨水落到他身上。
  趴在侍人的肩膀上,小奴逐渐从震惊中回神。
  想起被塘翁教导前的日子,对比如今,他的神色发生改变,目光逐渐复杂。他隐约间有些明白,药奴口中的“人情冷暖”究竟是何含义。
  天像裂开口子,雨成瓢泼之势,即使有伞遮挡,马塘的外袍仍被打湿。
  来到正殿前,他快速登上丹陛,大步流星穿过回廊,有意先去更换衣履再去向国君复命。
  遇到马塘经过,守在廊下的侍人纷纷垂手避让。
  拐过廊角时,前方有灯光闪烁,一名侍人提灯在前,数名婢女尾随在后,分成两列,拱卫面色憔悴的蔡欢。
  宫宴之后,蔡欢被留在侧殿,形同软禁。
  沉浸在惶恐之中,她变得忧心忡忡,彻夜辗转难眠。人如鲜花凋零,迅速变得消瘦,再不是曾经的丰腴美人。
  双方在回廊中相遇,马塘向蔡欢行礼,后者僵硬的扯了扯嘴角,不见能言善道,八面玲珑也消失无踪。
  “欢夫人请。”马塘侧身让至一旁,背对雨帘,身后很快湿透。
  一阵凉风袭来,冷意侵袭四肢百骸。
  他岿然不动,半点不受冷意影响。哪怕水珠滑过脖颈浸透衣领,表情也无丝毫变化。
  廊下的侍人婢女同他一般无二,垂手低眸,看上去若无其事。他们习惯了恶劣的天气,丝毫不以为意。
  这便是晋人吗?
  看到眼前这一幕,对照蔡侯宫内的种种,蔡欢突觉心寒。
  掩耳盗铃或许有用,却无法改变骤起的强风。
  她不顾脸面背负骂名,不惜抗衡满朝氏族,只为延续国祚保住蔡国。
  结果又是如何?
  入贡的队伍中混入刺客,国内氏族脱不开干系,兄长当真一无所知?
  回过头来想一想,她竭尽心力奔走,竟是一无所获,到头来不过是贻笑大方,里外不是人罢了。
  蔡欢愁肠百结,悒悒不乐。
  随侍人来到正殿,透过半开的殿门,灯烛的光落在身上,她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手脚冰凉,心中苦意更甚。
  “蔡氏欢,奉召前来。”
  一门之隔,殿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殿外风潇雨晦,如置身数九寒冬。
  尽管门扉敞开,蔡欢也没有跨入门内,她在殿外叠手下拜,无视飘入廊檐下的雨水,恭敬俯身在地。
  她脸色苍白,声音沙哑。俯身在地时,裙摆铺展染上暗色。额头低垂,肩胛骨微微凸起,曾经合身的衣裙变得宽大,愈显悲凉凄楚。
  “夫人请起。”
  一阵清香袭来,衣袂摩擦声渐近,微光闯入眼帘,镶嵌彩宝的皮履停在蔡欢身前。
  林珩亲自走到殿门前,弯腰虚托蔡欢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扶起身。
  指尖触碰手臂的一瞬间,哪怕隔着衣料仍能感受到冷意。
  “谢君侯。”蔡欢顺势站起身,态度毕恭毕敬,随林珩进入殿内。
  殿内设有多盏铜灯,火光明亮,却不见一缕烟气。
  穿过并排矗立的圆柱,看到跽座在台阶下的卢成,蔡欢不免心生诧异。她聪明地没有多问,同卢成互相见礼,在其对面落座。
  “君侯召欢前来,未知有何吩咐?”坐定后,蔡欢不再多看卢成一眼,快速收敛心神,话中透出谨慎。
  “不急。”林珩登上台阶,振袖落座于屏风前,唤婢女送上汤羹和糕点,浅笑道,“观夫人气色不佳,何妨先用一些。”
  “谢君侯美意。”蔡欢没有拒绝,舀起一勺甜汤送入口中,消失许久的饥饿感骤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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