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他倒是可以寻过去, 一两步瞬移的事。
  但是这样显得就很……黏人。
  这样不好。
  朋友之间……哪怕是挚友, 都还是需要一定距离的,这话还是之前七童说的。
  察觉到一种似有若无的手指拂过脸颊的触感, 早已经习惯了的傅回鹤随手将盖子盖了, 又吸了两口微酸的灵雾, 叹了口气。
  ——所以凭什么莲花叶子在被七童天天团在手里揉, 他却要在这寂寞等生意?
  就连尔书都被花满楼顺手捞走了。
  除了傅回鹤, 该带的不该带的花满楼是一样都没落下。
  门口的檐铃时隔多日终于再度响起,应和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显得轻扬而悠远。
  傅回鹤侧首瞥了眼结缘屏, 上面浮现出有缘者的姓名生平。
  手中拿着请柬缓缓步入离断斋的男人年过而立, 眼角带着皱纹, 每一条沟壑里都写着曾经的故事与星河美酒的寂寥, 只不过那双眼睛,却仍旧亮若寒星。
  如同二十多岁的青年郎。
  他的衣裳穿得有些凌乱,带卷的披发有些毛躁地落在肩头, 鬓角已然沾染了霜白色, 整个人显得很是落拓撩倒。
  这种懒散的落拓气, 在他的身上交织出了一种诗人独有的矛盾气质。
  敏感却潇洒,沉着而温柔。
  他在咳嗽,几乎咳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有很严重的肺病,却并没有想要好好医治的想法。
  但是他的脚步却仍旧很稳,握拳抵在唇边的手如同婴儿一般细腻光滑,没有被岁月苍老分毫。
  两人的视线穿过重重错落的博古架碰撞在一起。
  与外表的落拓不同,来人碧色的眸子里含着的温柔平和就好似春风中被拂动的柳枝,未语先笑,含着一股奇异的很难让人拒绝的魅力。
  “在下李寻欢,执帖前来叨扰先生一二。”
  傅回鹤收回视线,而后侧身抬手:“李探花,请。”
  李寻欢先是一愣,而后忽然一笑,跟着傅回鹤穿过大半的前堂,在一张长桌前落座。
  傅回鹤注视着面前的客人,想起方才结缘屏上这人长长生平中,与其侠义侠行几乎可以相提并论的桃花缘,心中顿时将之前想好的交易品换了一番。
  武林侠气与江湖苍凉虽不好寻,但却没有李寻欢的桃花这么……特殊。
  李寻欢的桃花缘之旺盛,让傅回鹤都不免心中感叹一二。
  换句话说,离断斋还从没有过这样形形色色桃花劫难聚集于一处的交易品,傅回鹤自然也没有尝过是什么滋味。
  这一单交易若是做成了,应当要重新雕刻一方新的香盒盛放才是。
  傅回鹤感兴趣地注视着李寻欢,唇角的笑意越发真诚:“离断斋的交易规矩,李探花想必已然从请柬上得知。那么李探花今日来此,便是有想要达成的愿望了?”
  李寻欢的手放置在膝上,袖中微动,手指轻轻抚摸过袖中的木雕。
  木雕是他一点一点用飞刀雕刻而成。
  这是一个没
  有雕刻出面容,却能看出是个极其美丽的女人,也是他此生深爱却最是对不住的人。
  “……是。”
  李寻欢不知道今日他坐在这里是对还是错,亦或者是昨夜的酒太烈,月色太美,即使到了第二天,他也不曾后悔那一瞬间的冲动。
  欲望一旦被勾起,就会如同羽毛时时刻刻扫过心尖一般瘙痒难耐,要么剜去心中悸动,要么屈服于心中欲望。
  离断斋的一切如今都瞒不过傅回鹤的眼睛,而离断斋的客人自然也是如此。
  傅回鹤轻轻笑道:“离断斋虽可以实现客人的愿望,但是却改变不了已有的现实。已经嫁做人妇的妻子不会背离她的丈夫,而她同其他男子育有的孩童也自然不会与你有关。”
  “李探花所求若是情爱一途,这份交易恐怕是做不成的。”
  傅回鹤侧首抽了一口烟斗,悠悠呼出轻薄的雾气。
  事实上,离断斋可以做到,但傅回鹤不想做。
  情爱一途双面利刃,最是难以控制,若是强加干预,日后沦为怨偶,少不得交易出去的种子也会跟着遭罪。
  “不,我不求我自己。”李寻欢的脸颊微微泛着殷红,是一种病态的,苍白与血色分明的面色,“我只为她求,可以吗?”
  傅回鹤想了一会儿,而后似是好奇,又似是嘲讽,问他:“现在来求,李探花不觉得晚了些?”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李寻欢曾有一位青梅竹马两心相许的表妹,名为林诗音,姿容清丽貌美,气度大家闺秀。
  两人一同在李家长大,说是表妹,其实李家长辈早已为两人定下了婚约。
  李寻欢退出庙堂转投江湖,一次重伤垂危后被龙啸云所救,两人结拜为兄弟,共同回到李园。
  然而正是这位结拜大哥龙啸云,对李寻欢的未婚妻子一见钟情,自此茶饭不思,形销骨立,直至病入膏肓。
  李寻欢在兄弟义气与儿女情爱之间摇摆不定,刻意流连青楼花丛,致使林诗音失望死心,转而选择了痴心一片苦苦求爱的龙啸云。
  而做出这种堪称“让妻”举动的李寻欢,之后不知处于什么理由,竟将李家百年基业当做林诗音的嫁妆一同送到龙啸云的手中,自此萧然离去,远赴边关,失去踪迹十余年。
  李寻欢艰难张了张口,过了半晌,方才哑声道:“她说……她过得并不好。”
  “与你在一起,她或许也并不会好。”傅回鹤的话带着尖锐的利刺扎进李寻欢的胸膛。
  傅回鹤今日的心情并不好,话说到这里,他也不免有些烦了。
  李寻欢或许是个慷慨豪爽,魅力独特的江湖大侠,但在某些方面的优柔寡断着实让傅回鹤皱眉。
  “你离开她,真的是因为武林皆知的那个原因么?”傅回鹤眼角扬起的弧度带着些许冷色。
  他的眸子原本是风流多情的桃花眼,但因为空茫茫的眸色,更多时候都带着一种轻慢的嘲讽意。
  “她是李园里的花,踏出闺秀的圈子,在江湖里很快就会枯萎;你是快马江湖快意恩仇的刀,生性洒脱、不拘世俗,锦衣玉食你用得,关外风沙你也忍得。”
  “你喜爱她的美丽轻愁,眷恋青梅竹马的美好情谊,却犹豫逃避她对你索取的安稳舒适,生怕你给不了她想要的,你退缩了。”
  “所以当一个机会出现后……你在想,如果她主动离开呢?”
  “如果她失望了,离开了,会不会就拥有另一个人给她更好的生活?”
  李寻欢默然,隐没在袖中的手用力到隐隐颤抖。
  很多事他并不是没有想过,相反,他想过很多。
  夜深人静时,酒醉时,清醒时,想过很多遍。
  他的一生本
  就是矛盾的。
  李家满门读书人,李寻欢在父亲兄长倾注的心血下教导长大,却没能达成长辈的状元之名,陛下钦点李家“父子三探花”的美誉,落在李家人眼中却无疑于剔刀刮骨。
  李寻欢成名太早,同一日高中探花、飞刀成名,达成了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未曾达成的金榜题名与江湖扬名。
  他有些倦意,既不想做官入仕,也不愿做一个扬名立万的江湖大侠。
  他骨子里仍旧是个文人,敏感又心软,清高而自傲,最后的最后,还有天才自骨缝中生出的任性。
  他的确是个文人,但却也想逃离这样读书人的怪圈——他想要自由,想要流浪,想要去看看世界的高峰,想要去看看江湖的深浅。
  李寻欢有着一种类似苦行僧的,对他人最深刻的温柔的悲悯,但同时他也有着寻常人自身的挣扎与苦闷。
  他是一个惊才绝艳的,任性的,看遍江湖,尝遍苦辣,对人生厌倦消极的天才。
  一个平生最厌恶寂寞,却又始终与寂寞为伍的浪子。
  放得下三代探花,名门子弟之名,饮得下边关浪子,苍凉苦涩之酒。
  千帆过尽,留下的唯有飞刀与酒,身后满是孤独。
  这样的人,最是擅长折磨自己。
  看得到所有人的苦和痛,永远看不清自己的心。
  李寻欢一生经历过很多,也曾经无数次拯救过武林百姓,但是“让妻”却是他一生最大的错误,也是他永远背负的痛苦。
  李寻欢沉默了良久,而后看向桌后笼罩在轻薄烟雾中的男人,缓缓道:“先生实在是个有些可怕的人。”
  傅回鹤对此不置可否,轻描淡写道:“李探花可还想做这笔交易?”
  “想。”李寻欢凝神注视着对面的男人,“敢问先生,此间交易,可否由我付出代价,将愿望转嫁他人?”
  傅回鹤挑眉,想了想,手指尖在身下的贵妃榻扶手边缘轻点。
  半晌,他缓缓道:“不可。”
  离断斋的种子交易出去由契约者暂时保管,若是愿望转嫁,契约出现意外的可能便会大大增加,傅回鹤没有那个精力一直盯着某一个交易。
  “但,我倒是有一个提议,或许能让李探花……”傅回鹤的话语颇有些意味深长,“如愿以偿。”
  “李探花可有兴趣交易一个机会?”傅回鹤悠悠道,“一个,可以回到过去的机会。”
  李寻欢一顿,呼吸不可抑制地沉重起来。
  或许对许多人来说,回到过去是一种奇迹的馈赠。
  但是对一生做过许多到现在都难分对错,难辨是否后悔决定的李寻欢而言,这几乎就是将一个最难做选择的人,重新放回到命运的岔路前,并且还明确告诉他,之后的十多年里,你将要做很多重要却没有对错答案的选择。
  李寻欢这次沉默得更久。
  傅回鹤并不着急,他本来是有些烦闷的,但是莲叶那边传来的触感却让他诡异地平静下来。
  “我……想。”
  李寻欢道。
  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傅回鹤的唇角勾起。
  起身从屏风后的灵雾池里取了方才一直躁动的种子出来,寻了一方锦盒放在桌面上,推到两人中间。
  “那么,接下来便要说一说代价了。”
  “李探花,回溯时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离断斋将要收取的代价,也极为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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