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节

  仿佛天地之间,就只有他们俩。
  “陆惟。”
  “臣在。”
  “出宫时我在想,如果十年前我任性一些,留在长安不去和亲,换个人去,今日许多局面是否会有所不同,许多遗憾是否得以挽回。但是看见这雨,看见你,我忽然就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
  “来者不可待,往事不可追。没有这十年,章玉碗不会是现在的章玉碗,你也不会是现在的你。”
  他们的相遇,原本就是变数中的巧合,但凡一个擦肩而过,一个阴差阳错,就不会有今日互相舔舐伤口的两人。
  他们曾经互相算计,都将对方作为自己棋盘上的重要一步,而今才知道,他们是如此相似的两人,一样的奸诈狡猾,一样的伤痕累累,也只有对方,才能理解自己。
  “多谢殿下这个答案,让臣豁然开朗。”
  陆惟轻轻一叹。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手上力道蓦地加大,仿佛要将人揉进骨血。
  雨水打湿了两人肩膀,浸润鞋袜裤脚。
  但陆惟举伞的手,却始终稳稳的,没有动摇半分。
  ……
  陈皇后最终以皇后礼下葬,天子恢复她的身后名,还亲自上了谥号。
  博阳公主没有因为自己“告发有功”而重获自由,但皇帝也亲口许诺,若她诚心悔过,一年后就能解除禁足令。
  杨妃逐渐显怀,眼看后宫就要多一位皇子或皇女,而章骋依然未有立太子的口风,众臣也无可奈何。
  京郊,一座无人注意的孤坟被重新修葺,崭新石碑树起,墓前没有香火食物供奉,反倒放着几卷书籍,也常有人去洒扫照看。
  一桩桩小事,或波澜不惊,或微有闲言,从朝野的茶余饭后划过。
  直到七月中旬,洛州一带连续大旱,疫病横行,洛州刺史温祖庭求援的奏疏刚上,后脚就有急报入京,报温祖庭染疫身亡。
  与此同时,柔然余孽几次侵扰北面雁门郡附近,均被守将钟离击退。
  谢维安认为温祖庭之死定有蹊跷,在他的请求下,皇帝命陆惟携新任洛州刺史一并前往洛州,调查内情,赈灾抚民。
  同月下旬,南朝来使,求娶公主,愿结两朝之好,百世之盟。
  第106章
  得知南朝来使的消息,刘复立刻坐不住了,也不管自己还差一刻钟才下值,一溜烟就直奔长公主府。
  彼时章玉碗正在阅读陆惟的来信,看见他无约而至,还很是惊讶。
  “你怎么知道晚上吃金汤鱼和蜂蜜炙烤鸭脯?”
  一听这两样,刘复口水就快流下来了。
  “那可算赶巧了,我就蹭一蹭殿下府上的美味吧!”
  他也不见外,打蛇随棍上,笑嘻嘻干脆就自己给自己留客了。
  虽然公主只说了金汤鱼和烤鸭脯,但他知道肯定不止这两样。
  要说吃食,放眼长安,长公主府自然不是最奢侈的,博阳公主被禁足之前,比这还要再奢侈数倍,据说她每日餐桌上珍肴几乎一个月之内都不会有重复的菜,更远的还有赵群玉,当年他权势熏天时,想要巴结他的人各出奇招,赵群玉自己不必主动开口,就有无数人往他餐桌上送各种稀奇的珍禽猛兽。
  刘复喜欢在长公主这里蹭饭,不是因为这边的食材如何罕见,而是公主会吃,简单寻常的食材,也能在公主的指点下,变成旁处难寻的味道。
  他曾认真思索过个中原因,得出结论是也许公主在柔然待了十年之后,将中原与西域的口味相结合,便迸发出许多奇妙灵感,旁人难以模仿。
  很快,刚回来的章钤,也被喊过来一道用餐。
  刘复好悬忘记自己此来的目的。
  “殿下,听说南朝要派人过来结盟立约,还要求娶公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陈迳贼心不死,通过数珍会对您下手不成,就想来明的了?”
  章钤一听,也放下手中食物,关切地望过来。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这其中情况有些复杂。”章玉碗道。
  南朝如今在位的,是位年过天命的皇帝,年号贞兴。
  老皇帝登基二十年有余,执政时间放眼史书,也不算短了,在位前期,他轻徭薄赋,与民生息,加上南朝治下江南,本就是膏腴之地,十年下来,南朝国力就有了显著提升。
  去年,趁着北朝伐柔,平定边陲,又有秦州、梁州两地混乱,无暇旁顾之际,南朝直接出兵,一举灭燕,将同样肥沃且在通商上有巨额利润的燕国一举吞并。
  原本略略弱于北朝的实力顿时大涨,南方辰朝一跃成为最有希望统一天下的势力,南北两边原先分治的默契也因此悄然发生变化。
  当北朝君臣刚刚从秦州的乱事中回过神,当朝臣还为了立不立太子跟皇帝斗智斗勇时,南朝不知不觉已经逐渐壮大了。
  据说燕国如今还有零星叛乱,可已是翻不出风浪,
  此时北朝再要出兵去争抢,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看着南朝将这块土地化为己用,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大国。
  在这样的前情下,南朝本该占有优势,却主动提出遣使结盟。
  许多人忽略了结盟一项,因为“求娶公主”一事,更加引人注目。
  此事今日在朝堂公开之后,当即哗然,许多人意见不一,甚至吵作一团,检校御史不得不再三大声呼喊,方才勉强让场面安静下来。
  紧接着小朝会上,几名重臣的想法同样背道而驰,皇帝章骋因此头疼不已,不得不宣布暂且休会,明日再议。
  “求娶北朝公主一事,据说在南朝那边,也是经过一番争吵的。事情起因是为了给太子陈迳选太子妃。”
  陈迳本来是有太子妃的,但元配时运不济,成婚两年后就病逝了,而陈迳在南朝素有贤名,号称文武双全,这样一位太子,太子妃之位自然不可能长久空着。
  也不知道哪个好事者就提出,既然陈迳贵为太子,寻常女子自然门庭不足,若要找世家门阀的女子,适龄者中也无长房嫡女,不如择燕国公主为继妃。
  此时燕国已经被灭,燕国国主嫔妃子女等一干人悉数被押到南朝京城软禁起来,封了个爵位荣养着,倒的确是还有一位燕国公主,年方十七,尚未婚配。
  但既然提起这茬,有人就说,世上已无燕国,又哪来的燕国公主,若要求娶公主,不如去北朝找,当此之世,唯有北朝公主,才配得上南朝太子,珠联璧合,当世无双。
  “你们听见这话,心里作何感想?”
  说到这里,章玉碗问他们。
  刘复绞着眉毛:“从门当户对来说,好像也没啥不对。”
  章钤摇摇头,表示自己也听不出有什么不妥。
  章玉碗笑了一下:“说这话的人,是在给陈迳挖坑。”
  刘复不解。
  章玉碗就道:“陈迳是太子不错,可他上面还有皇帝,这些人将陈迳捧上天,说只有北朝公主才能配得上陈迳,又置南朝天子于何地?更别说‘当世无双’这样的话,明摆着是在刺老皇帝的心。”
  章钤也道:“我倒是听说,南朝皇帝底下的儿子,原先是太子陈迳一家独大,如今却不是了,那灭燕的功劳,就在吴王陈孟身上。”
  贞兴帝有五子,四子五子一个还在襁褓,一个刚会说话,生母也都是宫女出身,暂且不说。成年儿子有三个,除了太子陈迳之外,还有吴王陈孟,越王陈济。
  陈迳是先皇后所生,皇后薨逝之后,贞兴帝没有再娶。
  二皇子吴王陈孟的生母是贵妃,也是世家出身。
  陈孟重武轻文,原本不为朝臣看好,但这次灭燕前夕,原本作为主帅的崔淮因旧案被揭发而受牵连,罢免入狱,取而代之的是崔淮的副将庄谊。
  崔淮是太子的舅舅,他的失势代表着陈迳无法从灭燕上得到任何功绩。
  相反,顶上位置的庄谊是坚定不移的中立派,只忠于皇帝,他一上去,副将位置就空了出来,最终被二皇子陈孟所得。
  谁都知道,南朝灭燕,一旦出兵,就必然十拿九稳,陈孟也因此稳稳拿下一桩军功。哪怕他在军中只是充当吉祥物,哪怕他一切都听命于庄谊,但他依旧是副帅,这份功劳谁也夺不走。
  于是如今南朝的朝堂之上,隐隐形成太子与吴王对峙的局面。
  双方各有一拨支持的人马。
  太子的优势是,他多年名声在外,在文士中形象极佳,他又有数珍会在手,财力雄厚,收买人心,开辟各地书院,甚至支持本地世家修筑藏书楼,这些邀名的事情谁也比不上他。加上他皇后所出,正统名分,毋庸置疑,许多人早在他成年之前,就已经围绕着他,形成一股势力。
  吴王陈孟虽是后起之秀,但他重武轻文,还肯亲上战场的作派,也赢得了相当武将的好感和亲近。值此乱世,武将的权威要远大于文臣,南辰与北璋的开国皇帝,都是武将出身,距今也不远,如今天下尚未一统,又是处在刚刚灭燕的热血余波之中,许多武将对太子的作派不以为然,反是更倾向于吴王的豪爽疏阔,更认为他有本朝高祖皇帝之风。
  “不过这次来使,既不是南朝太子亲临,也不是吴王,而是三皇子,越王陈济。”章玉碗道。
  刘复:“这越王陈济,又是什么来路?”
  章玉碗摇首:“我也不知,听说是喜爱游乐,放荡不羁之类的人物。”
  刘复哎呀一声:“那不是与我差不多?”
  说完他自己打了个哈哈:“不过我肯定还是比他强上许多的!”
  至少他现在还每日勤勤恳恳到禁军点卯呢!
  章钤的关注点则不在这里。
  “殿下方才的话只说了一半,您说求娶北朝公主是有人给陈迳挖坑,那怎么还有来使?”
  “旁人别有用心,陈迳也不是傻子,他当即就推辞,说自己思念元配,不愿续娶,而且北朝公主身份不同,即便和亲结盟,放眼辰朝,也只有陛下能笑纳。”章玉碗道,“此事事后被传出来,南朝许多臣子都知道,也不是什么秘密,苏芳打听之后,就设法告知素和,再传到这边来,过不了多久,这边的人陆续也能知晓。”
  她口中的苏芳,正是当时从数珍会叛逃,又被公主陆惟他们连救两回的人,苏芳恢复自由之后,先是在南北交界处居无定所,后来去建康城,改名换姓开了一家食肆酒楼,以此时不时打探些消息。
  章钤又问:“这么说,此番南朝来使,是为了南朝皇帝求娶继后的?”
  章玉碗颔首:“明面上应该是如此,但兴许别有内情。南朝如今形势强于我们,却主动提出结盟,今日朝上争论不休,正是为了来使的目的,以及如何应对。”
  章钤犹有担忧:“我只怕对方来者不善,到时候又会将殿下扯进去。”
  刘复也问:“他们何时到?”
  章玉碗道:“对方已在路上,再过十数日,约莫中秋前夕,就会抵达。陛下命我携上官葵前往汝南见白远,我们中秋隔日就会启程,此事应该于我影响不大,倒是这次南朝来意颇为古怪,其中兴许有值得深究之处。”
  一个占据上风的王朝,为何会主动结盟,而不是等着北朝上门求和,才能争取到更多利益?
  朝中众人普遍的看法是:南朝内部皇位之争,可能已经演变到不为外人道的激烈,说不定因此有一场兵变。南朝生怕北朝这边因此趁虚而入,所以才要急着过来稳住北朝。
  更有人提出可以趁机在汝南出兵,迅雷不及掩耳夺取南朝几州之地,再与来使谈判。
  也有人意见保守,认为南朝有恃无恐,决不能在此时出兵,中了对方的圈套。
  不说章骋听得头大一圈,连带章玉碗,也被吵得面容发木,一路耳朵嗡嗡的,回到府里才缓过来。
  南朝来使人还未到,就已经在长安城掀起一场小小的风波。
  此等威力,足可见南朝如今气势。
  一餐饭在三人的讨论中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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