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千百年来默认的规矩,律法不下宗族,人家族内能处置的事情,官府来了也不便插手,一句“家务事”就把律法推的远远地靠边站,官员谁也不愿意接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案子。
  舒朗饶有趣味的问:
  “具体要如何做呢?”
  “先让人将周家村发生的事传扬出去,不能叫他们一手遮天,我就不信外面村子的人听了他们残暴可怖的手段,还有人敢把闺女往他们村嫁!”
  嗯,利用舆论的手段,逼迫周家村停止残害村中女子的举动。
  “然后呢?”
  “然后想办法让那些受到迫害的女子来泉州城内谋生,我可以暗中让人帮她们找一份养活自己的活计,暂且解决了生计之忧,他们家中父兄和宗族便也拿捏不得她们。”
  但这些还远远不够,只是解了一时之忧,但凡她们家中有人日日上门哭闹,她们的活计也做不长久。
  “所以我还得想办法将她们拧成一股绳,让她们从心底里认可自己的能力,坚定与宗族抗争的信念,同时提高她们谋生的水平。”
  梨满缓缓在屋内踱步,慢慢将还不成熟的思绪整理起来:
  “我可以为她们提供外界的帮助,可她们的内心是否坚定,其实也是需要引导的。或许能像平日里村头妇人们说长道短那般,把所有受过苦难的妇人们聚集在一起,让他们互相倾诉自身遭遇。
  从而让其他人达到感同身受的效果,人一旦感同身受,便能快速亲近起来。”
  厉害了我的梨满,竟然无师自通,想出了诉苦大会。
  不过这注定是一条漫长而又艰难的路程,舒朗问她:
  “这可能需要五年,十年,甚至更久,你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了吗?万一哪天你随我回京,或是嫁人生子,将所有重点转移到你的小家庭,你想过那些跟随你的人要如何安置吗?”
  梨满目光有些迷茫,被舒朗说的愣住了。
  她只是出于一时气愤,真心想为那些女孩子做点什么改变她们的现状,可总归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行事,绝对没想过将那些妇人的人生背负在自己身上。
  她没有与他们同命运,共悲苦的觉悟。
  当然梨满的经历和她如今拥有的一切,也没办法让她与她们感同身受。因此她给的帮助都是一时之计,可那些女孩子想要反抗,想要有所得,却是一生之计。
  舒朗温和一笑:
  “不急,你且回去想清楚了再来,想好你究竟要不要参与其中。”
  舒朗想起近日收到的消息,太子对十三的安排着实怪异,若真如他所想那般,这于梨满,何尝不是一个改天换地的机会?
  能不能更进一步,就看梨满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
  不过事情还是该办的,不能放任周家村人继续肆无忌惮下去,除了梨满说的那些,官府的确该出手了。
  虽说一向讲究个民不举官不究,可归根结底,地方官有劝课农桑,引导百姓向善,改变当地不良风气的职责。
  周家村此时刮起的就是一股歪风,妖风,该止住了。
  舒朗认为突破口该放在柳娘身上,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不太准确,不过由她来做第一个挑破脓疮之人,再合适不过。
  想来柳娘近日住在娘家,引的村人多次上她娘家闹事,日子也不好过。
  舒朗叫来小厮嘱咐几句,瞧着对方匆匆离去的背影,很是莫名的唱了一句: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荒腔走板,且自得乐。
  如果不是泉州城有个五殿下,京城还有个跟在太子身边逐渐参政的十三殿下,舒朗都不会这般解决问题。
  说到底,他对事情的结局也很是期待。
  很快外面因为周家村之事闹的沸沸扬扬,整个泉州城都跟着人心浮动。谁会想到因一个产妇能引起那么多事,周家村更是因此私底下处理了数十名女子。
  说一句惨无人道也不为过。
  他们残酷的手段有没有吓破村里一心反抗的妇人胆子,使她们变得乖顺,外人不得而知。却着实吓到了周边村子的普通村民。
  事情果然如梨满预想的那样,好些个与周家村男子议好的婚事就此作罢,谁家闺女都不是白来的,哪个能无端端狠心把女儿嫁到那般可怕的村子去?
  周家村,吃人,吃女人啊!
  就是在这种时候,在娘家养身体的柳娘上衙门状告公婆不慈,谋财害命,要求丈夫与公婆分家。
  “这事儿可真热闹了,衙门那边不接不行,接了就是烫手山芋,怎么判都不对,柳娘那公婆确实不是东西,枉顾柳娘性命,放别人家,说分家也就分了。
  但周家就周大朗一个儿子,让周大朗不管父母死活,这话谁敢说?这回周大朗夹在父母妻儿中间,左右为难,就看哪一头先放手咯。
  说不定回头还得请你去大堂作证,证明柳娘所说属实,热闹,真热闹!”
  闻铮近日上下联络,腿都跑细了,精神头十足,知道舒朗这些日子没出门,一有新鲜事儿就上他这儿来说一声 。
  “难哪,难如上青天哪!”
  闻铮感慨。
  若是周大朗父母不忍见儿子为难,先低了头,那就是默认了往后在产妇的性命和所谓的“贞洁”之间,选择性命。大夫不论男女,只要能保住产妇性命就是头等大事。
  这个案子的影响之大,闻铮不敢想象。
  就连他们这样的官宦人家女眷生产,也不过是事先多预备几个女医,以防万一。男大夫是万万不能进女子产房的。
  他们不知道太医院中太医的医术比女医好吗?他们家请不来太医吗?当然不是!
  他也曾扪心自问,若有朝一日,他遇上妻子,母亲,姐妹难产,在贞洁和性命之间做选择时,他会如何选?答案是模糊的。
  闻铮想,先是产妇的产房可以接受男大夫,之后呢?寻常病症也不必再遮遮掩掩,用帕子与身体隔上一层,叫男大夫诊脉,以至于常常无法精准把脉,只能叫大夫开一些平安方子胡乱吃着。
  这对女人而言,无疑是一件好事。
  可事有两面,若是柳娘先扛不住低头,她就得承认公婆不顾她生死,只在乎她“贞洁”的做法是正确的,还得被婆家带回周家村,按照周家村的族规,将她沉塘处置,就连她拼死生下的孩子,日后也要遭人白眼。
  从头到尾,她做错了什么?
  柳娘若是认了错,便是将因此事而奋起反抗的那些妇人们重新关进家门,叫她们日后岁岁年年,不断重复她今日之遭遇。
  她们是千千万万个柳娘在世间的化身。
  “正是因为太知道这个道理了,衙门那帮子人才焦急上火呢!”
  原本泉州市舶司和泉州知州衙门,是完全互不干扰的两套班底,谁都无法领导谁,大家平日里见了面和和气气的打个招呼也就过了。
  可眼下因为市舶司内斗引起的案子,却把衙门架在火上烤,两家私底下抱怨颇多,只不敢放在明面上讲罢了。
  偏舒朗这个事件中心的关键人物,此时完全置身事外,整日在家中垂钓,悠闲自在的叫人嫉妒。
  闻铮双脚踩在鱼桶上,大喇喇一拍大腿道:
  “你说这柳娘背后究竟是谁在指使?这一招也太阴损了,打蛇打七寸啊简直!”
  谁都明白,单凭柳娘一个弱女子,是没法儿成功走进知州大堂的。
  舒朗收杆儿的手一顿,眼神莫名危险的看了一眼闻铮,心说就这还想吃鱼?吃西北风去吧!
  作者有话说: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锁麟囊》
  第105章 统御之道
  “这就是你说的自下而上的变革?”
  市舶使差房内, 光线明亮,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阳光映照下无所遁形,上下缓缓起伏, 上手的五殿下是一贯的面无表情,问舒朗。
  舒朗被喊来这边问话也不慌,慢吞吞落座后, 缓缓摇头:
  “殿下,您知道的, 自古以来,变革并非一蹴而就之事,结果或许得等几年后, 十几年后才能看到, 亦或者,只能留给我们的子孙后代替我们去看一看, 此时下定论, 为时过早。”
  五殿下似乎很轻易就被舒朗说服了, 没再揪着这件事追问,认真批改完手上折子, 这才抬头看舒朗。
  她眼神莫名, 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打量, 忽而扔下一道惊雷:
  “你也晓得十三皇妹之事了吧?”
  舒朗心头一惊, 瞳孔微缩,有一瞬间觉得五殿下是在诈他,面上不漏声色,还是那副吊儿郎当样儿, 一副“你在说什么鬼东西”的诡异表情。
  五殿下却没再继续, 只道:
  “本宫与你大哥之间, 关系远比你想的要深,你没必要在这些事上防备本宫。
  再者,本宫很早就知道十三是女子之事,只不过一直没看懂太子殿下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当时只觉得太子殿下能将十三妹当成皇子教养,皇子该懂的一切,太子都事无巨细叫人教导她。
  十三可以,本宫为何不行呢?
  也是因着这样,本宫才能一步步从后宫走出来,走到苗疆十万大山里去,走出百宝阁,如今又走到这泉州城。”
  这倒是有可能的,五殿下也不是生来就有一副皇子心肠,野心勃勃,恋慕权势的。在整体大环境之下,女子势弱,肯定要有人引导,才能一步步激发她内心真正的想法。
  “想必你也收到京中的消息了吧?近日太子殿下已经叫十三在六部轮值,正式参与政事了。虽然本宫不明白为何太子殿下选中的是十三,但没关系,有十三在前朝顶着,日后我们姐妹二人守望相助,总比本宫单打独斗来的强,你说是不是?”
  得了,舒朗这下可以确定,五殿下是真没诈他,人一早就知道十三是女子,还乐见其成呢。
  “您与下官说这些做什么?”
  这和他一个整日连衙门都不来的混日子官员有何关系。
  五殿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只淡淡说:
  “太子殿下的才能,我向来敬服,只要太子殿下在一日,父皇的一众子女中,谁都翻不了天。若将来……”
  若将来,太子殿下执意让十三以公主的身份,与皇子等同,参与政事,于她而言再好不过。可若哪一日太子遭遇不测,父皇的那些个子女,连同十三在内,五殿下是一个都瞧不上的。
  她也会放手一搏。
  舒朗明白她的未尽之意,可还是觉得这事儿跟他没甚么关系,即便真发展到皇子公主大乱炖的时候,他手里一无权二无职,能干啥?
  总不能惦记他家的私库吧?这他可不能答应!
  不过十三入朝之事,看来已经是各方默认的了。舒朗心里小小的嘀咕一句,就说那家伙长得浓眉大眼一身正气,全都是装的吧!
  没有一肚子心眼儿,怎么能和那帮老狐狸打交道?
  被舒朗远在千里之外惦记了一下的十三,走路上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暗自嘀咕:
  “这般暖和的天气,不会着凉了吧?”
  不仅没着凉,还很上火,泉州那边有人暗中往京城来信,诉舒朗私德败坏,目无法纪,领着俸禄不干事,渎职,还有人直接上折子弹劾舒朗。
  就那么点事儿,一来二去便传的满朝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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