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周垣的车就停在酒店门外, 有门童帮忙看着。李婉平和周垣一起上车,在准备离开时, 周垣又落下车窗递给了门童几张小费。
  车的后车座上放了一个精品果篮,一看就是探病送人的。
  李婉平扫了一眼,问周垣,“老人已经没事了吧。”
  周垣嗯。
  李婉平微微有些感慨,“老人的家人一定会很感谢周总的。”
  周垣掌握着方向盘在路口拐弯,“感谢的话就免了,希望他们能给点实际有用的谢礼。”
  李婉平失笑,“周总,你也太过诚实了吧。”
  周垣不可置否,“我是商人,又不是慈善家。”
  他说着,又将车里的暖风调高了些,“手机买了吗?”
  李婉平连忙点头,她顿了顿,从包里扒拉出一张发票,“六千七百九十九,这是发票。”
  周垣看也没看,“送你了,发票自己留着吧。”
  李婉平连忙道:“那怎么行。”
  周垣依旧注意着前方路况,“不是快到圣诞节了吗?就算圣诞节礼物。”
  李婉平想了想,“那周总喜欢什么礼物?我也给周总准备一个圣诞节礼物。”
  周垣随口道:“没什么想要的。”
  李婉平不依。
  周垣说:“那就去做diy香薰蜡烛,你不是要送我一个无花果味儿的香薰蜡烛吗?”
  李婉平顿时有些惊讶,“周总,你居然还记得这茬事儿?”
  周垣默了片刻,“怎么?在你心里我是一个健忘的人吗?还是说,李董早就忘了?”
  李婉平一时有些心虚,她是忘了。她总是那么大咧咧的,想起一茬儿是一茬儿,忘一茬儿也是一茬儿。
  但她嘴上却依然小声地狡辩道:“没有,我怎么可能会忘记跟周总有关的事呢?”
  周垣压根儿不信。
  李婉平下意识伸手摸了摸鼻尖,“那……那我送你一个大瓶装的香薰蜡烛好不好?”
  周垣扫了李婉平一眼,“多大的瓶?”
  李婉平还真就认认真真地比划起来,“这么大,大约200g左右。”
  周垣单手肘抵在车窗,目光落在远处的霓虹。霓虹拂过他的眉目,他就陷在斑斓的深处,他的嘴角微微弯了下,语气很轻,“好,成交了。”
  李婉平也映着霓虹扭头看向周垣,夜幕下,她看不真切,他似乎是笑了,但那丝笑稍纵即逝,却比街上的灯影还要温柔。
  两个人一路驱车抵达医院,按照之前收到的地址,又坐电梯抵达五楼503病房。
  病房是六人间,从门口看进去,病房里的病床上有六个病人,但却没有一个是业主老先生。
  周垣微微蹙眉,然后礼貌叫住一个路过的医生问道:“请问,高德松老人是住在这个病房吗?”
  医生闻言扫了眼病房的门牌号,才又回道:“他今天下午的时候就出院了,现在应该在一楼门诊打点滴。”
  周垣微微蹙眉,“他不是……中午才转进来的吗?”
  医生一脸淡漠,语气也凉,“孩子不让老人住,老人能有什么办法?今天下午就为了能不能住院这事儿,三个儿子都快打起来了,真够丢人现眼的。”
  医生话落就径直离开,大抵是把周垣和李婉平也当成了老人的家属,所以对他们俩也没什么好脸色。
  周垣和李婉平站在原地半晌没说话,是周垣先打破了沉默,“走吧,去一楼门诊。”
  李婉平闷声应着,便又跟在周垣的身后向一楼走去。
  天色已经很晚了,天空中没有星星和月亮,致使光线变得更加阴沉。在医院的长廊上,天花板那幽暗地白炽灯与惨白的墙壁相互映衬显出了几分凄凉。
  李婉平跟在周垣身旁走着,低沉地男士皮鞋与女士皮鞋的步伐声回荡在走廊里显得格外沉闷。
  他们在走廊尽头的门诊部前驻足,一门之隔,但谁都没有立刻推门进去,只是站在门外。
  透过门上的玻璃,周垣和李婉平看到了老人,他孤伶伶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周围没有一个人,他苍老的脸上毫无表情,目光空洞地落在一处,不知道在看着什么。他的胸部随着不均匀的呼吸轻微地忽上忽下。床边立着挂点滴的架子,有一条细细地透明软管顺下来,针头埋在老人灰色带着老年斑的手背里。
  李婉平怔怔看了几分钟,然后才跟着周垣轻轻推开门,缓步走了进去。
  老人听到声音缓慢扭头看过来,他的眼睛一开始是泛起亮光的,但看到来的人并不是他的儿女时,那双苍老的眼睛又飞速地落寞下去。
  周垣将果篮放到一旁的桌子上,礼貌对老人微微欠了下身,“老先生,您好些了吗?”
  老人闻言疲倦地点了点头,“好多了。年轻人,多谢你。我知道,今天要不是你,我可能就不会好好的坐在这里了。”
  周垣眼眸微动,他其实很会说客套话,但此情此景,他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至少,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他说不出口。
  他的目的很明确,游说老人同意拆迁。但是,现在面对着这么一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老人,周垣觉得不太合适说任何事情。
  他深深吸了口气,“那您休息,我先走了。”
  老人却沉默良久,他愣愣地看着医院斑驳的墙壁,像是对周垣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人活着的时候过的不好,还执着死了之后的事情做什么?人死了,就是死了,等人死了之后再讲究那些形式,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老人说着,沉沉地叹了口气,“在这个世界上,不愿意管孩子的父母占少数,但不愿意管父母的孩子却占多数。孩子们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借口,或是忙、或是要照顾更小的孩子、或是别的什么理由,总之,当父母的,总要体谅他们。”
  老人说到这里,抬眸看向了周垣。老人那双苍老浑浊地眼睛里,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年轻人,拆迁需要办什么手续?我得签字对吧?”
  周垣闻言一怔,但还是诚实诚恳地点了点头,“是,需要办理一些手续,但不着急,等您好了,我再联系您。”
  老人苦涩说好,却仿佛又像想开了一般,妥协地叹了口气,“如果拆迁的话,能分到不少钱吧?有了这些钱,孩子们也许就不必为了我这个糟老头子那么为难了。”
  狭小的门诊部里,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更加压抑起来。
  周垣和李婉平谁都没有再说话。
  他们离开医院时,医院长廊尽头的窗户没有关,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飘起了雪,雪花随风吹进来,吹到李婉平的脸上,是冰凉冰凉的触感。
  回去的路上雪下大了,周垣把车开的平稳且慢。李婉平一路沉默着,窗外的霓虹偶尔映进来,车内的光线时明时暗。
  周垣用眼角的余光扫过李婉平的脸,那些昏暗的光线将她的五官遮得七七八八,时而唇是裸露的,薄薄的,粉而不艳。时而鼻梁是明亮的,不过分的高挺,适中而精致,时而从淡淡的眉上一闪而过,衬出了几分多愁善感。
  周垣知道李婉平是在为老人的处境感到难过,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尤其是别人的家事,总有一些无可奈何或无能为力。
  周垣几次想开口找个话题,但话到嘴边却又戛然而止。
  他们一路沉默驱车回到酒店,外面的雪已是鹅毛,途径停车场的路面虽然已经被打扫干净,但雪太大了,有些地方还是结了一层细而薄的冰。
  周垣在停车场熄了火,然后与李婉平一同下车。他有心靠近李婉平,保持着半臂的距离,不僭越,又能保证李婉平如果不小心脚底发滑,他能及时扶住。
  酒店大堂的台阶上一早就铺上了防滑地毯,并摆放了一张很显眼的防滑提示牌。进了门,在大堂的沙发上坐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老远瞧见周垣和李婉平就笑呵呵地站了起来。
  李婉平走在前面,一眼认出了那个男人是梁志泽。
  出于礼貌,李婉平跟梁志泽打了个招呼,尊了声:“梁总。”
  梁志泽也对李婉平笑着点了点头,目光肆无忌惮地徘徊在李婉平和周垣的身上,但话却是对着周垣说的,“这是……出去赏雪景了?”
  周垣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语气也没有一丝起伏,“你怎么来了?”
  梁志泽一副吊儿郎当地理所当然,“想你了,所以就千里迢迢地跑过来看看你。”
  周垣连正眼都没瞧他一下,语气更淡更平,“回去吧,我不想你。”
  梁志泽噎了下,噎得脸上一阵青白。
  周垣继而带着李婉平往电梯的方向走,梁志泽见状也赶紧紧走了几步,追在他们身后。
  他一边追,一边冲着周垣嚷嚷:“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多久,你这什么态度。”
  周垣没搭理他。
  梁志泽又自顾自地道:“我今天可是带着重要情报过来的,你起码也得请我喝杯咖啡之类的……”
  他话未说完,恰时电梯门开,有五六个喝了酒的年轻人东倒西歪,晃晃悠悠地一窝蜂从电梯里走出来。他们走的太急,其中一个迎面撞出来,就要撞在李婉平的身上。
  周垣刹时伸手护住李婉平侧身臂肘一挡,那个年轻小伙子就又径直撞到了周垣的身上。
  撞击的惯性使周垣将李婉平抱得很紧,李婉平下意识身子太不自然的紧绷起来,但也仅仅只是几秒钟,她又快速恢复正常。
  撞人的小伙子连忙跟周垣道歉,周垣无意与他计较,略微点了下头,便带着李婉平走进了电梯。
  梁志泽还站在电梯外面,周垣摁住电梯按钮,问他:“进不进?”
  梁志泽擅长察言观色,他一看这情景,觉得李婉平和周垣今晚的气氛有点微妙,便想歪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我明天再跟你说,你们上楼吧,别吵架哈。”
  周垣直接松开了按钮,电梯门关,然后毫不留情地将梁志泽隔绝在了门外。
  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了周垣和李婉平两个人。之前那些年轻人的酒气还留存在电梯的空气之中,细细一闻,大约是后劲很足的红酒。
  燥热和酒气让周垣下意识松了松衣领。
  电梯很快抵达五楼,周垣和李婉平一同离开了电梯。
  他们的房间就在电梯的左手边,拐个弯就是。在李婉平的房间门口,周垣忽然出声唤住了她。
  李婉平顿足抬眸。
  周垣向她伸出右手,在周垣的手心里,是一枚小小的发卡。
  李婉平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头发,是空的。
  刚才那个醉酒年轻人撞到他们时,李婉平头上的发卡刚好掉落下来,被周垣收到了手里。
  李婉平连忙伸手去拿,却在手指方要碰到那枚发卡时,周垣忽然手握成拳,将那枚发卡重新握回了手心。
  李婉平不解抬眸。
  周垣的眼眸微动,走廊的光线太过昏暗暖柔,让周垣的眉眼鼻唇,脸庞轮廓,都染了一层朦胧。
  他的声音淡淡的,又很温和,“圣诞节的礼物,我不想要那个香薰蜡烛了。”
  他说着,顿了顿,又继而道:“我想要这枚发卡,可以吗?”
  李婉平顿时愣住。
  周垣却没等李婉平的回复,便徒自收回了手,以及手中的那枚发卡。他继而将发卡放进他的大衣口袋内,然后缓步走到他自己的房门前,刷卡,开门。
  走廊尽头的西洋钟沉沉敲击了九声,周垣抿唇,语气缓而柔,“李董,晚安。”
  他话落便推门进屋,关了门,没有开灯。在一片漆黑中,他能非常清楚地看到对面落地窗外的雪景,霓虹迷离,风雪相缠。
  周垣望着那一片纯白的世界静默数秒,然后他又伸手摸出了那枚被他放在口袋里的发卡。
  很小巧的一枚发卡,周垣将它夹在拇指与食指之间,指腹抚过发卡上面的纹路,很细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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