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嫔 第132节

  第94章
  梁星延想到梁夫人死去那日脸上不解的神情, 脸色仍然是苍白的,只唇角扯起一缕讽刺的笑意。
  “我在京城安定下来,王照原本打算等待时机扶持我重登高位, 可没想到,你的祖父和父亲竟然将这江山坐稳了。”梁星延声似喃喃:“我们都以为屠夫之后, 定然坐不稳江山,只等什么时候浑水摸鱼。却一直没有等待机会,到你亲政之后,气焰如日中天。王照告诉我,我们不能再等了。”
  “所以你与北狄勾结害死魏湛。”李文简的手用力执着杯盏, 手背因为用力而青筋爆出, 一字一顿地问。
  梁星延听到“魏湛”两个字,愣了一愣,周围跳动的春光在他的面容上投下一层光,让他在乍明乍暗之间,惨淡无比。
  “是不是?”李文简的目光,隔着咫尺间的茶案, 落在了梁星延的身上。
  梁星延的身体抖动着, 抬手试图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太阳穴,竭力想让自己笔直、端庄地坐在李文简面前。可没有用, 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太阳穴与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爆出,他不可遏制地以一种蜷缩、扭曲的姿态面对他。
  “是。王照跟北狄人密谋合作,北狄蛮子狡猾,不肯轻易信任我们, 要魏湛的性命做投名状。”
  李文简望着他, 一声不吭, 只用力地呼吸着,将自己心口积深的怨恨用沉重的颤抖地呼吸,努力地挤出胸口。
  他的手掌猛地用力,掌中的杯子碎成无数的碎片,坠落在地,发出泠然声响。
  “然后你知道魏晚玉约了我相会,便在她的酒中下了玉舌毒,一箭双雕,既破坏了东篱和月氏的盟约,又能让我被众人唾弃。”
  梁星延抬头,正见对面的李文简端着茶盏抿了口茶,那双历来温和清浅的眸子正在盯着他,如藏着利刃锋芒。
  “是。”他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襟,因为用力地按压着太阳穴,几绺碎发从额前散了下来,被汗水湿透,贴在苍白的面容上,黑发与白脸,异常地触目惊心:“他们说应该杀了你,我却觉得趁机拉你下马,扶持毫无根基的六皇子做太子,更划算。”
  “我应该感谢你的大恩大德,留了我一命。”李文简的声音响起。
  梁星延扯唇,却不说话了。他犹如失魂的人,双眼在明媚的春光里显得十分空洞,似乎没有半点温度。
  “我一直在想,要是那一次我听从王将军的话,在酒中下的不是玉舌,而是鹤顶红,今天会是什么样子?”
  “或许你已经死了,或许这天下已经如王将军所愿,被搅成一池乱水。”梁星延嘶哑:“可我还是怯弱了,将鹤顶红换成了玉舌。”
  他以为李文简喝了玉舌,会和魏晚玉苟且,坏了月氏和东篱的盟约,李文简从此声名狼藉,被废黜逐出皇家。
  可李文简跑了,撑着最后一丝清明逃去了清凉殿。
  此后他身边的侍卫增加了很多,王照用了很多办法,都没能再杀死他。
  有些机会,上天只会给一次,一旦错过,就再不会有了。
  再之后他得知了昭蘅,便将消息透露给心机深重的安嫔。安嫔当年得到王照相帮,顺利留在宫中,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她设计害死昭蘅的奶奶,让她入东宫成了他手中的刀。
  “你既有如此心机,却在这件事情上天真得很。”李文简双目泛红,盯住梁星延。
  梁星延沐浴在春光下,此刻发丝间透着光,他那苍白无比的面容上,居然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轻声说:“魏湛死后,我三个月晚上不曾合眼,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他被人剐成碎片,血淌满地的场景。所以,虽然没能杀死你,我也不曾后悔过,至少这一年来,我没有因此而失眠。”
  “梁星延……”李文简才开口,他就打断了他的话。
  “不要叫我梁星延,这个名字是我抢来的。”他转过来,去看窗外的湛湛春光,他抬起手想要抓住这光芒,再摊开手,掌心却只有一片虚无:“我父王为我取名皓安,那才是我的名字。”
  他慢慢地转过头来,那一双蒙着薄薄水汽的眼睛,凝望着他。
  他苍白的面容如同堆砌的冰雪,一双如墨黑的眼眸,一抹淡青的唇色,像黑白水墨画上的人物,徒有完美无缺的轮廓,却没有丁点色彩。
  他那一双眼睛深深地凝望着他。
  那些被他们捕捉过的鸟雀都已经死去,每年赏过的花开落了好几茬,他们追逐过的风花雪月擦肩而过。
  时光让改变了他们。
  命运的翻云覆雨手让他们相识相伴,又不得已站到彼此的对面,不得不成为宿敌。
  与此同时,密道之中,卫衫举着火把跑到王照跟前,大声禀报:“将军,这里面的火药也浸了水。”
  王照一阵恍惚,他抬手从卫衫的手中取出火把,不甘心地走到暗仓旁,蹲下身摸了一把,果真触到一片水泽。
  他掬起一把湿润的火药,疤痕扭曲的掌心握紧。
  他不想小殿下跟殿下一样优柔寡断,故而从小教他要有一颗铁石心肠。
  可他身上到底流淌着殿下的血,跟他一样,为心软所困。
  这是铲除李文简,恢复大魏江山的最好时机。
  小殿下竟然将火药都浸了水。
  他大笑起来,却有灼灼热泪从眼眶中奔涌而出。他谋划十八载,为了大魏江山殚精竭虑,他却不领情,甘愿将一切拱手让给李家人。
  都到了这一步,只要他按照约定的那样,将李文简引到书房,再设法逃入密道。他们就能将合江别院炸为平地,李文简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
  “把火油搬来!”王照沉声下令。
  身后侍卫愣了一下。
  卫衫嗫嚅片刻:“小殿下还在上面。”
  “他不会来了。”王照从喉咙中挤出痛心而恍惚的声音:“他永远也不会来了。”
  小殿下跟他离了心,宁肯死也不肯跟他一起光复社稷。
  书房内。
  “书琅。”梁星延轻轻唤李文简的名字,向他伸出手。
  而李文简站在他的面前,一动不动,没有如往常一样抬手去握着他伸过来的手。
  李文简心口有一种钝痛的感觉,忽然见梁星延的唇边淌出一道黑血。他瞳孔陡然间放大,却见他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如果有下辈子,我不想再做无忧太子的儿子,我想去乡野做个教书先生。”漆黑的血不断地从他唇角涌出,汩汩地堵在嗓子眼,让他说话的声音闷闷的:“那样,我就不用杀人,偷别人的身份和名字,杀魏湛,和你斗得你死我活。”
  他的眼泪从眼眶滑下来,沾了他唇角的血,滑下他的脸颊。
  李文简到底还是伸出手,紧紧握着他的手臂,掌心抖得厉害。万千刀刃在他的腹中横冲直撞,五脏六腑搅成一团,痛到了极处,连手指头也无法动弹,声音也堵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地下忽然传来一阵震颤,梁星延瞳孔瞪大,努力地想说什么,双唇翕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李文简只好贴着他的唇听他在讲什么。
  “快走!”梁星延用尽全力,挤出胸腔中所有的空气,吼了出来。
  与此同时,他翻身挡在李文简身后。
  “砰”一声,又是一声巨响。整座房屋顷刻间土崩瓦解,无数飞沙走石乍起,令人眼前尽是飞尘,看也看不清。
  梁星延被一块地基压住,只是一瞬间,人便什么意识都没有了。死亡降临到他身上,如同暖意融融的春水将他包裹。他茫然抬头,看见眼前的幻景。
  桃花满山,恣意而又绚烂。
  花瓣被风吹得簌簌而落,落在他小小的肩膀上,也落在树下父王和母后的身上。
  他们站在那光线明亮的地方,笑着向他伸手。
  这些年来,他时常梦到父王和母妃。但每一次他们都深深皱着眉,唯独这一次,他们在桃花树下,喝着桃花酒,向他招手。
  从八岁离开皇宫那年,至今十八载,他终于做了第二个正确的决定。
  他们一定也很高兴。
  他蜷缩在废墟之中,抬起头,在飞沙走石中看到李文简被炸起的地下暗河裹走。他拼命抬手想拉住他,可他无论如何都碰不到他的手,只好作罢。
  李文简吉人自有天相,一定可以逢凶化吉。他做了那么多好事,有大功德,上苍也会护着他。
  他心想。
  日光绚烂盛大,照得每个人身上都暖洋洋的。一片片桃花瓣落在他们一家三口的身上,他没有回头,毫无眷恋地跟着父王和母妃走了。
  *
  昭蘅和李南栖在大相国寺祈了福,慧觉法师将那枚金锁开了光,让她以后日日佩戴在身上,便能让小殿下逢凶化吉。
  昭蘅不信鬼神,却仍是将那枚金锁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因着李文简让她在此处等他,所以用过斋饭后,她没有急着回宫。林嬷嬷为她在禅房内铺了床午休,或是嗅着释家檀香的气息,令人格外安心,醒来时已经是下午。
  接近西斜的日光从窗外照在她身上,春风徐徐吹来,四下里通透明净,光彩耀人。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着外面。
  院角一树桃花灼灼开放,正是绚烂至极。
  西去的日头照在树梢,照得满树温柔。香甜的花气被远风送来,浅淡清甜。
  “主子,您醒了。”林嬷嬷听到声响,推门走了进来。
  昭蘅点点头,指着满树的花:“让人摘两枝回去,给殿下做桃花酥。”
  林嬷嬷应声好,拿了她的衣裳走过去服侍她起床:“时辰不早了,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昭蘅垂下眼睑,掩藏住眼底的失落,轻声说:“准备回吧,殿下应该不会来了。”
  “好,我这就去。”
  刚走出门,谏宁带人匆匆赶来。昭蘅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走到门前一望,见是谏宁,忙叫住他,笑着问:“殿下过来了吗?”
  谏宁看到昭蘅,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跪下说:“良媛,反贼王照在合江别院下的暗仓里埋了大量火药。殿下遇袭了,现在还没有找到。”
  昭蘅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上脑门了,她双膝一软,差点摔倒在地。莲舟连忙扶住她,昭蘅急忙捂着肚子,有种喘不上来气的错觉。
  “带我去别院。”过了好久,昭蘅才听到自己恍惚的声音,遥远得像是一场梦。
  别院原来是藏粮所用,地下被挖空大半,被大量火药一炸,整个合江别院几乎被夷为平地。这里地势复杂,又靠近合江。这一炸,将河道也炸穿了。
  所以昭蘅赶到合江别院的时候,只看到被水泡了大半的废墟。
  昭蘅自合江别院回到东宫便病了一场。
  她发着高热,小郑太医几乎住在了东宫,片刻不离地守在寝殿之外,生怕她和腹中孩子有个好歹。
  安胥之来看过几回,听见小郑太医说她的病情,她是因为急火攻心引起的发热。而她现在身怀有孕,不能随便用药,只能等她自己扛过来。
  安胥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随后亲自带人在废墟中没日没夜地寻找李文简。
  第三日昭蘅才算清醒过来,莲舟和林嬷嬷喜极而泣,将她扶着坐起来,用帕子小心擦拭着她额上的汗水,一边问:“主子,您怎么样了?”
  昭蘅望着空荡荡的帐顶,过了好久好像才回过神来,她问莲舟:“殿下找到了吗?”
  她声音嘶哑得厉害,随后自己摇了下头:“是了,他若是回来了,这会儿怎会没在床前。”
  其实莲舟也不知道现在的情况究竟如何,她没有资格去探听这些。只是东宫最近都没什么人来。
  “主子,您就好好养着,安家郎君带了人在合江畔找殿下呢,一定能找到他的。”
  “我病了几天?”昭蘅问。
  “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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