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 第95节
宋也川身边没有伺候的人,温昭明说要替他买几个小厮侍卫他都一并拒了,他人虽和气,其实既不喜欢麻烦人,也不喜欢和旁人亲近,这两年入仕之后尤其明显。
今日雪后初霁,冬禧问:“殿下不问宋先生出了什么事么?”
“多少猜到些。”她透过茜纱窗看向茫茫的雪地,“朝堂上的势力泾渭分明,若我在此刻做了什么,别人也都会以为是宋也川的意思。若是我做得错,他首当其冲便要受辱,若我做得对,也未必对他就是好。”
“殿下前些年做得可比现在多多了,不论是浔州的书堂,还是涿州的女学,现在这两年怎么不琢磨了?”
温昭明笑了一下:“不是我不琢磨了,而是我知道没有用。”
那时的茫茫雪野照亮了温昭明的面容,她仍旧是那般明艳动人的模样,冬禧却觉得殿下和过去不同了,她眼眸如水一般,带着和宋先生一般无二的清冽与冷静。
记得刚认识宋先生时,他人也和现在这样温和。只是如今,人依然谦逊懂礼,性子却越发的淡。替温昭明梳好头发之后,下人说其阳公主送了帖子,温昭明心里还觉得奇怪:“昨日不是刚去过,怎么今日又叫去?”
忖度了一下,温昭明仍旧叫人去套了车。
*
这日下值之后,宋也川换了衣服又去了琉璃厂。
这边的雪地没人清扫,人踩马踏之后,泥淖满地。
今天雪才停,人常说下雪不冷化雪冷,琉璃厂这边的摊子上也不见太多人影,甚至有些铺子都提早关了门。
宋也川到了一个书摊外面,也不多话,掏出几个银角子放在桌上:“上回请您帮忙寻的书可找到了?”
书摊的掌柜是个留着山羊须的读书人,身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腰上挂着一壶酒,喝得两腮泛红:“找到了找到了。”
他醉醺醺地站起身,走到里头的书架旁边摸:“你让小老儿找的书可着实费了些周折,这本书的刻板常见,抄本却是我专门去印厂找来的。印厂说这本书本是要销毁的,若小老儿迟来一步,这书便化成灰了。”
说罢他将一本封皮上写着黄粱赋三个字的书递给宋也川:“你去瞧瞧,是不是这本。”
宋也川并不看,只收进了怀里:“多谢,这些钱请您沽酒吃。”说罢又加了几个银角子。
回府之后,温昭明还没回来,说是去了其阳公主府上。
宋也川说天气冷,派几个人去迎一下,说罢进了书房里。
他坐在黄花梨桌前,将这本《黄粱赋》的抄本打开,只扫了一眼宋也川便合了起来。博古架上有火折子,他走到炭盆边上,拿起火折子把这本书燃成了灰。
第86章
外头喧闹起来, 宋也川知道是温昭明来了,他一路走到府门口时恰好见她从马车里下来。今日有其阳公主府的几个侍卫一同送她,为首的几个看上去十五六岁, 眉梢还有着两分稚气,腰上配了长刀,骑在枣红的青海马上,人却是很有气势的样子。
温昭明看了冬禧一眼, 她立刻明白过来,手里拿着银角子塞给这几个侍卫:“天寒地冻地难为你们了, 这点银子拿去喝茶。”
那几个侍卫在马上对着她拱手,目光落在温昭明明丽的脸上, 那几人都露出一丝兴奋与激动,温昭明拢着手炉立在一旁含笑颔首。
宋也川立在门口看着,眉目沉静。
温昭明笑着走到他身边:“你回来了。”
宋也川安静地嗯了一声, 温昭明出去逛了一圈心情很好,没有留意他看上去颇有几分心事重重。
那几个侍卫每一个都红唇齿白, 能伺候其阳公主的人, 定然也是千挑万选过的。今日路滑, 其阳公主派了几个人护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宋也川无端便觉得刺眼。
回了房间, 温昭明换了衣服,走进书房时宋也川正站在窗边发呆,她从后面抱住他的腰:“也川!”
宋也川被她吓了一跳,她立刻很开心地笑起来:“你想什么呢, 怎么好像不开心。”
桌上有温度正好的茶水, 是她近来喜欢的六安茶,她端着杯啜了一口:“宫里是不是出事了?”
宋也川回头看她, 温昭明恰好抬起头来:“清影今日旁敲侧击地问了我很多事,譬如你昨日回来有没有说什么,或是陛下是不是常召你这样的话。”
若是过去,温昭明其实不会太防备着温清影,她一路看着温清影长大,温清影和她虽然差了几岁,却一直非常亲近。但温昭明年岁到底比她大几岁,很容易就看出她眼中的盘算。
温清影不是个醉心权势的人,所以温昭明更觉得蹊跷。
有些事宋也川并不想和温昭明说,他明白她胸中有丘壑,不是寻常养在后宫的公主。只是害怕让她徒增烦恼。宋也川想了想,还是决定照实说了。
他在温昭明旁边的绣墩坐下,耐心地解释:“孟大人当初离京,是因为不愿献媚讨好今上,池濯那时却不同,他是翰林院中头几个为今上写檄文的人,正因着这件事,他还受了些提拔升为了侍读学士。其阳公主出降之后,估计往后不会再提拔他了,但他在翰林院的地位依然很稳。”
“陛下昨夜给我看了一篇赋,言辞犀利,直接批驳陛下没有‘尽法祖宗初政之勤’。陛下动怒,叫我去查。”宋也川的目光如水一般,静静地看向温昭明,“我托人去印厂找来原本,这篇赋是池濯写的。”
他刻意改了常用的书写习惯,但宋也川本就是文墨上的行家。
正因曾共事多年,宋也川既了解池濯的为人,也认得他的那一笔字。
池濯当时对今上微妙的恭维,如今却终于找到了答案。
他和宋也川一样,都是出自于孟宴礼门下,若说裴泓随遇而安及时行乐,那么池濯本就不是愿意低头的人。
看到池濯的字,宋也川也有过刹那的心绪起伏。
以及一瞬间的恍然大悟。
池濯身上依然有着不愿屈从的傲骨,以及至今未曾改变的纯心。
有时对着铜镜自照,宋也川已经觉察出镜中的自己逐渐面目依稀起来,可在这一刻,他又无比庆幸池濯还如过去一般,站在原地。
“昭昭,我不能看着他去死。”宋也川低声说,“我方才把他写的手稿烧了。”
温昭明嗯了一声:“那你的差事怎么办?”
宋也川微不可闻的摇头:“我也不知道陛下是有意还是无意将此事交给我,但此时也只能拖着。”
他说完后果不其然见温昭明的眼中带着一丝忧色。
但她刻意遮掩了,桌上放着一盘樱桃,这个时节这样的东西应该是快马加鞭从南方运来的,温昭明拿了一颗递到宋也川唇边:“来尝尝。”
还不到时令,这时候的果子还酸涩着,宋也川就着她的手吃了一颗,看着他被酸到的表情,温昭明立刻笑了起来。
空气凝滞的味道渐渐散了。
“你为什么不替他存着?像对林惊风那样。”
没料到温昭明会问出这样的话,宋也川自己也微微怔忪了一下。
过了片刻,他说:“可能如今,我更希望他活着吧。”
“昭昭,我没有别的心愿了,我只想把你,把你们,都好好的留在我身边,留在这个世界上。”
*
宋也川邀请池濯来到了他西棉胡同上的小院。
池濯尚主之后便退了过去的房子,没料到宋也川的院子仍在打理着。
进门时还能看到他养在窗台上的几盆草。
他尚且有心情同宋也川开玩笑:“这是你给自己留的退路吗?”
宋也川烹了茶给他倒进了瓷白的碗盏里,在升腾的热气中,他直白地开了口。
“《黄粱赋》是你写的。对不对?”
池濯的目光落在团团若碧玉的茶水上,缓缓道:“原来今天宋御史是来拷问我的。”
宋也川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做得有多荒唐?”论年岁,宋也川比池濯还要小三岁,虽然他的官身更高,但待池濯向来尊重,从不直呼其名。
池濯抬起头,宋也川蹙着眉:“你以为你换了笔体旁人便作不知么?且不说我就能认出来,更别说那些在如今在翰林院里和你共事的人。”
“你想借你如今的几分本事,让陛下低头。这是在痴人说梦。”宋也川低下声音:“我会找人替你顶罪,我做什么你都不要过问。”
“也川。”池濯突然开口,“你知道若你也败露的下场是什么?”
“我知道。”宋也川平静道,“但那是最坏的结果。你的抄本我已经烧了,陛下那边我会继续拖着,你这几日照常去当值,别叫人看出端倪。”
宋也川背对着窗坐着,脸上的神情都叫人看不清晰,只能感受到他如水一般的目光,流淌在自己的身上。
池濯蓦地一笑,他说:“宋也川,你别装样了。”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还是一开头的年纪。那样文弱又博学,你在静慈寺和我说了一下午的书,那时我就知道你必然不是池中之物。”池濯将杯中的茶饮尽了,又自己倒了一杯,“你和那时候不一样了。”
宋也川没说话。
池濯喝茶像是在喝酒:“三年啊。”他抬手比了一个三的手势,“到底是什么地方,能让你变了这么多。”
“我不是说你现在这样不好,只是宋也川,我是怕你会后悔。”池濯缓缓说,“我不知道你的手到底还干不干净,但我知道你遇到的事比我多,心思也早就比我深沉了。宫里头很多人提起你都一脸的讳莫如深。有些路,你走了就不能回头了。”
“我知道你是拿我当兄弟,才想替我谋生路,但是也川,你别做傻事。”
宋也川却笑了:“你不让我劝你,为何又来劝我?池濯,我没想过回头。”
他从容道:“我只想让你活着。”
“池濯,不要和我讨论气节和风骨。”宋也川平静地对他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你却在做傻事。你若出了事,要其阳公主怎么办?你脑子一热地时候,可曾给自己想过退路?”
想到温清影的脸,池濯大不了一死的话到了嘴边又停了下来。
“你和我不是同路的人。”宋也川道,“你若是想在心里骂我,痛快骂就是了。”
那日分别之时,池濯道:“你若还拿我当兄弟,不要找无辜的人顶罪,这样还不如杀了我痛快。”见宋也川不说话,池濯便不上车:“你不同意我就去找长公主说。”
“我知道了。”宋也川道。
“你也替我瞒着清影,她眼窝浅,会哭的。”
想到温昭明的话,宋也川缓缓摇头:“那你大概也没有看懂她,你的妻子是公主,她比你想象得还要聪明。别看轻了她。”
昨夜又缠绵地下了一场小雪。
马车在雪地上踏过一行脚印,宋也川回到公主府时温昭明正在收集树叶和梅花上的雪。
她拿了一个罐子,另一只手拿着一个银勺,一点点将雪扫落下来。
梅香盈袖,她的脸和手都被冻得泛红。
秋绥的性子更活泼:“殿下这是做什么用啊。”
“煎茶。”温昭明收了半罐子的雪,手冻得有些疼,放在唇边呵了呵。冬禧立刻说:“殿下不让奴才们帮忙,要不先回去歇会,冻坏了该怎么好。”
温昭明虽然冷,但心里很高兴,她过去在宫里时一直想取了春雪来煎茶,宫里的嬷嬷多,规矩更多,由不得她任性。如今府里她自己说了算,自然是想怎么玩都可以。
宋也川踏着雪走了过来,两个婢女见到他,立刻福了福身子。
温昭明仍浑然未觉:“你们谁都不许和宋也川说,他若知道了肯定要说我,仔细我罚你们。”
冬禧见宋也川不开口,只能顺着她说:“宋先生这般和气的人,怎么会说殿下呢?”
“他啊。”温昭明哼了一声,“老古板,比翰林院那些大儒们还要迂腐顽固。他不许我冬日喝冷水,也不许我吃冰饮,穿得少了也要絮叨。所以今日的事,你们不能告诉他。”
下雪的日子总是显得分外安静,唯独簇簇的落雪声叫人心里都很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