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铁花生米

  杜蘅抬眼看他。
  在一通胡言乱语里抓住了重点,问他在帐篷外偷听多久。
  梁唯诚最怕这样的眼神,凉透了,坚冰一样。把他看穿,又将他的无知无声放大。
  被她凝视,又畏惧,又狂喜。
  他如实说,才来没多久。高考的恢复是几个小时前,在两位教授说话时窃听来的。这不重要,夏教授有意推荐他去上海。
  他可以和她同行。
  夏守亮看得上他的脑子,他也乐得利用他。
  江秀丽看上的,也是她的脑子。看看吧,他们的脑子,一样有价值,可以为师门增色。无论是谁,成为他们的老师,将会是天大的荣幸。
  “我们不该荒芜下去。”
  只有在她面前,才能做回真正的自己。他会是个好爸爸,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糟糕的父亲是什么模样。
  他发誓,不再对她使用卑鄙手段。
  真的,不再了。
  梁唯诚一直很怕杜蘅优越的脑力再想出什么办法来惩罚他,停在几步外没敢上前,含笑带泪的眼睛,焦点里除了她,什么也没有。
  卑鄙又真诚,下流又动人。
  连贱都贱到恰好处。
  多一分流俗,少一分寡味。
  贱得有那么一丝丝可怜,像没出路的丧家犬,只差用一根绳子锁住自己的脖子,再亲手把绳索递到她手中。
  希望她要他。
  任何形式的“要”都可以。
  有名分,没名分,正当的,不正当的,哪怕做个不见天日的偷情者,他也心甘情愿。是不是陈宝路和她说了什么?放心,他怎么可能喜欢一个缺见识的乡下丫头。
  杜蘅的目光明显转冷,他哽住,千万别是又想出什么办法来对付他。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会乖的。”
  “真的会乖的。”
  忘我的陈情是危险的。显然梁唯诚没长记性,枪口对准太阳穴,顶动皮肤那一刹,痛觉逼着他警醒。
  “刚才你说要做谁的老子?谁是缺见识的乡下丫头?”
  五四式上膛只要半秒。
  一颗铁花生米,准备就绪。
  随时随地可以请客。
  梁唯诚这才知道自己嘴里的粗人,粗俗起来原来这么痛快,只是快是对方的,痛留给了他。
  “没听清,再说说。”
  身高差距使陈顺必须下点腰。
  一字一字往他耳朵眼里打。
  真没听清,再说说。
  大点声。
  他开始鼓励他。
  像鼓励一个操令没听好的新兵蛋子。
  太阳穴的一层皮给枪管子戳起来了,痛感清楚,梁唯诚咽不下哽在喉咙的口水。卑劣顶顶管用,卑劣确定他是安全的。比起兵鲁子,他知道拥有军事素养的指导员但凡开枪,第一枪一定是示警。
  不用谁提醒,军人的素养足够自我约束。
  陈顺绝不可能射杀他。
  梁唯诚盯着杜蘅,额角有一滴冷汗虚下来,漂亮得像个要为爱情就义的烈士,几乎快要货真价实。
  如果现在有面镜子供他一照,他会收敛小人得志的表情,不让俊美扭曲,更加符合爱情烈士该有的面貌。
  “你不可能开枪。”
  “是。”陈顺点头,颇为认同。
  弹匣里子弹是满的,一共八发。一旦开火,只需一发,立马叫那些邪脑筋泼洒满地。
  有白有红。
  全是热浆子,去地上热闹个够。
  婚后他文明不少,枪口缓慢斜欹,一路抹开梁唯诚鬓角滚下的冷汗。枪身太过缺乏没有人情味,来到白面书生下颌,黑比白是更为浓烈的色彩,拍打的那几下,震感直达牙床,刺激脑髓,浑身酸冷发凉。
  梁唯诚下意识闭上眼睛,眉头紧皱,等待疼痛的到来。
  然而没有。
  他只听见了脚步,听杜蘅掠过他,像掠过一颗树。
  很快,多出一份男人的脚步,成双成对。梁唯诚猛地睁开眼睛,就在这时,一束火光迸发。枪口擦热,一团火焰里有什么朝他迫近。
  盛放的火焰背后,是一张铁石心肠的脸。
  梁唯诚惊愕地张着嘴唇,下秒左脚立刻热燃起来,像火灼,火星气味裹挟一滚浮尘冲入鼻腔。
  雷打不动,二十五米靶八发十环的成绩展示在他左脚边缘,精准没有一毫失误。
  距离之近,警告之浓。
  弹点还在扬尘,鞋里的脚趾隐隐作疼。
  陈顺身躯只向他所在射击方位倾斜一个小角度,长臂环住杜蘅,捂住她的耳朵,开火后坐力到底消化在哪里,梁唯诚看不懂。
  他没有那身野蛮的肌肉。
  透明的空气为什么在晃动,他也看不明。
  空气没动,动的是他,莫名来的剧痛使他猛地打个挺,视线骤然下降,跌落到地面。又是一声枪响,弹点在手掌斜方。陈顺又补了一枪,对方膝前尘土飞扬。
  打中需要好枪法,打不中也需要好枪法。
  梁唯诚脸色已经不新鲜。
  斜坡上方站岗的军人听到枪响快速赶过来,陈顺和他们说了几句话,说的什么,没听清。他的听觉收集来的是一声马哨,马蹄声,陈顺说天热馍发的很好,没放碱也不酸,媳妇,回家吃饭。
  好热的天,他化了。
  化在烈日炎炎下,没了形态。
  沤出新鲜酸臭味。
  他是最早出现在她生命里的那一个。
  他是脑力和她最接近的那一个。
  她聪慧,他也不蠢。谁配享用她?谁都不配。
  一盆洗澡水,一次揭发,不肯原谅他。也许她蠢点笨点……算了,他爱的恰恰是这等可怕的脑力,难道他不算真的在爱她吗?
  “诚哥!”
  “诚哥!”
  不确定过去多久,梁唯诚抬起头,眼前出现五个王喜春,渐渐地,五个拼成一个,眼里的惊慌还是五人份。他笑了,笑开了眼。
  还不算太坏,还有个影子,对他不离不弃。
  太阳一弱,秋天就到。
  坡地种出的红薯,滩地种出的棉花,各家棒子地,全是熟景。
  学校放抢收假。生产队收棉花必须完成国家收购任务,按斤计工分,装拖拉机送公社粮站。
  对于一般农民来说,收棉花也是大事,吃穿用,棉花占全了。
  亩产好的,能收个一百来斤。收得好,棉花籽就多,送到加工厂坊炸油,炸出卫生油,预备八月十五做月饼,炸个油糕,油拖,麻食。
  入秋的军马场草尖泛黄。
  夏教授的脸也在泛黄,硬着头皮,把同门让他带给陈顺的“流氓话”带到。当然,他美化过,不可能原话奉上,原话是——
  “就说我说的,让他的男性不许起作用。”
  听到这话的当下,面皮比灌汤小笼还薄的上海男人直跳脚:“江秀丽,你这是耍流氓。我不给你递,要说自己说去。”
  “你必然要给我递。”
  果然,夏教授去递了。
  对方一提明年在上海开展的专项研究,用笔敲了敲纸面,他只能服软。
  把原话修整润色一番,在秋天的军马场上,面对天生武人相的陈顺,尽量把话说得不流氓又达意,奈何总有端照相机的甘肃小记者来捣乱。
  小青年想向陈顺讨张骑着马,引领马群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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