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再次收到唐家的请柬时,陆照有点儿懵,三个月前婚宴,满月宴刚刚过去一个月,又来一个唐府千金生日宴,对这个便宜甥女的生日宴会,他是完全可以推掉的,但,突然冒出的一个预感,让他带着证实的心态,按时到场了。
  八岁父母离异,随母亲远赴法国,十七岁父亲再婚,母亲在异国去世,监护权回归父亲。
  回国的当天,父亲大婚,只委托了秘书和司机去机场接机。
  回国的第一个月,父亲的新婚妻子诞生龙凤双胞胎。
  回国的第二个月,双胞胎办满月宴……
  当穿着白色礼服裙的少女出现在礼台上,陆照证实了自己的预感,一个缺失父爱多年的单亲子女,面对全然陌生的新家,除了用晚归减少共处时间,没有更高明的适应方式。
  无论内心多么抵触和煎熬,唐佳音不得不保持外在的从容与端庄,落落大方地接受宾客的赞美和祝福,内心一片虚无。
  任何名义的宴会,最终都是一场社交,唐继庭携着娇妻接受更热烈的祝福,享受着各种或真或假的艳羡,新婚得子,又多出一个美貌的长女,他感到自己的人生不能更圆满了。
  九年不见,女儿已经出落成一个标致的美人,望着那些围绕在她身前身后的青年,他已经在寻找未来佳婿了。
  陆菲笑容得体,全程配合,努力营造着温馨和美的家庭氛围,望着只比自己小十岁的继女,即便在娱乐圈浸淫多年,也不得不承认她外貌上的优势。
  陆照立在大厅的一隅,边应付身边的搭讪,边冷眼观瞧大厅里的两个主体,一边以唐继庭夫妇为中心,一边以初次公开露面的前妻女儿为中心,其乐融融?呵!
  唐佳音是如此抵触社交,十七年来,她从未主动参加过全是陌生人的社交场合,妈妈也从不强迫她出席那些成人间的交际。这个生日宴会,于她而言就是无效社交。
  交换了几个微信后,她终于抓到一个上卫生间的理由,望着镜中那张娇艳的脸,她撩了把冷水用力拍了拍!
  她觉得很累,想回去睡觉,她也有点儿饿,除了几杯饮料,什么都没有吃,她想一走了之,反正蛋糕已经切开,体面也撑得差不多了。
  她边给自己洗脑,边下意识地寻找出口,终于摸到一个侧门,推开,是个有树墙围绕的空地,大概是片被雪覆盖的草坪。
  树墙外停着几辆汽车,已经覆上薄薄的一层雪,在月光下闪着晶莹的白光。
  摸了摸裸露的手臂,她不打算去取外套,反正有手机在手,先走出酒店再说。
  迈下台阶,薄底的软皮鞋便被积雪淹没,她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往树墙的方向趟,但这个树墙的高度超出她的预期,正左右为难,树墙外一辆车的车灯照射过来,她疑惑地抬头,看到一个高大的影子从光束中走来。
  然后,未等她反应,就被人掐着腋窝从树墙上提了过去。
  她惊呼着落了地,听到那人说:“又在当逃兵?”
  虽然说过的话不多,但是,她记得这个声音。
  当偶遇超过三次,从心理上就会将对方划为认识的人。
  但,他怎么会在这儿?
  这个酒店的a座宴会厅已经被唐家包下,除了唐家邀请的客人,不会有其他人进入。
  “你怎么会在这儿?”陆照看着她暴露在冷风中的肩膀,还有沾满雪沫的脚踝,几片雪屑从光洁的脸颊滑落,激起一阵瑟缩。
  压迫感让她咽下脱口而出的疑问,莫名地心虚起来。
  “我,嘶……”她抱住双臂,开始发抖。
  男人摇头,将她拉近身后的车里,开了暖风,将纸巾盒递给她:“把鞋脱了,擦脚。”
  看着她一一照做,白嫩的脚丫已经冻成粉红,他将外套丢给她,回身去了宴会大厅。
  当他托着一碟蛋糕,一杯牛奶还有一杯红酒回来时,看到她抱着膝盖坐在车里,一下一下地闻着他的外套。
  “闻出什么来了?”他问。
  她有一种被抓包的窘迫,是她喜欢的味道,但是怎么说得出口?
  好在他没有继续追问。
  端着一角蛋糕,握着暖和的牛奶,对这个男人突然有点儿不太设防。
  她把杯子凑进他的红酒,他躲开。
  “如果不喜欢,你可以拒绝,但是不声不响地离开,会让所有人为难,尤其是你的家人。”
  “你呢?”她注视着他的眼睛,问:“是男方的客人,还是女方的?”
  他迎接她的注视,轻笑:“按辈分,你得叫我一声舅。”
  她错愕,继而,又觉得早就有迹可循。
  “我不想叫。”她实话实说。
  陆照也不习惯突然有个这么大的外甥女。
  “吃完就进去吧,也快结束了,克服一下?”
  抛开这个话题,陆照拿掉她手中的碟子,里面只残留了几道奶油印,刮得够干净。
  “好吧!”她脱掉肩上的外衣,推开车门,又被他拉住。
  陆照迟疑了一下,还是用拇指将她唇上的奶油擦掉,左右又端详一番,才松开她。
  唐佳音有片刻的失神,悄然生出一丝异样的情愫,这一抹,似乎抹掉了她的焦躁不安,突然觉得目前的处境,也没那么尴尬了。
  望着她纤瘦的背影,陆照摩挲着拇指上的奶油,熄火下车。
  陆菲正在找人,见两人一前一后地进来,忙迎了上去。
  唐继庭也见到唐佳音,将她拉到陆家兄妹前,给名义上的舅舅和外甥女做介绍,家庭以外的寒暄已经结束,家庭内部的关系还没明确。
  但是这声“舅舅”,唐佳音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含混地点了点头,陆照意味深长地注视她的眼睛,氛围莫名有些微妙。
  唐继庭和陆菲只认作她在拘束,连说来日方长,多见几次就熟悉了。
  但,正式“认亲”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
  据上次见面,已经过去近一个月的时间,当唐佳音再次被主卧的呻吟和低喘声吵醒,便再也难以入睡,虽然已经听了几个月,她仍然无法做到充耳不闻,仍会感到尴尬和无措。
  回来之前,她想过可以住校,以此避免相处的尴尬,但考虑到教材与进度的差异,唐继庭建议她先补习上学期的课程,有个适应的过程,然后接着上高二。
  于是她选择了补习班,这样既可以减少在家里的时间,也有了更多随意支配时间的理由。
  但其实,她多虑了,唐继庭对她的看管并不严格,首先因为缺失的陪伴,他自觉没有底气过多干涉,没有他的时光里,女孩也成长得很好,其次,他新婚得子,正蜜里调油,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操更多的心。
  这种放养对于唐佳音来说,求之不得,但今晚,她突然萌发出一种孤独和失落。
  从补习班下课时,天还亮着,她看似漫步目的的闲逛,最后却停在东区的酒吧街上,夜生活还没有沸腾,她远远遥望那个醒目的门庭,惊觉自己荒唐。
  落荒而逃般上了一辆车,和司机说了目的地,了无情绪地看着车窗外的街景。
  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她,说年轻女孩最好不要单独来这种地方,她接受建议,便不再回应其他。
  车子在一个拥堵路段慢了下来,几辆120急救车正在医院大门口错车,当一辆车错开视野,唐佳音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拥着一个娇小的身躯,怀中女子双肩抽动,男人在低头说着什么,在他抬头的瞬间,车子开动,但唐佳音已看清男人的脸。
  一周前刚安顿好周语晴母女,一早就接到周母自残的消息,一年多的时间,周母仍无法接受周语惠故去的事实,回国后病情反而加重,陆照安抚着周语晴,考虑给周母转入疗养院。
  “姐夫,我好害怕。”胸前的人哽咽。
  “别担心,这只是个意外。”他轻拍着她的肩膀,对她说出自己的打算。
  “姐夫……”她仰起头,酷似林语惠的眼睛望着他,令他心头一紧。
  “万一,万一妈妈有什么事儿,我就没有亲人了。”
  “伯母不会有事儿,我也不会丢下你们。”
  调开目光,他看到一辆车从前方开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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