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韩非子

  “夫人,今日大人有应酬在身。请您在此等候片刻。”
  “夫人?”
  管家弯腰屈膝比以往更低,几乎是将不知所措和无奈写在了脸上。
  “大人准备了书籍给夫人解闷。”
  正厅的案台上摆着一本韩非子,拢在金菊盆栽的花影下。
  “知道了。”李少卿深感莫名其妙,“您忙去吧。”
  李少卿没有动那本书,叫人拿了棋盘,独弈。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一句也没有催促,半点也没有烦躁,倒是管家道歉了许多次。
  好强烈的失控感。
  山雨欲来。
  “还是没有话要和我说吗?”连璞身上沾染着龙涎香,明显刚从御书房出来。
  “你希望我说什么?”
  连璞垂下眸子轻笑,他看着她,说:“比如,为什么要放火。”
  “这是连府,你要怎么处置自己的东西,不需要我置喙。”
  李少卿的态度似乎没有影响到连璞,他自顾自地说;“韩非说得对,恃人之爱我,不如恃人之不得不为我。你犯了错,现在,由我来验证正确的路。”
  “什么意…”
  李少卿话还没说完,连璞就递上了一本折子。白纸黑字,一行行直指长平贺家。条条暧昧不清,大有余地可做文章。
  “陛下将此事交由我处理。”连璞勾起嘴角,“一旦开查,贺家失去的不会只是一个贺修宁。贺修宁不在新计划中,我是弃子,贺音是吗?没有贺音,学堂还能继续吗?”
  “你想要什么?”
  “你真的不懂吗?”
  李少卿沉默了。连璞的眼神还倒映着昨夜那场大火,灼热的气流将烟灰荡起。
  “再看看这个。”连璞的语气更轻快了几分。笑容清甜。
  这一本折子,无非是关乎中央集权,关乎皇权威严,关乎一切‘异端邪说’的严酷打击,关乎天命之子所望所归的帝王天生是愚昧无知的百姓之统领,关乎三代祖辈之功如何不能抵过个人之才,关乎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彻底落实。
  嗯。无非是。
  最好的继承人对民安学堂的彻底颠覆。
  李少卿笑了,握着折子的指尖却因过于用力泛白。她看上去依旧镇定地放下册子、端起茶,浅茗了一口,笑眯眯地看着连璞,说:“这样的国策,陈氏江山活不过五代。”
  “活过你和民安学堂就够了。”连璞给她续上茶水,“反正哪有永固江山、千秋万代。”
  “弃子…”连璞漫不经心打量着指尖的黑棋,落子时直勾勾地看着她,“李少卿,你要尽快适应新局面呀。这盘棋,连棋盘带棋子,都是我的。你的对手,是我。”
  “西王去世还未足一年。卧薪尝胆时委屈逢迎扮乖卖巧的本事,你应该还没忘吧?”连璞左手扶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和我,都该放弃幻想了。”
  李少卿看着那颗棋子,依旧在笑,却有泪珠在眨眼时浸湿衣裳。
  “行。”李少卿闭上眼,任由眼眶中的余泪流尽。缓缓睁开眼,将泪痕抹去,她笑着举起茶杯,说:“民女以茶代酒,敬大人一杯。”
  “少卿。我只是太喜欢你了,你可千万不要怪我啊。”
  李少卿气笑了。
  ……
  “则圣人之治国也,固有使人不得不爱我之道,而不恃人之以爱为我也。恃人之以爱为我者危矣,恃吾不可不为者安矣。”陈天然放下书,看着跪在地上的侍女,“其余都烧了?”
  “回陛下,是。”
  “就留了这个。”
  “回陛下,是。”
  “你很不高兴?”
  “奴婢不敢。”侍女花容失色,连忙磕头。
  “哎呀随便问问。不要紧张。”陈天然慢悠悠地坐下。
  “连璞找到什么了?”
  “回陛下,没有。”侍女摇头,“别说是关于长平的东西,什么都没有。先生好像就只是在看书。”
  陈天然不打算和一个侍女解释太多,他继续问,“今晚李少卿回去后什么反应?”
  “没什么特别反应。实在是太晚了,沐浴后喝了半壶酒就睡了。先生平常就是不温不火的又心事重重的。看不出今天有什么特别。”
  李少卿这样的人,如果在不相干的人面前发作了,反而可疑。
  突然闹这么大。陈天然指尖轻点太阳穴。为什么呢。
  或许是酒量见长了,睡不着。李少卿和衣坐起,一动不动地看着木窗上的朦胧月影。她要被气!疯!了!悔过不可能悔过。她没对连璞做错什么,民安学堂没有问题,这一切都是他私心过重。都是因为这漫长的十年里,民安学堂最忠诚纯粹的人都身先士卒了。十个月,还有十个月。他一错再错,就不要怪我届时清理门户了。
  连着三天,连璞没有再提供任何关于现在正在发生或将要发生的事情。书被烧了,纸张被严格管控,写一张换一张。李少卿在实质上与世界分隔了。
  “先…夫人,大人说如果您想喝,得自己去他书房拿。”
  酒也禁了。
  “她现在每天在干什么?”
  “回陛下,先生最近在抄心经。”侍女毕恭毕敬将纸呈上。
  好熟悉的字啊。陈天然实在要感慨了。民安学堂出来的人,字都有李少卿的三分韵味。唯有连璞学了个十成十。才能蒙骗过贺修宁。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还是在点连璞。
  只要再推一把…
  连璞旧疾复发了。他不完全是贺修宁那样的武将,受伤不是在战场,而是送消息中的埋伏。李少卿凭借他死里逃生送来的情报扭转战局,起死回生。她嘱托师姐周海容和姐夫谭一元悉心照料,等到第七天乾坤已定才露面。这是六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民安学堂35学子还剩13。
  “大人思虑过重,急火攻心,勾起了其他脏腑的旧伤。贵府的府医医术不低,处理及时。您年轻、体质也好,好生疗养着,近期没太要紧。”新上任的太医正谭泽将连璞的衣袖拉下,掖好被子,“只是,得少费神。”
  “有劳了。”
  府里管家这才放下心来。昨夜连璞突然昏厥,口中带血,全府乱作一团、无不提心吊胆。除了东院的那位。
  “那小官就不叨扰了,丸药制成后便送予府上。”谭泽起身,抱拳。
  “多谢。”
  谭泽走后。
  “她问过吗?”连璞倚在床头,唇色还有些淡。似是不经意。
  “呃…嗯。”管家挠挠额头,“先生自然是关心您的。”
  “好啦。”连璞笑着说,“您忙去吧。”
  早就想到了。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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