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 第55节

  “有夫人的丹药,吕……”
  “我不是问她。”贺兰敏捻着珠串道,“谢氏如何了?”
  “丁夫人跌倒未几,她便晕了过去。殿下来时她还未醒来,想来刺激不小。且暗里尾随在外院的侍卫不是说了吗,夫人扇了丁夫人一把掌,想来是极怒中,但是她还能扶正丁夫人……”薛素摇首叹息,“被逼仅存的理智,实属难得,若是这点理智都没了,怕是殿下养护了这般久续起的心志就彻底散了。”
  “她那病到底还能不能治好!”萧桐接话过来,“怎么听来这般事实而非,玄玄乎乎的。”
  “夫人那处说白了就是心病,人心这种东西,确实玄乎,没有对症的药,全靠人医。”薛素叹道。
  “所以,也靠人毁!”贺兰敏覆盖饮了口茶,“那便容她养着吧,少些生人见她。”
  “可对?”她的目光落在薛素身上。
  “老夫人所言甚是。”薛素颔首,转去偏厅。
  “妾原想着让吕氏因他们几人情意纠葛的事,出言刺激刺激谢氏。未曾想这吕氏自个撞了上去……”萧桐百思不得其解,“妾实在看不懂这她是个什么路子,只是到底是妾吹的风,累二姐损了那样珍贵的丹药,妾这厢请罪了。”
  “去扶起你阿母!”贺兰敏示意贺兰芷,面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各家自有家务事,哪里都有烂摊子。吕氏之举确实出意料,但一枚丹药用得不亏,护了吾儿的疆土,也换了他的心,值了!”
  萧桐闻话饮茶,但笑不语。
  “夜深了,阿芷,送你阿母回去歇息吧。”
  萧桐被贺兰芷搀扶着,盈盈行礼而去。
  秋风瑟瑟的甬道上,她嘱咐女儿,得空去看看你的表嫂。
  “阿母,要不算了吧……”贺兰芷怯怯道,“表兄将她护成那样,我可不想触霉头。”
  她想了想鼓起勇气道,“我觉得大姐姐说得挺对的,表兄这么些年都没有忘记谢氏,我何苦趟这趟浑水!我瞧着大姐姐如今过的很好,逍遥自在的。”
  “糊涂!”萧桐瞪她一眼,“可是这个中秋你们姐妹碰面,她又和胡说八道了?她自个不长志气,还灭你威风。你表兄何许人也,往他枕畔躺上去,有个一男半女,你便可以扶摇直上,岂是区区一个刺史夫人可以相提并论的。再者,又不是非要你夺他的心,占其名谋其位罢了,多难的事!”
  “那你们如今不是好事多磨吗?”贺兰芷莫名道,“谢氏闹出这般大的事,百口莫辩,何不趁机坐实了,趁着如今外州人员都在,给表兄施压直接弃了谢氏!”
  萧桐看一眼自己女儿,叹了口气道,“这得让你姑母和你表兄撕破脸!你表兄都能随谢氏女跳崖,今日这事一旦对谢氏女群起而攻之,他有一百种法子保下她,给她择干净,这是让他们共、患、难。”
  “然眼下么……”萧桐戳儿戳女儿的脑门,“你可看见了你姑母的赢面?”
  贺兰芷愣在一处,半晌道,“表兄感激又感愧姑母,还有——”
  她眼神亮了亮,豁然道,“方才表兄说,我可以随时去看望谢氏。”
  “本想让吕氏作盾的,不想她自个主意大,当了一柄矛,帮我们破开了你表兄费心垒砌的铜墙。”萧桐握着女儿的手道,“你且大胆地去,你姑母给你铺着路,你阿母为你保驾护航。”
  *
  寝殿中,谢琼琚靠在床榻,听完贺兰泽的话,原是松下一口气。
  然,她依旧问道,“既然是她自己摔的,阿母何必拿出那样珍贵的丹药?”
  “傻子,总不能白白看她失去孩子吧。”
  “这不对!”谢琼琚摇首,“她自己寻死,不要孩子,给她医治自是应该。那药是额外的,为何要给她!”
  “不给她,她的孩子或许就保不住了啊。”贺兰泽抚着她脑袋,觉得解释得有点吃力,只耐着性子道,“长意,这事到此为止是最好的处理结果,处理好了就过去了。没有人会怪你!”
  “不是的,你听我说。”谢琼琚抓着他的手道,“蕴棠,你听我说。我再说一次。”
  “她先骂我不堪为妇,不配存活,然后又撕了我的画。”说到此处,谢琼琚抬手抚上贺兰泽眉间褶皱,“你看,即便再听一回,你还是听来就生气,说明她真的很过分是不是?”
  贺兰泽颔首。
  “所以我打了她。是过激了些,但我可以去赔罪。那么我和她之间就到此为止,为此为止了呀。”
  “后来,是她莫名其妙自己撞的,她自己为人母却做出这样的事,是她的责任啊。伤在我们这处,我们给她医治自是应当。”
  “可是为何阿母要把那样珍贵的药拿出来送给她?这是额外的馈赠!”
  “你扪心自问,是不是你们都默认了是我推的,是在为我善后,做人情?可是分明我什么也没做啊!我没做——”
  谢琼琚一把推开他,嘶吼出来,“什么叫没有人会怪我,我本来就什么都没做,谁有资格怪我!凭什么怪我!”
  “长意!”贺兰泽合了合眼,深吸了口气道,“你如何想不明白,你推和不推就算是辨清楚了,又有什么区别呢,吕氏昏迷前就是一口咬定你推的。这件事只要并州不再追究,我们处无有损失,你亦不需要出面承担或者当面赔罪,便是最好的结果。”
  “这样的道理,你该很早前就是明白的啊。好多时候我们没法非黑即白,所求是利益最大化。”
  “是我做的我愿意承担,不是我做……”
  “你能承担什么!”贺兰泽似是累极,终于厉声吐出一句话。
  谢琼琚整个人颤了颤,眸似惊鹿,抬了一半垂落下去,低声道,“对,我什么也承担不了。但是,我更承受不起你阿母那样大的牺牲……”
  贺兰泽看她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显然是被吓到了,只重新坐下身来,将她抱入怀里,让她伏在自己肩头,抚着她背脊道,“阿母疼我,慢慢地也会爱屋及乌。便看今日事,她还是把你看作一家人的。一家人,本就是相互帮衬的,无谓什么承不承受的起!”
  谢琼琚觉得自己还有话要说,但是再说,他可能又要生气了。
  她靠在他肩上,回想他方才疲累至极的样子,便也没再多言。
  只在心里,一遍接一遍地说。
  我没推她。
  *
  九月十三卯时,已是天光大亮,谢琼琚在梦中惊醒,说的还是这四个字。
  郭玉扶她起身,念起昨日在屏风外听到的他们夫妻二人的话,只劝慰道,“郎君说的其实在理。您看,眼下一切都好好的,您也未受什么委屈,郎君今个在前头签订盟约,什么也不曾耽误。”
  谢琼琚看着她,笑着点了点头,“就是一直想着不要给他添麻烦,不成想好不容易没有添麻烦,也没做错事,却是无形中被坐实了。他阿母好意,我再要辨个明白,看起来是有些无理取闹了……!”
  这番话,是这一夜她翻来覆去想要为自己辩驳,然看着枕畔那副倦容,终于自我说服之语。
  谢琼琚觉得确实没有多大意义,他若相信自己就该彻查清楚,岂能随便让他母亲将那样珍贵的药送了出去。
  但是说他不信任自己,仿佛也有些冤枉他,毕竟没有几个人能向他那般对自己这样好了。
  思来想去,就当是自己推她的吧。
  这不,局外人如郭玉都觉得没有必要再过多纠结。
  谢琼琚揉着胀疼的头,打开他送的那个妆奁,看铜镜中的自己。
  告诉自己,“过日子不要太较真,更不要想太多。”
  她更衣理妆,听到侍者来回话,道是表姑娘来看望夫人,不知是否方便。
  连着之前两幅帖子,这是贺兰芷第三回 欲来拜访她了。吕辞她都见了数回,没有再推却的道理。
  她说,“快去请吧,再备些茶点。”
  然后让人去库里挑了些东西,预备送给贺兰芷,想了想她阿母也在府中,还有她常日伴着贺兰敏,便又命人挑了些预备给给她们。
  贺兰芷瞧着是个直率的性格。
  她道,“阿嫂莫忙这些,府库里的东西一半都是姑母填给表兄的,她都见过。一半是表兄自个的,属官进献时,表兄仁孝,亦都先给姑母过目。我们也都有幸观赏过!这会啊,是留着迎你用的,你且莫拿出来了。”
  谢琼琚捧着一盏茶水,手莫名颤了颤。
  她突然感应过来,给人备礼,寻常确实不是这样的。该是用她私库的东西,用她的嫁妆。
  可是她连母族都没有,又哪来什么嫁妆!
  她环顾四周,除了他,她一无所有。
  她勾了勾唇角,两只手捧上茶盏,慢慢将水饮尽。
  好在贺兰芷没有纠结这处,没让她太难堪。
  谢琼琚茶盏落桌,她便转了话头,低声道,“阿嫂,其实这回我是特地来谢您的。”
  闻“谢”字,谢琼琚有些诧异。
  她们之间这是头一回接触,何来感谢一说。
  贺兰芷往四周扫过,声音愈发地轻,似有难言之隐,半晌道,“就是前头我孤身被困上党郡,实在是害怕……”
  谈起上党郡,被贺兰芷抓着的手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偏贺兰芷不以为意,只真切道,“那些士兵多有秽语,尤其是那个谢琼瑛,若非您后来揭开他面目,我还想不通,一个世家子,怎能有那种粗鄙话语。幸得您来换了我,把我救出去,不然我都不知会如何……”
  谢琼瑛是怎样粗暴卑鄙地?
  她是怎样揭开他的面目的?
  你要不要出去听听,坊间都是如何论你的?
  声名狼藉,残花败柳……
  上党郡上的每一个画面都在脑海浮现,吕辞的话缭绕在耳际。
  谢琼琚重新陷入梦魇,整夜整夜无法安睡,但她极少闹出动静,也很少在梦中惊醒,只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给他添麻烦,反正也是治不好的病症。
  然而很多时候,还是贺兰泽发现的端倪。发现她衣衫湿透,唇角咬破,方将她唤醒。
  她醒来,面上带着寡淡的笑,说,“抱歉,把你吵醒了。”
  如此半月过去,薛灵枢处也没有太好的法子,只说病情受刺激反复也属正常,且慢慢静养。
  之后九月三十,吕辞身体大好,丁朔请辞,回去并州。
  贺兰泽心下稍定,送走这尊大佛,对谢琼琚养病或许能好些。
  然而,毕竟是见血的事宜,总是不吉。贺兰敏请了高僧前来府中念经驱晦。再寻常不过的事,谢琼琚却觉得喘不过气。
  她想起当年在中山王府也是如此,寻人驱除邪祟。到头来,人人都说她是邪祟。漫天的指责和僧人的木鱼声,扰得她不得安宁。
  这会虽没有人这样说她,但于她而言,亦是一场噩梦。
  最后的点香送佛,她手中三柱香,柱柱皆断。皆撒裂在地,无一柱入香炉。
  贺兰泽先于高僧开口,“孤奉香火百金,灯海千盏,你们就求来如此劣质的香吗?”
  许是他的话语和眼神,都带出了刀剑的寒光,重僧人垂眸不语,只再奉香来。
  然谢琼琚已经摇首退后,半晌在他鼓励下伸出手欲接,却发现右手触在上头,僵麻不已,根本动不了。
  众目睽睽,香烟袅袅。
  上有高堂至亲,下有文武属官。
  谢琼琚就这样拂袖将香烛打落,“妾就不点,你要逼死妾吗?”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和话语。
  之后是漫长的黑暗。
  她清醒在两日后的晌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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