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2章 令人绝望

  就此次海汉在家门口应战西班牙舰队的社会气氛来看,刘尚认为海汉国民对于战争的爆发并没有多少恐慌感,而是将此视为了展示国力的机会,不但没有出现逃难的状况,反倒有很多人都积极地参与到此次的备战和观战活动中。海汉海军与岸防炮台通力合作,在众目睽睽之下,堂堂正正地击败了来犯的敌军舰队,这样的表现更是让民心大为鼓舞,刘尚甚至已经看到有年轻学子在组织请愿,要求官方远征西班牙舰队老窝,以军事手段对其进行报复。
  如果说一开始听说有敌军来犯的时候,刘尚还抱有一些吃瓜群众的心态,顺便看看海汉的防线上有什么漏洞,日后也能为明军收复此地提供一些帮助。但在亲眼见证了战斗过程之后,刘尚就已经明白海汉有恃无恐的底气何在了。像西班牙这样强大的舰队尚且连胜利港的泥土都没沾上半点,就已经败得落荒而逃,要是换作明军水师在其位置上与海汉海军对阵,怕是会连主力逃离战场的机会都很渺茫了吧?
  刘尚忽然觉得,两广官府这么些年来对海汉的各种行为放任不管,或许也并不只是因为拿人手短的原因,而是很清楚军事手段对海汉来说非但无用,反而很容易刺激其反弹。三亚能防得住外敌入侵,可两广地区的诸多城市就不见得了。
  刘尚来海南岛之前也曾去广州城附近看过海汉在当地经营的状况,除了广州城以东珠江边上的那块地皮之外,如今海汉还在珠江南岸正对广州城的沙洲另起炉灶,建起了一座名为海珠镇的港口小镇。海汉人在江岸上修筑了长达两里地的码头,以及商栈、仓库等配套设施,而这些码头毫无争议地成为了海汉名下各种商行、船行及其他机构的指定停靠点。虽然与广州城有一江之隔,但也丝毫没有影响到海珠镇在短短一两年之中就迅速繁荣起来。
  海汉通过航运送到这里的当然不仅仅是各式各样的货物而已,还有形形色色职能各异的人员,这些人当中不仅有商贾,也有诸多与刘尚身份类似的情报人员,以及数量可观的准军事人员。
  海汉与广东富商李继峰合开的镖行“金盾护运”已经运作了好几个年头了,生意所覆盖的地域范围已经踏出了两广地区,在贵州、湖南、江西等地也已经陆陆续续建立起了商路和货运渠道,并且在各地建设了大量分支机构。金盾护运以合法名义雇佣了大量武装人员,其中甚至有相当比例的“镖师”装备了海汉所提供的制式火枪。
  据刘尚所知,两广官府对于这些状况并非没有掌握,而是有意装聋作哑,视而不见,可以说是放任海汉为所欲为了。根据情报部门的统计,金盾护运仅在珠江沿岸各地所部署的武装人员,就大约有两千左右,这些人要是组织一下,就活脱脱是两个步兵加强营的兵力了。如果有必要的话,刘尚认为他们只需半天时间做准备,就可以对广州城发动进攻。
  刘尚当时并不认为海汉的这些小动作能够真正威胁到广州的城防安全,只是觉得地方官府对此表现出的不作为是严重的失职,不过此时再回想起来就不免会惊出一身冷汗了。如果这些武装人员都具备了海汉军的战斗力,或者说这些所谓的镖师根本就是海汉兵的另一重身份,那两千海汉陆军就算一时半会攻不下广州城,也足以堵得里面的守军出不了城了。
  在这样被海汉脸贴脸进行监控的环境之下,两广官府在广州附近有任何动作都会走漏风声,不敢作出任何使用武力手段驱逐海汉的尝试,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类似这样对大明军事实力感到怀疑的心思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刘尚对于自己来到海汉潜伏的使命也是越发感到信心不足。待的时间越长,他就越清楚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情是无用功居多,个人力量并不能缩小两国之间的实力差距,通过情报手段所收集到的信息也无助于大明使用政治、经济或是军事手段来对付海汉这个难缠的对手。
  两国之间的实力对比,除了国土面积和人口数量这两条,刘尚现在看不到大明还有任何其他的优势存在,大明虽然号称有两百万常备军,可是真正分到两广地区,能打仗的军队连十万都没有,可以抽出来在沿海各地间进行机动作战的部队,或许要凑出两万都堪忧。而以两军的实力对比,如果海汉要发动对两广地区的攻势,两万明军肯定是招架不住的。至于收复海南岛,只怕把两广能打仗的部队全部召集到一起都不够填炮眼的——何况就算弄出十万大军,也根本找不到这么多船能在短时间内把大军输送到海南岛上去。
  刘尚叹了口气,就着手上还没看完的特刊继续往下读,海汉官方将此次的战斗定性为抗击外国入侵的作战,而非开战前所宣称的“打击海盗”了。文中将此次兴兵攻击三亚的西班牙定义为“邪恶国家”,列为不受欢迎的贸易对象,并号召国民及盟国停止与西班牙人,特别是马尼拉当局的一切贸易往来。当然这种贸易封锁并不是强制性的手段,但以海汉官方在地区内所具备的号召力,刘尚毫不怀疑这个表态会被各界人士解读为官方法令。
  今后一段时期估计不会有太多人敢违背海汉官方的意志,继续偷偷摸摸与马尼拉的西班牙人进行贸易了。稍有头脑的人就不难想到,既然海汉这次能在西班牙舰队到来的几天之前就得到预警提前备战,那必定是马尼拉那边有人提前送出了消息示警,如果不知死活地继续跑到马尼拉去做生意,那只怕会被海汉商务部列入黑名单了。
  这种非正式的贸易禁令对于海汉的外贸收入肯定会有一定的负面影响,但刘尚也知道海汉人做生意极为精明,肯定不会做亏本买卖,敢采取这样的手段,那想来也是有在事前计算过得失了。就算吃亏,那必然也是马尼拉的西班牙人吃的亏会更大。
  但这在刘尚看来,或许这也仅仅只是海汉报复手段的开始而已,如果只是施加贸易封锁,大概并不能让海汉解气,后续必然还会有其他的手段逼迫对方低头。刘尚倒是很希望海汉能大打出手,精锐尽出,去马尼拉跟西班牙人拼个你死我活,但就目前看来,似乎并没有要将战争继续下去的迹象。海汉海军的两支舰队都已经回到了胜利港的基地,据说有几艘船已经被送进了船坞维修,而士兵也开始分批解除战备状态,看样子近期是不会再打仗了。
  而且报上援引军方高官的说法,称海汉此次作战为“自卫反击”,是以击退敌人的进攻为目的。至于进攻马尼拉乃至消灭西班牙人在这一地区的存在,报上可是半句都没提到。以刘尚所知的海汉官方宣传手段,如果接下来要打仗,那大概也会和此前一样,在开战之前就向社会放出风声,主动引领舆论方向,避免民间因为信息不透明而出现的猜忌,也可以最大限度地防止有人借此煽动民情制造混乱。
  大量用来吹捧海汉军战斗力的篇幅,刘尚直接就跳过不看了,这倒不是他仍然对海汉军有严重的抵触情绪,而是他亲眼见证了海汉军打败西班牙舰队的全过程,单纯用文字来描述这期间的战斗实在太过苍白,他也提不起兴趣再花时间通过文字来重温这一场激烈的海战。刘尚真正感兴趣的,还是诸如官方表态之类的内容,这些只言片语的描述很容易被忽略,但刘尚最近在宣传部门做事的时间多了,也逐渐了解了海汉的宣传手法,往往是这些看起来不起眼的信息,才会预示着接下来的形势发展走向。
  不过没等刘尚将这份特刊全部看完,他就又接到了新的任务,到鹿回头半岛的移民营去向新移民宣讲此次的战斗过程。这个差事可算是为他量身打造,刘尚自然也推辞不得,当即便与得到通知的另外几名宣传人员一同赶往移民营。
  刘尚初到三亚的时候,其实也在这地方待过几日,如今故地重游,却已经有了衣锦还乡的感觉。他现在是代表青年团出来执行任务的官员,当初曾对他呼来喝去的移民官,如今却换上了一副卑微的面孔,亦步亦趋地跟在屁股后面,介绍移民营里的各种设施,看样子对方多半是已经认不出眼前这位官员是几个月前从这里走出去的一名普通移民了。当然了,就算他认出来,多半也会假装不不知道,。
  刘尚也无意去嘲笑这些下层办事人员的势利,不管在海汉还是大明,这样的状况在官场上都并不鲜见,不过只是底层小吏的正常反应罢了。
  简单参观了移民营之后,管理人员便将近期要安置到海南岛各地的四百多名移民集中起来,由宣传部门的工作人员对其进行宣讲。内容当然不仅仅是前日的战事,还有很多关于新移民的工作、生活方面的守则,要向他们再做一次解释和强调。
  刘尚被排到最后登台,便先在一旁就座,边喝茶边等其他同事完成宣讲。他的位置与席地而坐的几百名移民呈四十五度角相对,也正好可以观察到这些人在听宣讲期间的表情变化。刘尚在环岛行程中已经执行过数次类似的任务,也算是从中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加之他之前也有在茶馆说书的经历,所以能比较容易地从听众的表情变化中分辨出他们是否对目前所听到的内容感兴趣。
  刘尚的目光在前面几排人脸上扫过之后,突然隐隐觉得某处有人正注视着自己,而这个人似乎就在移民之中。他视线在人群中巡弋了几遍之后,终于找到了根源所在——一名灰衣中年汉子用一只手撑着脑袋,看起来似乎心不在焉的样子,但眼神却是一直锁定在自己身上。
  尽管这人看起来相貌平平无奇,但刘尚见到此人却不免心跳加快了不少,因为他在来海南岛之前便认识这个人,准确地说,他们算是一起共事的同僚。
  刘尚当初接下这个任务的时候,候选者可不止他一人而已,仅他所知就至少有五到六人被列入了派遣计划中,不过他是单独上路,也并不知道其他候选者是否也被派到海汉控制区内潜伏。而之前就已经进入三亚的廖远等人,却并不是跟他同一批次的潜入者。
  眼前看到的这张面孔,刘尚曾在面试这次任务的时候见过一次,他并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谁,但应该也是从某地的分支机构调来的行家好手。这个人出现在此时此地,应该是比刘尚要晚了至少一个批次。而这人显然从一照面开始便也认出了刘尚的身份,所以才会一直盯着他。
  按照计划,刘尚在海汉潜伏期间的唯一联系人便是廖远,如果有其他情报人员要与刘尚建立联系,也应该是通过廖远来进行。但如今廖远人不在三亚,而刘尚却偏偏遇到了一个认得自己的新同僚,这就有点微妙了。
  照理说刘尚是不能主动去寻找本地的其他潜伏者,但这种偶然遇到且互相认识的特殊情况,就是处在计划之外了。刘尚当然可以装作没有认出对方,但他心里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忧虑——除了廖远之外,这是又多了一重会让自己身份曝光的风险。
  等下刘尚上台宣讲,照规矩就得先说明自己的身份和职位,而这无疑是将把柄送到了那人手上,要是他回头来要求自己提供某些帮助,这个忙帮还是不帮?刘尚对其身份一无所知,而自己的身份却无法保密,这种被动的感觉让他实在难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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