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19节

  “算了吧阿言……就这样吧。”她拼命忍住自己的眼泪,颤声说着,将自己蓬乱的头发从他的手中扯回,抓过旁边一根银簪胡乱将头发盘起。
  朱聿恒望着她强抑的眼泪,隐隐为她心疼,正要开口劝慰她时,脚下平稳行驶的船忽然一顿,外面传来了隐隐的惊呼声和金铁交鸣声。
  他示意阿南稍安勿躁,立即起身去查看情况。
  阿南狠狠擦掉眼泪,从窗口一眼便看见了外边情形。
  蓬莱阁下的水船码头依旧停着密密匝匝的船只,她越过如林的桅杆,依稀看到了江白涟的小舟。
  她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却见蓬莱阁中有火星迸射,随即黑烟滚滚突起。
  阿南抄起千里镜一看,有青布裹头的人在城墙上鬼祟放火。看这火急火燎来劫人的模样,那位方姑娘在青莲宗地位肯定不低。
  水手们抛下巨大船锚,在船沿搭上跳板。岸上的人在呼喝着救火。
  心里记挂着绮霞,阿南稳定心神,竭力抛开所有低落思绪,奔到甲板上。
  越过层层叠叠的船帆,她看见几个青布裹头的汉子正持刀跳上江白涟的船,显然是青莲宗众已经寻到了此处,要趁乱偷袭绮霞。
  江白涟十分警觉,在周围的混乱中早已察觉到动静。他从船舱内跃出,见对方持刀袭来,便立即抓起旁边的鱼叉,抵挡住攻势。
  可对方人多势众,趁着他在前方拒敌之际,有两三人绕到船尾,一把扯掉那条绣得歪歪扭扭的鸳鸯门帘,直扑船舱。
  绮霞从舱内逃出,却被逼到船尾,下方便是汹涌海水,周围的船又忙着靠岸去蓬莱阁救火,在一片混乱中她走投无路,吓得脸色煞白,大声呼救。
  跳板尚未搭好,阿南也顾不上许多了,流光闪动,勾住对面的桅杆,身影闪动,立即飞扑向江白涟船上。
  可距离太远,中间隔了无数混乱移动的船只,她一边左挪右闪一边冲向前方,眼睁睁看那些人欺近绮霞身旁。
  只见仓皇的绮霞似是想起什么,赶紧摘下发间的“希声”咬在口中,按照阿南教的捂住耳朵,用力一吹。
  谁知对面的人看见她拔下“希声”时,便立即按住了耳孔与听会穴。绮霞用力吹希声,远处船上的人都被惊动,面露难受之色,而面前的凶手们反倒毫发无损。
  阿南一个起落,踏在了对面的船沿上,看见绮霞脸上露出错愕惊诧的神情,想着这手法是公子泄露给青莲宗杀手的,顿时心口又急又痛,不顾面前距离还有多远,奋力向前扑去。
  围攻绮霞的青莲宗众虽然双手捂耳,但脚下毫不留情,后方有人飞起一脚将呆愣的绮霞踹倒在地,绮霞惊叫一声,下意识便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任由下巴在甲板上磕得血流不止。
  两船之间的距离太远,阿南竭力一跳,挂在了旁边的船舷上,纵身翻上,向着那边奔去。
  青莲宗的人已几步赶上了绮霞,挥刀就向她砍去。
  眼看刀子即将落到绮霞背上之时,旁边一柄鱼叉直刺入杀手肩膀,在惨叫声中,江白涟一脚踢飞那人,抬手拉起绮霞,带她躲入船舱,以身子与船篷为遮挡,将她护在了后方。
  江白涟身手灵活,船上又十分狭窄,对方一哄而上,却互相碍手碍脚,一时难伤他们。
  此时阿南已跃上船头,流光疾闪间,青莲宗众哀叫着纷纷倒下。
  江白涟松了一口气,赶紧抱住蜷缩在角落中的绮霞,却发现她一直捂着肚子死死护着,忙问:“哪里受伤了?”
  “没……没有……”绮霞抹掉下巴的血,搭着他的手刚想站起来,船身忽然一阵剧烈动荡,她惊呼一声,又重重跌扑在船上。
  阿南及时稳住身形,只觉脚下大海中传来轰然声响,船身连同水波同时猛烈震荡,波光粼粼的海面之上,有一圈巨大的涟漪向四下飞速散开。
  “青鸾!”阿南脱口而出,震惊不已。
  船下的海面中,一只硕大无朋的青鸾痕迹飞掠而过,携带着海浪猛烈扑击在码头之上。
  码头陡然剧震,所有船只倾斜震荡,在惊呼声中,船上人纷纷落水。
  阿南知道这里的水城与钱塘湾一般,水下高台无休无止在发射青鸾水波,可这一直在海下的波光,为什么会突然射向水面?
  尚未等她找出缘由,日光下原本宁静的海面已狂涌波动起来。
  青鸾翔集,群飞的气流直激水面,水花冲天而起。
  激流直扑半空,就如接连不断的巨大青鸾自水下跃出,挟带着铺天盖地的呼啸声与倾泻而下的水珠,覆盖在集结的船队之上。
  在那巨大无比的激荡中,码头大大小小的船只互相挤压倾轧,甲板船身全都在咯咯作响,只听得哀叫之声不绝,落水的、被挤扁挤伤的人不计其数。
  “上岸!”在剧烈的颠簸中,阿南一把拉起绮霞,示意江白涟赶紧带她走。
  然而,他们刚奔到甲板上,便只觉耳边一片轰鸣声响起,仿佛有利椎刺入头颅,剧痛无比。
  在海浪的轰然声响中,勉强爬起来的人身躯再度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扑通”“扑通”连声,船上人几乎同时摔倒在甲板上,手中武器坠落,撞击声不绝于耳。
  阿南立即按住耳边穴道,在激荡中背靠船舱稳住身躯,一抬头却发现旁边一艘船的桅杆正朝着他们直直倒下来。
  她当机立断,一把推开江白涟和绮霞。
  巨大的桅杆重重压在船上,甲板断裂纷飞。江白涟和绮霞躲过一劫,但也双双落水,掉入了海中。
  但阿南已顾不上他们了。她看见越过船只来寻她的朱聿恒,正被困在对面那艘倾倒的船上。
  那艘船桅杆断裂后,龙骨轧轧作响,整艘船都在撞击中变了形。韦杭之率众竭力扑去救助朱聿恒,可海中的青鸾与脑中的轰鸣交错,维持身体平衡已是妄想。
  朱聿恒握住面前的栏杆,稳住自己身形,黄花梨的坚实栏杆本已撑住了他的身体,但在下一刻,旁边一艘船的虚梢急撞而来,栏杆顿时粉碎崩裂。
  船身倾斜,水浪飞激,朱聿恒与散碎的栏杆一起直坠入海。
  水浪迅速吞噬了下坠的身躯,咸腥海水从朱聿恒的口鼻灌入,直呛肺部。
  朱聿恒咬紧牙关,想要浮出水面,可身体却在陡然之间一僵。他只觉得肩颈一阵剧痛,随即疼痛蔓延全身,让他整个身躯都在水中抽搐起来。
  这熟悉而绝望的疼痛,让他的心口顿时与海水一样冰凉——
  这一次,是阳跷脉。
  剧痛自脚踝而起,顺着双腿外侧上达腹胸,直冲肩颈,最终那可怖的剧痛汇于风池穴,让他头痛得几欲炸裂,意识失控。
  不是预料的十月初,他的第四根奇经八脉,在九月底爆裂了。
  胸口剧痛,是他的肺已控制不住,在窒息之中吸入了第一腔水。
  他忍不住呛咳起来,可越是咳嗽,周身的海水越是涌入他的口鼻之中,肺腑如被撕裂,身体开始抽搐。
  就在眼前的一切蒙上昏黑,他陷入痛苦绝望之际,一双有力的胳膊自后拥来,有人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这拥抱的熟悉力度,和上次在西湖中抱住他的,一模一样。
  可他浸在冰冷的海水之中,连勉强睁开眼睛的力量都没有,只下意识地“唔”了一声,动了动自己的肩膀。
  他知道阿南会了解他的情况的。
  果然,她毫不犹豫便在水中将身体上升了半尺,撕开了他的衣襟,看向他的肩膀。
  日光透过动荡的水波,光线跳跃闪烁,诡异而恍惚。
  她看见朱聿恒的肩颈相接处,一条血脉正肿胀成狰狞的猩红,在可怖地突突跳动。
  山河社稷图的第四条血脉,发作了。
  在这样危急的境地,在距离他们设想还有数日之时,它命中注定、却又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第119章 怒海鸣鸾(2)
  波光粼粼的水下,朱聿恒肩颈上跳动的血脉诡异无比。
  阿南的手按在了跳动的那一点上,感觉那里面有个东西在左冲右突,意欲从血脉中冲破而出。
  她只犹豫了一瞬,便立即抬手,臂环中薄刃弹出,利落地划过那截正在诡异跳动的血脉,一刺一转间,一片薄薄的血雾顿时喷出,弥漫于海水之中。
  本就光线恍惚的水下,掺杂着血色,此时显得更为诡异。
  朱聿恒的伤口被海水所激,整个人顿时痉挛起来。
  阿南一手按住他的肩,低头凑到他的伤口处,用力吸吮。
  与上次的淤血不同,她的唇明显碰到了实质性的东西。
  她立即张口,模糊间看见自己吐出了细长的一根粉色东西,在水中飘荡。
  朱聿恒意识昏迷,因为疼痛与呛咳,在水中抽搐不已。
  她一把抱住他,匆忙地将那根东西抓在掌心,便立即带着朱聿恒向上游去。
  可上面的动荡尚未停止,他们刚要冒头,只见水面波动,一条船橹忽然坠下,在距离他们不到半尺的地方直插入水,差点砸到朱聿恒头上。
  阿南无奈,只能转身拼命打水,带着窒息的朱聿恒向旁边水域游去。
  渤海水质黄浑,她向那边游去时,依稀看见身旁另一对游动的人影,模糊辨出是刚刚掉下来的江白涟与绮霞。
  绮霞并不会水,此时显然已经呛到了,江白涟亦带着她竭力往平静海面游去,想将她托举上去换口气。
  阿南跟在江白涟身后,带着朱聿恒一起向前。
  就在他们即将逃离混乱船舶、冒出水面之时,忽觉耳膜一痛,下方那可怕的水波震动再次袭来。
  阿南低头一看,深水之中有无数道纵横乱波向他们袭来,那碧绿的波光似是扑面飞来的青鸾,挟着万千气泡与尖锐啸叫,以势不可挡的姿态,要将他们吞噬。
  阿南心知不好,伸出双臂用力勾住朱聿恒肩膀,带着他竭力向上方游去。
  江白涟也带着绮霞,拼命打水企图冲出水面。
  可就在他们距离海面只有数寸之遥时,那青鸾终于还是与尖锐啸声一起赶上了他们。
  在这无比仓皇紧急之刻,阿南抓住最后的机会,摊开自己那一直紧握着的手掌,看向那根她从朱聿恒体内吸出的东西。
  细细的、长约半寸,在他的体内大概已经很久了,上面包裹了一层薄薄的粉色血肉。
  水波激荡,将她掌中东西冲走,她仓促间抬手抓去,指尖一捻,血肉化在水中,露出里面青绿色的、一端粗一端细的刺状物。
  青蚨玉。
  它莹润地折射着波光,那点青碧光芒仿佛针一般刺入她的眼睛,让她在一瞬间隐约窥见了朱聿恒身上那山河社稷图的秘密。
  仅只容她一闪念,那铺天盖地的青鸾,已将他们彻底吞没。
  他们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了对方,锋利的水波在他们身上划出无数伤痕,周身顿时被淡淡的血色包围。
  随即,青鸾的尾羽与翅膀在水中搅起巨大浪潮,涌动的暗流在水下疯狂冲击。他们来不及做任何挣扎,便被水波卷在当中,在疯狂如水龙翻卷的涡旋之中,向前冲去,再也没有机会冒出水面。
  肩上传来阵阵尖锐抽痛,朱聿恒的睫毛微微颤动,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睁开眼睛。
  湿漉漉的身体很冷,眼皮很沉重。他竭尽全力想要控制身体,最终却只能让手指轻微地动了动。
  周围水声潺潺,耳边传来轻微的悉悉索索声音,还有一声低低的轻唤:“阿言?”
  那是阿南的声音。即使沉在这样的黑暗中,浸在无边寒冷中,但因为她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他便觉得安心起来。
  她俯下身贴近他,温热的气息扑在他的面颊上,温暖的掌心覆盖向他,轻轻贴了贴他冰凉的额头。
  似是被那点暖意激醒,他用力睁开眼,眼前是另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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