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第二章罪不容诛(二)

  罪罚一出,众人一片哗然,要知晓但凡修行者,哪怕修为再低,自气海凝聚第一缕真气起,便预示着他们已经超凡脱俗,更遑论慕紫轩在天下修行者中,也是能立于鳌首的那批人。破气海,废百穴,便等于毁去慕紫轩一身修为,让他从高高在上的云端,跌落到尘埃之中。
  有了在云霄之上俯瞰大地的体验,如何再忍受再泥泞中爬走?只此一项刑罚,便称得上严酷,但与之相比,永镇沉沦心狱更是恐怖。
  恐怖,源于未知。所有人都知的是,沉沦心狱是囚禁修行者的绝地,它就在佛心禅院正下方,自佛心禅院设立以来,已有无数恶徒被关押在内。但狱中有什么,没几人说得清楚。
  只知晓被送入内中的恶徒,再没有一个出来的,连带着押送罪人进入狱中的僧侣,进过一次沉沦心狱之后,也几乎没人愿意进第二次。僧侣们对内中所见讳莫如深,即便好事者费尽心思撬开他们嘴巴,他们回答也都不同。
  有的说内中是一片毫无天地灵气的死地,暗河与岩浆交错,囚犯们在内中自生自灭,为了水源和腐肉旷日不休的争斗着。
  有的说内中直通阿鼻地狱,内中罪徒受刀林剑雨,油炸炮烙,在循环的死去活来中偿还着罪孽。
  有的说内中什么都没有,无光、无声、无人、甚至没有时间,有的只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和永世的孤寂。
  但不论说法如何,共识只有一个,沉沦心狱对罪者来说,是不见天日,生不如死的绝狱!
  慕紫轩听闻,面色也又苍白了几分,他嘴唇颤了颤,最后叩首道:“罪者甘愿!”
  又听圣佛尊洪亮声音传入众人耳中,道:“阿弥陀佛,此子虽罪大恶极,但牵涉天书,只得以囚代杀,佛爷以此身作保,只要佛爷此身尚在,他便绝无重见天日之机,不知诸位英雄对此判决可能接受?”
  众人闻言,又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圣佛尊地位之高,声望之隆几乎无人可敌,他为大局开口作保,一些原本叫嚷着要杀慕紫轩的派门,也不好再坚持。
  最后纷纷表示:“圣佛尊都这么说了,我等也非不识大体之辈,只能便宜这杂碎了!”
  “既是如此,那这一掌,佛爷便替众英雄而出!”话音方落,便见一道掌气从往生塔顶恢弘而出,直取慕紫轩丹田,雄厚磅礴一掌,正是要废去他毕生修为。
  见掌气降临,慕紫轩挺直上身,坦然受此一掌,便闻其闷哼一声,跪地的双膝在阶上犁出两道深沟,拖行十数丈,才颓然倒地,却又挣扎着爬起。但见慕紫轩面色蜡黄,汗如雨下,仍强撑着膝行向前道:“请圣佛再赞第二掌。”
  “阿弥陀佛,一步踏差,步步沉沦,可惜了施主这身修为。”圣佛尊再叹佛号,口中已带着惜才之意,他恐慕紫轩伤重之躯,被他一掌击毙,所以方才出掌之时已有留手。却不料慕紫轩根基扎实,竟犹在他预想之上,留力太多,这一掌竟未能击破慕紫轩的气海。而这等修为造诣,竟未能用于正途,更令圣佛尊由衷叹息。
  但惜才归惜才,圣佛尊功力却再提三分,便见往生塔顶梵雨天降,流霞交织,汇做惊天第二掌,再击慕紫轩。
  下一瞬,慕紫轩丹田再度受掌,便闻他一声撕心裂肺的痛苦惨嚎,凝如实质的紫薇真气被击得向身后散逸而出,宛若点点星煌,随后轰然一声巨响,如碎星辰,天崩地裂的震动间,慕紫轩一生修为——尽数被废!
  破碎的真气化作气流爆旋肆虐,方圆十丈尽遭波及,山石草木尽被碾为齑粉,周遭一众派门被震得立足不稳,先前还在奚落慕紫轩的众人,此时更是各个面如土色!
  他们未料到,伤痕累累慕紫轩仅是残存的真气,也有如斯威力,不由暗暗后怕,若慕紫轩不是乖乖认罪,而是不堪受辱,用这真气做垂死一击,他们谁能抵挡得了?
  好在随着尘沙落尽,慕紫轩身躯也好像轻尘一般,飘然无力的向后仰倒,任他修为再高,此后,也只是连凡夫俗子都不如的废人了。但属于他的刑罚仍未结束。
  便见忿怒明王、威武明王两大明王从人群中上前,各化出青面獠牙,怒发燃火的高大明王法相,明王本就负有刑罪判恶之责,此时两位明王举手一挥,数股佛链从掌中脱出,锁住慕紫轩的四肢,脖颈,腰腹,将他拉伸成上身后仰,双膝跪地的痛苦形状。
  而随后,一名小沙弥手捧着一个锤子和一排黑钉上前。
  这是钉穿百穴之刑,黑钉的名为“业力钉”,乃有罪业所化,有形无质,钉于体内穴位,能可废去各处要穴,断绝行气走脉的可能,而且若不潜心忏悔,再起恶端,钉在体内的业力还将反噬,让受刑者苦不堪言。
  而此时,圣佛尊声音又道:“在场众派,皆受你愚弄背叛,这钉穿百穴之刑,合该由他们实施,你可甘愿?”
  慕紫轩的头颅被绕颈锁链拉扯的被迫抬起,却见这短短片刻,他的双鬓竟已因修为尽废,气血亏损而染上霜色,颓然衰败的惨状,与先前意气风发的正天盟主判若两人,而此时他虽气息微弱,仍艰难道:“罪者……愿承此报……”
  圣佛尊虽不愿冤冤相报,但也只嗔心如洪水猛兽,堵不如疏,在场不少人心怀怨恨,想定慕紫轩死罪。只是慕紫轩的性命涉及天书,而被圣佛尊保下。但难免有人心中积怨,总需给他们留一个略宣泄仇恨的出口,所以才会有此提议。
  可在场众人仍惊摄于慕紫轩方才爆发的修为,心中后怕不已,竟一时踌躇,无人上前。
  此时,便见道袍一扬,纪凤鸣手持折扇,在众人注目下,率先走到慕紫轩面前。
  慕紫轩费力抬了抬眼皮,看清来着面容,又将双目垂下,不愿直视曾经的挚友,只带着愧色道:“抱歉……”
  “道歉不必,你我之间恩怨,不是一句道歉便能揭过的……”纪凤鸣亦侧过目光,没有居高临下的看他,也不取锤子,折扇一引,一枚业力钉便悬浮在了折扇顶端,“这第一钉由我钉下,我清楚可能性渺茫,但我仍然希望,这次的你是诚心悔改。更希望今日一别,你我从此青天黄泉,再不相见,否则,不论代价如何,杀你之人,必然是我!”
  语罢,纪凤鸣闭上双目,手中折扇挥动,业力钉直没入慕紫轩的檀中穴,化作一团无形黑气,废去此处穴位,慕紫轩再度痛苦的闷哼一声。
  而纪凤鸣亦不再看他,折扇一收,背身离去。
  巍峨佛寺下,两道曾经并世的身影,如今一个已坠落尘埃。慕紫轩纵然下场凄惨,但将他逼至此等下场的纪凤鸣又何曾甘愿?只有晨曦无言,映照着都曾是少年的两人。但过往年少轻狂的岁月,终是随着别离的身影,渐行渐远……
  纪凤鸣面无波澜,只走到应飞扬身边时,对应飞扬道:“小弟,前日那阵地震来得莫名,我怀疑与昆仑山有关,此处既已尘埃落定,我需尽快折返青城山,找师尊确认情况,便不相陪了。”
  说罢,与应飞扬互道了声别,便纵身远去。
  待纪凤鸣走远,应飞扬轻叹一声,他知晓纪凤鸣还是念及曾经过命的交情,不忍见慕紫轩在此遭刑受辱,才找借口先行离去。
  而一旦有纪凤鸣起了头,立时又有人紧随其后,一名青年上前道:“司天台成立时,我父开阳门丘阳泰好心上门庆贺,却因六道袭击一去不回,现在想来,他是卷入你和六道的阴谋而死!”
  慕紫轩惨然道:“没错,那日六道来袭,便是要让正天盟的成立更顺理成章,丘门主,只是其中的一个牺牲者……”
  那青年咬牙切齿,拿起锤子和钉子,一锤一锤将钉子砸入慕紫轩肩上穴位,边敲边道:“爹,不孝子给你报仇了!”
  可纵然将钉子一寸寸钉入仇人体内,想到慕紫轩依然活着,而他父亲却难再复生,这算哪门子报仇?那青年想到此处,不觉垂下泪来,锤子“咣当”落地,一巴掌抽在慕紫轩脸上,掩面奔入人群。
  又一老者出来,道:“我阴阳门上下听你命令,为抗击六道恶灭,四死七残,徒儿他们以为是为了维护天地正道牺牲,但其实,门中伤亡,只是你对六道恶灭的回礼,是也不是?”
  “是……”
  “畜生,你让我徒儿死不得安啊!”老者闻言,捡起锤子高高举起,欲砸慕紫轩天灵,可最终仍是垂下手,换做一口浓痰吐在了慕紫轩脸上,拿起钉子,钉在慕紫轩另一处穴位。
  随后,人群中一人接一人,轮流接过锤子,将业力钉钉入慕紫轩身上各处穴位,若有余怒未消,便又扇他个耳光,吐他一口唾沫。
  气钉穿穴固然痛苦,但精神上的羞辱亦是摧残,想那慕紫轩生来便是天骄人首,何曾在众目睽睽之下,受过这等折辱?但任人如何殴打辱骂,慕紫轩只逆来顺受,垂首告忏,不做丝毫反抗。
  不知过了多久,不记得过了几人,此时,在慕紫轩面前的是一名长脸黑髯的中年人,此人为锐金锋楼的楼主金钩铄,他正挥舞锤子,钉着慕紫轩的肩井穴,“哎呀,这一钉又钉偏了,不好意思。”
  金钩铄挥着锤,钉头却是一滑,这一钉没钉在穴位上,而是击在了肩胛骨上,直钉得慕紫轩肩骨破碎,血流如注。
  饶是慕紫轩早已痛苦到麻木,这一记仍令他发出低声呻吟。金钩铄已不止一次钉偏,而是足足四次,慕紫轩的右肩肩骨在他这反复的锤砸钉夯下,已无一根整骨,无一块块好肉。
  任谁都看得出,金钩铄是要让慕紫轩承受更大的痛苦,而金钩铄一脸阴鹜的对慕紫轩小声道:“慕盟主,你之前替应飞扬那小贼出头,让我无法为儿子报仇时,可想到会有落我手上的一天?”
  应飞扬二十加冠之日,曾当这金钩铄的面,杀了他那奸辱女子的儿子,而那时慕紫轩作为公证,选择了站在应飞扬这边,想到儿子死在眼前的惨状,金钩铄血冲脑门,再度咬牙切齿的将钉子从慕紫轩骨缝中拔出,锤子高高扬起道:“慕盟主,这一次我尽量不偏!”
  但挥锤之际,钉尖又偏向慕紫轩脖颈!
  却在此时,乍闻锐声作响,一道剑气破空而至,金钩铄手中的钉锤皆被击落,人亦被剑气震退数步。
  而一道人影,出现在了他方才立身之处,信手接过从控制坠下的钉子和锤子。
  那人挺立如剑,气机凛然,正是应飞扬。
  “应飞扬,你想做什么,包庇罪徒吗?”金钩铄喝骂道,只是有些色厉内荏。
  锐金锋楼虽不及十大派门声势煊赫,但也是雄踞一方的势力,远非小门小派可比,而他金钩铄也称得上高手。可是……为什么,他的手腕现在还在发麻?
  应飞扬一剑击退他,虽有出其不意的因素在,但确实令他感受到难以言喻压力。若那一剑不是冲着他手腕,而是冲着咽喉要害而来,他真的能反应过来吗?
  明明半年前,他才与应飞扬交过手,可怎短短半年时间,眼前之人竟又进境如斯?难道应飞扬这种人,真的是吃饭喝水的功夫都能变强吗?
  应飞扬不理会金钩铄的震撼,只反问道:“你想做什么?明知他牵系天书,圣佛尊尚要作保,你却想当众杀他,看来是想再开天书之争了,说,你是受了谁的指使?北龙天?还是帝凌天?”
  应飞扬一连串抢白,给金钩铄带了扣上一顶大帽子,金钩铄如何敢和北龙天、帝凌天扯上关系,忙怒喝道:“一派胡言,谁要杀他了!”
  应飞扬冷道:“你当在场这么多眼睛,都看不出厉害吗?你那一钉下去,洞穿了脖颈,他岂有的活?”
  金钩铄方才确实因施虐有些上头,在场高手众多,亦都能看出方才那一钉,金钩铄是故意下了狠手,但他此时仍辩解道:“我只是吓他一吓,自有分寸。”
  应飞扬眼神瞥向慕紫轩血肉模糊的肩头,示意道:“对着穴位钉都对不准,你的分寸,值得相信吗?”
  随即应飞扬屈指一弹,手中长钉如离弦之箭,直没入慕紫轩肩井穴,慕紫轩依旧痛得低嘶,却有一种解脱之感。
  “金楼主既对不准穴位,我已代劳,还请你回去练练准头。”应飞扬说着,又挂出一抹嘲讽笑意,道:“其实,金楼主没必要因贵公子的事情记恨我,要知道,你若其他时候也总是‘对不准’,或许也会有别人替你代劳……”
  “你!”金钩铄愣了愣,明白过来应飞扬的话意,立时涨得满脸通红,而金钩铄父子一向飞扬跋扈,在场亦不少人喜见他吃瘪,起哄似的大笑起来。
  金钩铄气得咬牙切齿,却又理亏在前,力屈于后,无法当众发作,只得怒视应飞扬一眼,灰溜溜的下了场。
  “多谢……”慕紫轩虚弱的道谢声传来。
  “不必谢我。”应飞扬侧过身子,不受他的感谢,冷冷道:“他若因为其他门人被你害死而寻仇,我只会置之不理,但若只因我杀了他儿子,而牵怒到你……哼,我惹得仇怨,还不需你替我承担。”
  应飞扬说罢,亦一挥袖退回人群之中。
  一场闹剧演罢,之后也再无人像金钩铄这般过火,一锤一锤,一钉一钉,百钉穿穴之刑终于结束,而慕紫轩早已昏死过去。
  而这场刑罚,自始至终,都被往生塔内的两双眼睛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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