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龙记_分卷阅读_39

  祭祀已经结束,围观的百姓渐渐散了,脏兮兮的小乞丐终于得以脱身,朝着波光荡漾的河道直扑而来,两条细瘦的小腿竭尽所能地奔跑,似乎想要追上消失在视线尽头的小船。
  平静的水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若非亲眼见证那场惨无人道的祭祀,谁也不会知道这河水刚刚吞没了数条无辜幼小的生命。小乞丐终于跪倒在地上,眼泪在脏兮兮的小脸上冲刷出两道白皙的泪痕,将污浊肮脏的尘泥带走,落进河水里。
  彭彧看他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25章 河神祭(二)
  小乞丐跟着三人返回客栈的时候,稚嫩的脸上依然透出不在状态的茫然。他盯住彭彧怀里正在啃手指的妹妹,抬起脏兮兮的小爪抹了一把脸,就着未干的眼泪把自己抹成了小花猫。
  彭彧把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交给假掌柜,让他们把两条脏兮兮的小泥鳅洗涮干净了送到楼上去。这时候被龙王派出去的九渊回来了,附在他耳侧说了什么,李祎顿时眯起眼,招呼着彭彧上了楼。
  “也就是说,那些虫子先在陈州一带吃腐尸、寄生活人,随后集体逃跑转移到安平附近,啃食了紫韵花田,最后汇入渭水,钻进了祭祀用的孩童体内——然后呢?然后去了哪儿?”
  九渊摇了摇头:“水底有结界,我没敢贸然接近,怕打草惊蛇。”
  李祎一摸下巴,淡淡地扫了潜岳一眼:“看来你说的还真没错,这些虫子吃饱喝足,甚至悠哉悠哉地品尝完了饭后甜点,大摇大摆地找到了地方休息。不过目的呢?他们收集这些虫子有什么用?”
  九渊:“我刚刚打探清楚了,用于祭祀的孩子之前一共七十个,加上这次的十个……十一,一共八十一个。”
  李祎瞬间了然:“唔,九九归一阵。”
  他又把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在脑中过了一遍,可以大致理顺那伙“神秘人”都做了什么事——姑且认定在陈州、安平设局的是同一伙人,如果按时间线推算,阴阳大阵开始布置的时间最晚是在两年以前,先立送子庙,以麒麟角的神力在安平引生孩子,从中挑选“失魂症”者,作为容纳“虫”的容器。
  这些准备得差不多后,他们又选中冤案众多的陈州,布下缚灵阵,以腾蛇的法力支持大阵运行。后来知府恶疾暴毙,水牢内犯人惨死狱中,他们的尸体可能是第一批“虫”繁殖的场所。待到开春,虫迅速向周边扩散,陈州人不得已离家逃难,离陈州最近的利州以及周围村镇紧跟着遭殃。
  直到虫疫恶化到了利州封城,消息才迫不得已被彭家“报喜不报忧”的商队传进彭彧耳朵里。
  而其实所有的事都是为了最后这“九九归一阵”服务,不管是虫、腾蛇、缚灵阵、还是麒麟角以及送子庙。这个在人间埋了至少两年的局,绵延百里的阴阳大阵,终于在今天完成了使命,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哦,就是有一点不太美好,他偷偷换走了一个孩子,还得劳累他们重新找一个了。
  虫子所带走的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是任何一个有灵魂的生物都具有、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欲望”。这些欲望包括一切喜怒忧惧,贪婪、侥幸、冤屈、妒忌,在那个能强化人情绪的缚灵阵里得到无上的升华,从每一个不甘不愿的冤魂身上、每一个对未知充满畏惧的凡人身上牵出一丝,汇成一个五彩斑斓的万花筒,再添以可使人陷入幻觉的紫韵花,最终将人性中所有最不堪入目的东西注入最纯洁、最无知、白纸一般干净的幼童身躯里,覆盖落封,安静等候着下一次启用。
  至于这八十一个孩子最终会被用到何处,目前还不得而知。
  一时间四人皆无话,气氛安静得像是凝固了。许久这份尴尬被叩门声打破,假店小二把两个收拾干净的孩子送了过来,一并端上来吃食招待。
  灰头土脸的小乞丐摇身一变成了个精致的小男孩,除了瘦,几乎可以算得上粉雕玉琢了。他狼吞虎咽地扒拉着饭菜,时不时给坐在一边吃糖果的妹妹喂两口,彭彧十分怀疑这孩子几天前拿完他的包子就没再吃上别的东西。
  他一边吃饭,彭彧一边从他嘴里套话,问清楚了这孩子姓林名景平,他妹妹叫林景安,就是安平本地人。再一问他父母,男孩忽然停了筷子,垂着头,犹豫半晌才道:“爹娘不在了,只有我和妹妹。”
  彭彧倏地一愣。
  林景平看了自己妹妹一眼:“娘亲生下妹妹就走了,爹爹很伤心,后来有一天喝醉了酒跌进河里,也……本来还有个姑姑,可姑姑不想要我们,把我们从家里轰出来,不让我们回去住。”
  他又心不在焉地扒了一口米饭,抹了一把眼泪:“那时妹妹还小,我只好去附近的村子里偷偷挤牛、羊还有狗的奶给她喝,经常被他们打出来。后来就偷一点面粉煮成糊糊,有时候会有好心人可怜我们,偶尔给我们一点吃的。”
  彭彧除了唏嘘似乎再接不上别的话,只好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们了。不过我们恐怕不能一直带着你们,我认识一对夫妻,他们想收养孩子,你愿意去吗?”
  男孩睁着一双大眼睛,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犹豫着点头,又猛地摇头。
  彭彧:“到底什么意思?是想去还是不想去?”
  林景平:“想……但、但是,他们真的会要吗?我们没离开过安平,我……我不想当累赘。”
  男孩低下头,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嘴唇被自己咬得通红。彭彧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说:“你放心,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也是真心想要孩子,你们过去了他们会很高兴的。男主人是个教书先生,家里还算富裕,你不用顾忌什么,只要告诉我想还是不想。”
  林景平看着自己年幼的妹妹,终于还是妥协了:“想。”
  “那好,”彭彧松了口气,摸着下巴思索说,“‘甲子’号商队这回应该经过华州,想来就是这两日了,正好我们往华州去,他们从华州来,我让他们把你们捎到利州去。”
  李祎一扯嘴角,插话道:“你家的商队还真是遍布各地。”
  “那当然,”彭彧十分得意地扬了扬眉毛,“他们这回走了一趟远的,一去半年,应该带回来不少好货——怎么,你要不要看看我彭家商队都带回来什么稀罕玩意?”
  李祎面无表情地抬手挡住那人凑近的脸:“没兴趣,我见过的好东西比你吃过的盐还多。”
  彭彧:“……”
  几人离开安平之前,暂住的客栈已经默不作声地改姓了彭。彭少爷给俩孩子单独开了一间房让他们休息一宿,又派了不知猫在哪里的护卫暗中保护他们的安全,两个孩子一年多以来头一回吃饱穿暖睡了个好觉,日后的生活也有了着落,林景平为了表示感谢,咚咚咚地给彭彧磕了仨响头。
  彭彧牙疼似的咧了咧嘴,总觉得哪里不对。
  天色已晚,安平白天的热闹再次偃旗息鼓,整座县城又陷入宁静的祥和里。假掌柜对着账本打算盘,算珠清脆地互相碰撞,落入酒至微醺的客人们耳中,好像一支韵律独特的安神曲。
  李祎去找彭彧的时候,发现屋子里没掌灯。
  这几日彭彧掌灯的时间似乎一天比一天晚,他很没形象地坐在桌子上,长腿搭在桌边一下一下地晃荡着。听到有人进来,他微微偏了一下头,随即懒洋洋地轻笑出声:“这么晚了,龙王有何贵干?”
  “没事就不能来了?”
  彭彧撩闲似的一笑:“没事吗?我还以为你想跟我‘彻夜长谈’呢。”
  李祎诧异地看了看他,他没开龙目,在这昏暗的房间里视物都有些困难,彭彧眼里重瞳晦暗不明,倒像是听脚步声听出他是谁的。不由奇怪地问:“你为什么不掌灯?”
  彭彧支吾了一声,含混道:“省点灯油。”
  “哈,你会在乎那几文钱的灯油?”
  彭彧别过头,严肃地板起脸:“你懂什么?今日我看到那兄妹三个包子吃三天的惨状,自觉以前太过铺张浪费,决定从今天开始勤俭节约——就从这灯油做起。”
  李祎听了这番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只觉今日彭少爷又吃错了药,正要把油灯点亮,对方却蓦地伸手,不怎么准确地截住了他:“别。”
  那人指尖的温度似乎比平常略低,李祎有些意外,眼皮一跳:“你今天不大对劲。”
  “在你眼里我居然还有‘对劲’的时候?”彭彧做了个过分夸张的吃惊表情,“我还以为……”
  “你到底怎么了?”李祎并不想配合他的玩笑,眉心倏地皱紧,十分强硬地打断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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