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蝶𝖕𝔬₁8vs.C𝔬𝓶

  栖梧宫东配殿后头的兰花开了。
  兰花娇贵,不好养活。这些年来本是专在栖梧宫里辟了一间暖房照看,外头花圃只留了些容易养活的品种,可偏偏就是外头这几株,年年生得虽好,却从不开花,连花匠都觉稀奇。
  偏偏今年里那几株寒兰却开花了,素淡的白花垂在细长花叶里,很是别致。
  花匠报了如期慌慌张张正想往皇帝处回话,恰好撞见回来复命的册封使。看書請菿艏發蛧站:н𝓪𝓲𝔱ⓐ𝖓gwo.𝒸oм
  “姑娘莫慌。”后头的副使微微侧身避了如期一下,只清浅地笑,“雪天路滑,摔了便不好了。”他眉眼间有几分天生的愁色,便是如此浅笑也要带些出来,化在榛色瞳中。
  “多谢大人。”如期福身笑,抱紧了手里的寒兰,后退几步让两位册封使先行。
  “姑娘多礼了。”副使点头致意,微微落后正使半步跟着走进去。
  皇帝才听李明珠报了南边情况,正送了人出去,听着外头长安进来低声报了一句:“陛下,册封礼已毕,江侍郎同冯学士两位大人回来复命,在外间候着。”
  李明珠这才抬高笏板拱手一揖,双手齐眉,只掩了面色去,“既是两位大人已候着了,臣这便告退。”
  “端仪多礼,”皇帝笑,抬手扶了他肘弯一把,却刚碰上便引得李明珠抖了一下,“平身吧,朕送送你出去。到底江宁道外派了小半年,是辛苦端仪了。”
  见着皇帝有意免了他礼,李明珠于是顺从地放下手,却仍旧只是低头,“为陛下效力是为臣本分,陛下谬赞。”他垂着眼睛,嘴角却是含笑。
  “谦辞这么多做什么,”皇帝拢了衣袖,先迈步出去了,“朕记得你如今是在望月桥西边租了间一进宅子?”
  “是,现下是住那处。”李明珠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躬下身子去,“臣独身一人,用不了大宅,便租了间小院子,离官署近。”
  “朕随口一问罢了,”皇帝看他拘谨只笑,“你觉得好就是。按理你这次差事办得好该赏,朕想来想去不若问问你可有何想求的,朕便许了与你。”
  “此次差事于臣不过是分内之事,当不得陛下如此恩典,臣也实在没有想求。”
  真是……皇帝有些哭笑不得,按理此时接下才是好的,谁知他这性子愚直有余转圜不足,反推了回来,倒教君主难做。“当真没有?”她忽而想逗一逗眼前这官属,便微微压近了身子,“端仪,你可别过后反悔。”
  “陛下说笑了,臣当真别无所求,只为生民立命罢了。”
  要不是知道他就是这么个人,还要以为他是什么喊着冠冕堂皇的口号蒙蔽君主的奸臣。皇帝无奈,只好笑道,“既是你自己推了回来此事便作罢,下次想着了再同朕提吧。”
  “是,谢陛下恩典。”他想了想,过了片刻又缓缓站定了,唤了一声,“陛下……!”似乎是又觉得唐突,顿了一拍才轻声道,“臣请问……圣躬安和否?”
  皇帝没想着他问起安来,一时也顿了脚步,略略回头去看这个年轻的侍郎,见他双手交迭盖在额前,公服的广袖恰好掩了面,看不见他眼睛,这才缓了声音道,“朕躬安。”
  两位册封使在外立候有一会儿了,见着皇帝出来纷纷躬身作揖,李明珠也紧着还礼,倒退着出了殿去。
  “长安,送送李侍郎。”
  “诺。”长安跟了出去,两个册封使这才跟着皇帝往里间去。
  腊月里风雪大了,皇帝便吩咐着掩了棉帘,招待二人用些热茶再走。
  “陛下,册封礼已毕,使节等已还入尚仪局了。”
  “劳烦两位爱卿。”皇帝笑,看着宫人上了茶来,才端了自己面前的盖碗,示意两位册封使,“寒冬腊月,用些热茶暖暖,外头风大,又是前两日的积雪,去去寒气再回了官署。”
  “多谢陛下。”江蓠不敢托大,先跟着皇帝动作端了茶来,一面觑着皇帝动作一面呷茶,“为两位公子持节册封也是陛下恩典,分内之事。”她年已过花甲,顶头上司又是皇帝胞兄,本部内升职是没什么希望,不过在礼部这等清水衙门里过过舒坦日子罢了,册封使臣惯例能得些赏赐,挣挣面子,也好荫泽家中后辈。
  至于一旁的冯玉章又不同。他本是先皇后胞弟,又早嫁在张家,次女又被定安侯府求了去,虽还是壮年,却也不过在些清闲职位上打转,倒是闲得慌,也不急着回官署去。
  “先才见着有位姑娘在殿前等候,不知什么事呢。”冯玉章温声道,“陛下可要唤她进来。”
  皇帝便望了一眼职守的宫娥。
  “是如期姐姐。”
  “叫她进来吧。”
  如期便抱了一株寒兰进来,开口便是几分笑意:“陛下,是东殿里的寒兰开了。往年总是不开花,今年不知怎的突然便结上朵儿了,奴才想着抱了来让陛下看看,也添添喜气。”
  “东殿里的……?”皇帝有些迟疑,“便放去那水仙处换了吧。”她目光示意去身后不远处的高几上,“你带着人伺候着,兰花娇贵,别叫养岔了。”
  她只随着如期的手转动视线,眼光凝在那几朵白花上。
  “臣恭贺陛下。”江蓠先站起来,引得冯玉章也不得不跟着躬身道贺,“兰乃花中高士,今年乍开,想来是好兆头,预示着陛下将得贤才呢。”
  皇帝却并没显出多少喜色,不过是如常微笑,叫了平身,“但愿如此,若真有贤才降世也算是这株兰先兆之功。”
  江蓠不过是顺着情势说些好话罢了,没想到皇帝似乎并不如何相信,也只有顺着应和几句坐回来用茶,不多时便告了退。
  “如期,你去送送江尚书。”
  冯玉章本想跟着江蓠一道告辞退下,没想着皇帝只要如期去送江蓠,一下只有行了礼,等着皇帝发话。
  “品华留下同朕叙叙话吧。”
  “是。”
  虽论起来冯玉章同皇帝既是内弟又是表妹婿,其实满打满算倒没见过几面。尤其是冯玉山提过选秀一事后便越发地为着避嫌没召见过。这一回燕王提了任他做册封使,才算是除朝会外难得的召见。
  他同他胞兄很有些相似。尤其是侧颜时的眉弓,微微压在榛色眼珠上,映着向上翘起的睫毛投下的那点子浅淡怅色,几乎是一模一样。
  若那时顺着他长兄意思纳了他入宫,只怕比之今日崇光有过之无不及吧。
  如此看来,大约还是不纳的好。
  “听闻你家次女同定安侯世子定了亲,朕还没贺过。”皇帝叫人给他换了一盏茶,将凉了的撤下去,又上了一碟糕点,“倒不知你爱喝什么茶,朕叫人上了来。”
  “陛下好意臣心领了,这君山银针便很好。”他赶忙起身来谢恩,“不必劳烦姑娘们。”
  “你也太拘谨了些。”皇帝先端了盖碗,“论起来你是朕内弟,原不必如此疏离的。”若非为了当年旧事,也不至于真便领着闲职在朝里蹉跎。
  “陛下关爱乃臣之幸,只是君臣有别,臣不可失了礼数,越了尊卑。”
  比他长兄懂事许多。
  皇帝只笑,“换盏茶罢了,算不上逾矩。”她手中茶盏落到案上轻轻一响,“不必顾虑太多。青妹如今提了太常寺少卿,便只有委屈你任闲职了。”
  冯玉章不禁心里苦笑。当年若非长兄起了送人进宫的心思惹天子动怒,如今冯氏也不至于除了若真全是闲职,和阿青哪有什么关系。长兄年轻时因着先皇后的缘故不得重用,待先皇后一朝身故,竟还是为了他不得用,也不知他心中如何苦闷,一着错,满盘输。?“陛下爱重,何谈委屈。”冯玉章温声回了话来,“家中亲眷总需人顾着,阿青寺中事务繁杂些,正好臣是闲职,便可多顾着家中了。小九虽已定了亲,后头还有个小十叁,正是顽劣年纪,还需臣多管教些。”
  皇帝打量他神色,眼波柔和,嘴角含笑,看来京中所言不假,张家叁房两人琴瑟和鸣,乃是少有的良配。“你们家中和睦,朕看了也顺心。这桩婚虽是朕赐的,到底也怕错配了鸳鸯,如今看来,也不算错配。”
  “陛下金口玉言的恩典,自然是好的。”冯玉章低了头去谢恩,“寻常人家,不过柴米油盐之事,用心经营,总会好的。”
  哪比得上天家牵扯。
  皇帝哪有听不出的,也只有扶了人起来,陪了笑去,“你们二人齐家有术,朕是不如了。”
  “陛下谬赞。”冯玉章微微避过了这一扶,“陛下九五之尊,目之所及非方寸之间,这些琐碎事务都该侍君公子们担待的。”
  “只怕担得多了,多思多虑,也不好。”皇帝随口回道,正想再接着说什么,便见着一个小宫娥跌跌撞撞跑进来,还举着一封雉羽信,“陛下,是、是灏州军报!”
  腊月初十。
  灏州被围,粮草军械告急。刺史杨九辞坚守城上,但不知还能保几日。跟着军报后头的便是她自己的请罪折子,收的几个蛮子奴儿里混进一个细作,泄露了城中境况,错失先机,按律当斩。
  “杨刺史已将那几个奴儿首级悬于城上了……陛下……”长安一边念着折子一面去窥皇帝神色。接了军报后皇帝便紧着先送走了冯玉章,赶紧便着人出宫去请梁国公入宫,并兵部户部两位尚书,太仆寺卿等人。
  “杨九辞不就那么点毛病,先叫她守着,事情了了再一并清算。守住了朕不用她那颗漂亮的脑袋,守不住她的脑袋也轮不到朕去摘。”皇帝一面地对着地形图,“她这般放肆还不是朕惯的,这些年多少御史弹劾她都只是敲打,没叫查办。”
  于是便正好在此处栽了。
  “梁国公还没到?”
  “法兰切斯卡大人已去了些时候了,想来很快就能……”长安正说着,往外头一看,已然是赵殷带着一阵寒气进了殿,斗篷观音兜子一系物事也来不及脱,风毛上还沾着细雪,“到了到了,赵大人,陛下等多时了……!”
  赵殷身后的法兰切斯卡冲长安打了个手势,和他换了,留着自个儿在内殿候着,长安先退下去备茶上点心,又是将旁人都摒退了去。
  “别跪了。”皇帝有些急躁起来,说话也便没了架子,没等赵殷躬下身子便将人扶了起来,几乎是扯到了舆图跟前儿,“军情要紧。”
  灏州毕竟是上次御驾亲征时才打下来的,才不过十年,城池还不牢固,许多城民还向着漠北王廷,要说守住实在没那么容易。
  杨九辞此番怕是皇帝不斩也要丢了脑袋。
  “陛下,杨刺史用兵奇诡,守城不是她长处。”赵殷看皇帝有些不稳,便刻意放慢了话头来,“定远军主力虽在幽云一带,但灏州东南方向也有人马驻守可以回援,灏州虽弱,以杨刺史的魄力,十日内定然无碍。”
  若只是用兵之处,自然如此。杨九辞善奇袭,只要有人回援驻守,必能驱了鞑子去。
  “朕只怕,灏州归顺不久,民风向胡,杨刺史背后遭袭。灏州无险可守,如若杨九辞守不住,届时便只能放弃州府,退守咸平到崇宁一线的落羚谷……”再往后就是幽州地界,过了幽州便再无可守之地。
  舆图只无声地挂在前头,山川地形一览无余。
  “陛下。”
  过了半刻,梁国公才出声,“陛下,不可。”
  “……嗤,”皇帝不由得发出一声笑来,“殷哥,朕还没说呢。”他倒已想着了。
  “到底北境是陛下亲自打下来的,臣无法不知。”赵殷也被皇帝引得有了几分笑意,“只是如今年节底下,陛下骤然亲征只怕朝野不安,还是让臣去吧。”
  “丰实,你这会儿又不怕功高震主了?”皇帝故意挑起来,“崇光才封了世君,你这般去了又怎么说?”
  他倒是没想到皇帝会来这一出,只得老老实实跪了,“北境安定比臣身家更重,连沙几人到底经验不足,臣去了稳当些。”
  “好啦,朕不过是随口说笑,你要请命,朕哪会猜忌的。”她扶了人起来,“你便领兵去了也要时日,朕已先叫人传令定远军回援灏州了,幽州云州的驻军暂按兵不动,先叫户部筹了钱粮,兵部计了人数火器再谈后续。朕已着人去宣了,约莫再有片刻就该到。”
  年节下正是清算之时,本就多事,偏生还出这一下。皇帝忍不住敲了敲鞋尖,按理王廷才推了新汗不过一年,前头刺杀又没成,不该如此急躁才是。
  “法兰切斯卡,你去叫鸿胪寺卿来。冯若真腿脚不太好,你驾个车去接。”
  这亲卫倒没说什么,接了令就飞出去了,倒是后头赶紧地又是小黄门引了户部兵部两位尚书进来,一到了殿里又是一番见礼。皇帝看着不耐,赶忙地叫了起,开口便是一句:“如今京中库房火药几何?”
  “陛下,神机营常驻兵力不过叁千,火药虽足,只怕年节下运力缺乏,要送往灏州得需一月有余。”
  “粮草呢?”
  “自前两年大宗税赋改了白银收缴,粮草便以各州常平仓储备为主,现下筹集来怕也需十数日,南道漕运更需二十日至月余不等。”
  “朕晓得了,先筹了来,神机营便拨两千,丰实你带着先往救援,待翻过了年,朕再发兵。”
  两个尚书对视了一眼,不敢多言,只得躬身应了令,又报起旁的事来。
  到底年节底下,帮闲之类难征。若要送了粮食火器到边境,怕是比平日里成本更多些,国库虽丰盈,到底不可肆意挥霍。
  说到底,约莫对方就是瞧准了年节下难以为继才奔袭灏州的。
  幸而今年风调雨顺,冬日里雨雪丰足,看来来年也是个丰年,略拖一拖还不至于耗空家底。
  “陛下。”
  皇帝手里不自觉盘起珠子来,红玛瑙的串子一下下滚过虎口,碰出轻响,“先头漠北那边可有什么表示?”
  “对方收了东西便按时启程了,倒不见有什么反应。”冯若真躬身道,“只是如此平静,反倒不妥。”
  “朕还当你一向性子软和,说说看如何不妥?”
  冯若真拱了手,这才直了腰道:“那日秋狩行刺,以那刺青同弯刀自然是王廷主使。只是王廷派系林立,若非新汗王手下势力,必然急于撇清关系的。如此平静受了礼,反倒是并不在意我朝态度,自然是要开战。”
  “是啊,偏生拖了这半年,连朕都放松了。”皇帝不禁苦笑,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带得白玉珠耳坠也轻轻晃动,“大约就是等着这一刻。”
  前头两批人都退下去了,只有殿内只剩下冯若真同皇帝两人,一下静寂下来,竟还能隐约分辨出呼吸声。
  “臣以为,陛下,臣以为,此次虽灏州需援,到底漠北劫掠我朝不过为粮草布匹等物,倒不如打退后再行安抚……”
  到底还是性子和顺了些,虽很有些海源冯氏一脉相承的温雅,放在鸿胪寺卿的位置上却还需得些历练。
  “安抚怕是安抚不了了,”皇帝打断了她,却是在笑,“但总有些人比起出人马劫掠更想平白得了这些,备了总还是能用上。”
  雪不大,却断断续续落了大半日。今日这书房里一批批的朝臣来来往往,竟是只有外头的雪一直没停。
  皇帝亲自给寒兰洒了些水,玉白的小花缀在绿而直的茎叶上,很有些清冷之意。
  早前来请旨的司寝打量着皇帝神色不豫,没敢多留,见着天子挥手叫他下去便赶紧着退了,而今殿内伺候的不敢懈怠,竟是还留着灯,只怕什么时候皇帝要茶水点心的。
  见着他们都是一副泥胎木偶的样子,皇帝也不由松了神色:“你们先下去吧,留两个人在外头候着就是了。”
  “你折子不是都批完了,还不睡啊?”法兰切斯卡看她这么说,便顺势撩了帘子进来,“不是都安排好了?”
  “你去睡就是,我有点不想睡。”皇帝也依着窗边罗汉床坐下来,叫人上了一盏新茶,又亲自给炉子里加了一块香饼,“今儿见的人太多了,总得缓一缓。”她想了想又笑,“其实折子也还没批完,还剩了些要看,不过是先偷会子闲罢了。”
  下着小雪,里里外外都安静得很。廊下只留了几盏琉璃宫灯,赭黄的微光飘摇在院子里,只能照亮外头清扫出来的青石板道和一小片雪地。
  “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先去睡了啊。”妖精站起来,走了几步忽而又回过头,“我跟你说啊,有些事情想多了不好,对脑子不好,早点儿睡是正事儿。”
  “嘁,知道啦……”皇帝无奈,只笑,自取了堆着的折子去看,“要人的时候我再叫你。”
  殿内终于又静下来。
  手上的折子是前日里弘文馆送来的盘点折子,无非是点校了哪些典籍,又归档了哪些内史之类,放一放也无妨。不过年节下事情多,加之从二十八起满朝封笔直至过了上元,还是先处理了,后头也能闲上些时日。
  更别提如今灏州才是重头,若一直放下去只怕后头事务繁杂越积越多。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习惯性地去取了笔蘸墨,才想起来先头搁了笔有一阵,里头伺候的都被打发出去了,这会子砚台还是干的,一时又不禁无奈。
  正想叫人,却听见几滴水声,接着便是墨条划过瓷砚的细密沙沙声响,“陛下便是想独处,也该叫个伺候笔墨的进来才是。”一片浅淡的白飘过端砚,从里头伸出一截修匀的皓白腕子,捏着赤红的朱砂,“这般无人在旁,总是不便。”
  他一边研了些墨汁,见着砚台底上铺满了,便又去理桌案上的折子,“虽说政务不可懈怠,到底陛下身体更重要些,军国大事固然不可废,这些请安折子便放一放吧,什么时候看都不妨事的。”原本堆积的折子教他一理,便自然归出了几堆,才发现原来没什么紧急的了。
  皇帝一时忘了手里折子,只握着笔看他动作。他一袭家常便服,里头是干净的素白,外头披了件碧色织龟甲纹的狐皮褡护,浅淡自然,反衬出几分出尘风姿。
  “臣叫人备了些牛乳甜糕,陛下可要用些?”他见着皇帝只盯着他看不由微笑,“臣疏于打扮,让陛下见笑了。”
  “……怎会呢。”皇帝下意识摇头,开口时却有些滞涩,“先生便是最好的。”
  “陛下喜欢就好。”冯玉京听了也仍旧是微笑,“茶凉了,臣叫人换一盏来吧。”他从后头面生的黄门手里接了食盒来,“凉水伤肠胃。”
  “不要。”座上天子一口回绝了,只朝人伸出手去,“先生忙活许久了,总该坐下才是。”
  谁知他缩了缩手,倒像是怕碰着皇帝,只一面温声道,“臣身为君后,侍奉陛下才是头等重要的,既非闺阁之内,怎可如此逾矩。”他半垂着眼睛,不去看座上天子。
  皇帝似乎是被说服,弃了这念头去,只蘸了墨先将手里折子批了放好,一面微抬眼皮子去看他。仍旧是从前见惯的样子,倒是没有离去的意思,却也不敢多靠近一步。
  她于是放了案牍,直起身子佯装去拈了糕点来,趁人不备一把抓住了腕子,便再不放手了。
  凉的。
  一时间四目相对,只是皇帝的眼底清澈透亮,紧紧地将人盯住了。
  “陛下……”皇后往回收了收手,见她纹丝不动,只有软了声气,“别这样,陛下……”
  “……地宫里冷,是不是。”
  皇帝蹙眉时候是很带了几分冷意的,此刻压低了眉峰直盯住了人来,便是平日里风流多情的长眉也要带了几分逼视,凌厉地飞入鬓角。
  君后终究是拗不过她,只得叹了口气,轻声道,“……地下是要凉些。”
  掌中那一截腕子渐渐温热起来,教人捏得久了,还会泛起浅淡的海棠色。
  “冷便是冷,先生不必哄我。”
  “别这样,陛下,”知道赢不了她,君后只有顺了皇帝动作绕去她跟前,跪去她身前仰头看她,“臣不冷,您也不用以此折磨自己。”他另一只手轻轻覆上皇帝的,“您为臣做得够多了。”
  腕上的手这才缓缓卸了力道。
  “我想用甜糕。”
  “好。”皇后柔声笑,起身挪了盘碟来,拈了一块儿喂去皇帝唇边,“臣专嘱咐少搁糖的,陛下用多少也不妨事。”
  谁知皇帝笑得狡黠,抓了他手去,一口咬掉了甜糕,还不忘用舌尖扫过指尖上洒落的椰蓉糖粉。
  皇后立时便红了脸,“陛下……”
  “又没得旁人,先生怕什么。”她只笑,手上却早不安分地抱上他纤腰,“总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您开这种玩笑做什么……”君后无奈,由着人将他推上了窗边罗汉床,只仰面躺着看皇帝,“臣怎会有事瞒着陛下。”
  眼见着她压了上来,只将耳朵俯在胸前,君后才一时警觉,往后缩了缩身子。
  没有声音。
  “是不是我不这样,先生就不会说。”皇帝趴在他身上,盯紧了皇后那对榛色的眼珠,“从前也是如此,旁的虽不瞒着,却偏偏只有自己病着要瞒我。”
  “如今……”如今不同了。君后本想回话,想了想又没有出声,只抚摸起妻君的背脊,“以后不会了。”
  以后哪还有什么能瞒的。
  君后也知这话说得不妥,只怕勾她难过。
  可皇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旁的,只勾着人颈子磨蹭,清浅的呼吸就这么缠在颈侧耳畔,挠得人心痒。
  幽微的兰草香气也只安静地环绕在鼻尖,浅淡清寒,还带着点特有的温润。
  从前不曾在意,太久没嗅到,如今再捕捉到,才发现原来这点香气便能教人平静。
  皇帝只嫌不足,已然是将鼻尖都蹭在了君后颈子上,顺着下颌骨爬上他唇角。
  “陛下……”君后有些难耐,轻轻推了推皇帝,“还在书斋中呢……”
  “人都叫退下去了……”她低声嗔道,“就亲一口……”一边说着便已含住了身下人的薄唇。
  他其实不善此道,从来表现都不好的。新婚夜里分明他才是年长那个,却反被年幼的妻君压在底下采撷,缠绵了许久都只知被索取,学不会回应;后头几年虽蜜里调油,下了朝总黏在一起,帐中也总是推叁阻四,说什么也不肯给了她,至多不过以手口侍奉人去了便要推着就寝。
  便是后来得了赦令回京之后,他也总是差点功夫,很有些生涩,只能由着妻君索取罢了。
  坊间总爱说冯郎那太子太师的高位不过是以色事人才年纪轻轻便坐上了,其实他床笫之间那点侍奉不过尔尔,妻君爱重,也不为了帐中淫巧。
  从前如是,如今亦是。
  皇帝两手压着君后手掌,腿上只缠着他腰,免得他以礼法之流推拒,一面地加深这个吻,勾着君后小舌不让他后退,只能任人采撷。
  “唔……”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全数被皇帝堵了回去。
  四手相抵,十指交缠。
  他似乎是忘了新婚夜是如何被妻君哄骗着便交了出去,在绵长的相亲中一时以为她只是吻,放松了身子由着她要,却没想着还被她勾着舌尖,底下衣衫系带便全被扯散了。一时间衣襟松开,隐隐露出里头的白皙肌肤。
  “不要看。”君后终于惊醒,一手合着衣襟,“臣身子残破,只怕污陛下眼。”
  “怎么会呢。”皇帝只去吻他的眼皮,“我知道的,先生……”她只用手掌去捂热君后拢着衣襟的手,“我不看它……”
  或许是她的轻吻实在太柔太浅,或许是她眼中盈盈波光看着格外温存,君后手上缓缓卸了力道,才终于松开了衣襟。
  横斜向下,一道猩红的裂痕将他身子分作两半,上头还有针脚印迹,笨拙地将两边身子缝合到一起。
  “臣不宜侍君的。”他的声音轻轻的。
  “有什么宜不宜……”皇帝将头埋在君后颈窝中,指尖轻轻抚过瘢痕,“分明是我的罪,先生并没做错什么,便是罚也不该落到先生身上。”
  是不是,如果那时再冷静些,再克制些,至少不会失去他。
  或许他会在前朝为臣,替她草拟诏书,同她商议朝政;或许他会在中宫为后,为她打理内宫,劝课农桑,在宣召后送来一盅汤羹,听她抱怨朝臣们各怀鬼胎。
  若她没有举起屠刀。
  清浅的吻渐次顺着那道裂痕向下探去。皇帝只在他身子上落下绵密的轻吻,像是要用吻将那裂痕同针脚一并消除似的。直到被君后底下的中绔所阻,才短暂停了下来。
  “先生。”她望着皇后的眼睛,手掌覆在中绔系带上,却是将唇凑去他脸颊,安抚似的落下浅吻。
  从前她只会虚虚实实将人哄骗进陷阱里的,如今却退缩了。
  君后哪有不知,只轻声道:“臣相信陛下。”
  皇帝的吻这才重新覆上唇瓣,呼吸勾缠,津唾交迭间,她的手才落去了腰间。
  几声干燥的衣带摩擦声响,拉长了丝线般荡入空气中,再听见窸窸窣窣的,便是君后中绔滑落的声音。
  “陛下。”他轻轻按住了皇帝的手,“交给臣来吧。臣来侍奉陛下。”
  “好。”
  君后于是微微侧过身子,让天子平躺下来,又从旁拿了矮枕靠垫衬去她头颈下,指尖才挪到了她喉间,捏住了立领中央的金质扣子,微微收力,那中央镶嵌的碧玺便闪着光滑了开去,露出里头掩着的一段白玉似的颈子。
  他一时顿了顿,像是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天子那双杏眼只看着他笑:“先生?”皇帝外头的比甲早被蹭得松散,这下解了外衫颈扣,便只剩一根胁下系带连着衣襟,再往里便是夹袄中衣之流。
  “臣只是恍惚了。”君后半垂着眼帘,笑得有些羞赧,“陛下恕罪。”
  “是想起来那次了?”皇帝笑,“我总是信着先生的。”她牵了君后的手来,落在系带上,轻轻拉开外襟。
  直至两人都坦诚相对。
  皇帝秋狩时的伤早愈合得没了影儿,全然看不出有伤过的痕迹。锁骨的线条流畅地伸入袖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君后忽而低下头去瞧了瞧自己。
  “说好了不看的。”皇帝去勾他颈子,“我不看,先生又何必在意呢。”
  “……是。”君后释然般微笑起来,只顺着皇帝动作俯下身去,以绵密的细吻安抚妻君身体,“陛下体贴,是臣之幸。”他身上清幽的兰草香气随着微凉的唇落在胸口,腰侧,下腹,最终行进到秘处。
  那一缕兰草香气便沉下去,沉下去,落入腿心,缠上蜜壶。
  柔软细腻的触感沿着腿心缓缓爬上来,顶开壶口,轻轻压上肉珠,以微小的舌尖抚弄下去,推着那颗果实微微转动,又顶开了底下粉唇,只以自己的唇去吮吸舔吻。
  “先生……”皇帝微微仰起颈子,向上拱起腰身,“嗯……”她忍不住挪了挪腿根,将君后的头困在一方狭小的天地中。
  他并没回什么话,只是伸长了手臂去握皇帝的手,一时间双掌相合,十指纠缠。
  皇帝的指尖渐次收紧了,不染蔻丹的指甲缓缓褪去了原本的粉色,在君后手背上掐得发白。
  轻微的喘息从她口中溢出,略显娇媚的朱色漫上她周身肌肤,最后,轻微的颤抖与四肢的蜷缩一同袭来,惹得皇帝轻吟出声。
  “先生……”她脚趾蜷起,脚背绷直了,只脚跟轻轻蹭着君后背脊。
  皇后这才从底下抬起头来,直挺的鼻尖上还有些微水光,“陛下。”他不需皇帝多话,便已顺从地爬上近前来,替妻君拢好衣襟,又躺去她身侧,由着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他身子。
  从前还在重华宫时候,她便是如此,去了还要抓着人温存好些时候才肯去沐浴的。
  “我没有起用冯氏子,先生别怪我。”
  “嗯,那件事是长兄不得当,有若真就够了。”他只是微笑,“阿章的婚事很好,臣都知道,陛下心里都记着的。”他伸了手去,拇指轻轻擦过皇帝的脸颊,“臣知道的。”
  “先生不要走,好不好?”
  “臣一直都在。”君后温声道,“人本无生无形无气,是芒芴之间,因道而变,而有气有形,有生有死。臣也不过是其中之一,归回入道,化而为气,随四时流转,充盈天地之间,一直都陪着陛下。”
  “先生少拿《南华经》唬我。”皇帝难得耍起小孩子脾气,只管攥紧了君后腕子,将人扯进了怀里,“我不信那一套。”
  君后被她抱紧了,有些无奈,只好一下一下地抚摸皇帝背脊,“臣何时哄骗过陛下呢。只要陛下想着臣在,臣便总是在陛下身边的。好了,陛下……”
  皇帝这才侧了身子,将人放开了去,闷声道,“可我只能信了。”
  君后目眦微瞠,转而又垂了眼帘去瞧怀里妻君,放轻了声音,“陛下慧黠,臣是唬不住的。”
  两人都默契地没再说下去,大约太清醒也并非好事。
  过了片刻,君后才又开了口;“时候不早了,臣服侍陛下去睡了可好?”
  “睡醒了就见不到先生了。”
  她自小便这样,一旦闹起脾气来便哄不好的。君后没得法子,哭笑不得,只好将人抱在怀里,“陛下总是要睡的,明日还要上朝呢。灏州告急,赵大人虽说领了急命去了,到底粮草兵马调动也都需陛下决策的。”
  她不动,只窝在人怀里,“我就是,很想先生。”
  君后终于不再坚持,放松了身子让她索取,“臣也是。”他轻轻将皇帝鬓角的碎发别去耳后,以指尖理顺了她的发鬓,“陛下清减了许多,政务繁忙也须得按时进膳就寝。”
  “好。”
  “赵大人之言有理,御驾亲征恐动摇民心,陛下便是想去也等年后。”
  “好。”
  “银朱姑娘年纪大了,家中事务也多,长宁姑娘虽领了六尚局事务,到底陛下身侧不能缺了人伺候,还是要提一位侍君领着。”
  “说这么多,先生自己呢。”皇帝捧了君后的脸来,“有没有什么要我送去的?”
  “臣没什么需要的,见着陛下就很好了。”
  “都说一直在,怎么又见不着了呢,可见先生是哄我罢了。”她轻声嗔道,“但我相信先生。”
  “往事都已过了,陛下该多思量来日。”君后忽而正色道,“忧思伤身,更不好耽于私情。”
  “……好。”
  “嗯,陛下答应,臣就放心了。”君后柔声微笑,将皇帝拢进了怀里。
  “这么晚了陛下还没就寝么?”长宁好容易结了手上庶务,却见着西暖阁还亮着灯,随手抓了个小宫娥问,“法兰切斯卡大人在里头?”
  “姑姑,是陛下让小的们在外头候着,大人已睡下了。”
  “知道了,我进去瞧瞧,陛下怕是瞌睡着了。”长宁压低了声音,“你去叫醒了法兰切斯卡大人来,里头罗汉床硬得很,怕明早陛下落枕了。”
  “陛下也是……折子都批完了也不上床去睡……哎,这袄子是谁的?”长宁纳罕,按理今夜里无人进过栖梧宫,天子身上却多了件碧色褡护,正好掖得严严实实的,像是怕她着了风一般。她颈子底下还严丝合缝地垫着矮枕,睡得沉稳。
  只一封折子落到了地上,长宁蹑手蹑脚走过去捡了,原来是弘文馆上的年底盘点,皇帝已朱批过了,只待留档发还本部。
  皇帝头上的珠翠不知何时都被卸了,整齐码放在桌案上,闪出莹莹的柔光。女帝本容色姝丽,此刻露出些温柔来,更有倾国之相。
  大约是做了什么好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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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刷微博的时候看到一句评乾隆的:马基雅维利主义人形结晶,笑得我。就是说贴切,贴切,太贴切了!对一个手握大权的皇帝来说,TA是男是女其实是标签里最不重要的部分。当TA做了皇帝,TA身为人的一切特质都会逐渐远去,逐渐变成一个帝国的符号(阿瑶语:就是换头猪来做那也有的是讨好的人)。一方面这是君主所必需的品质,另一方面也是权力对人的异化。
  阿瑶在这方面显然是一个失败的君主,她保有的人的特质太多了(基本上我的女主角们都有不同程度的失败和缺陷,也算是我的偏好,太完美的主角总觉得很难写出戏剧冲突),甚至还有点恋爱脑,在一些时候也会优柔寡断。
  基本我写故事遵循的还是以“人”为本,社会制度在我这里只是个背景板,决定的是人物行动的逻辑。虽然这个故事是女尊背景,但女尊,或者说平等,也只是个背景。或许社会风尚会提及男性去服美役,女性建功立业,会在律法上给到子嗣的绝对归属问题(事实上我只是在封建社会的基础上增加了两条基本原则:男女平等继承和女人生孩子所以孩子归母亲,其他规则都是基于这之上发展而来的),但对于身处其中的个体而言,他们的故事线一定是封建压迫和个人特质交织形成的。
  所以这个故事写着写着,就因为过度追求封建帝制的真实质感,最后连封建社会吃人的本质都给追来了。不仅是小崔这种典型的制度牺牲品(他对应的就是千千万万被遗弃在后宅的女人们),其他所有的男主(法兰切斯卡除开,他人外),包括阿瑶自己,都是在这个框架之内作困兽斗,伤人伤己。
  作为女尊文来说还挺失败的吧,既没有写出女性主义追求的理想社会之美,也没能让愿意读这个故事的人感受到爽(甚至可能更压抑了),甚至不能作为一个肉文让人吃到香,让嗑里面cp给男主买股的读者收获一个美妙的he,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是很失败的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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