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204节

  喜欢铤而走险的武夫,如果看到周围人都说这个朝廷看样子很不错,会延续很久,我要出仕做官,那么他想作乱的时候,心底里就会多一道枷锁。不是说不可能作乱,而是阻力比以前大了,且这个阻力还是来源于社会风评,来源于他自己的内心。
  邵树德曾经与宰相们讨论过这种情况,他称之为“以时间换空间”。
  长安城这座小酒馆内各地士子们的交谈,从侧面印证了这种战略的可行性。
  活得久,果然是有用的。
  第037章 安得两全
  二月春社节过后,关中各地陆陆续续开始了春播活动。
  二月下旬,邵树德带着一群官员前往京南蓝田县进行调研。
  太子已经在正月册封完毕了,这次一并带上,正好让他看看百姓生活的不易。
  太子欣然从命。
  他并不是不通实务之人,事实上他对农事有着远超一般勋贵子弟的认识。因为他们的老爹就喜欢摆弄实验田,太子小时候甚至还种过几年海甜菜、胡萝卜。
  在金仙观外的实验田内,他还种过黑麦。
  当然,以上都是体验性质,只是让他们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别混得连农时、收成都不清楚,贻笑大方。
  蓝田县的春播比较快,基本都已经完成了。
  邵树德左看右看,颇为高兴,因为这个县是严格贯彻三茬轮作制,农牧并举的。至于原因么?嗯,自然是黄巢入长安后,在这里与南面行营的唐军打过好几回。撤退时又从这里过,大肆劫掠,拉丁入伍,把这个县给整废了。
  黄巢这么一搞,蓝田县顿时人丁稀落,重新计口授田的阻力就没那么大了。与蓝田相比,长安、万年二县就不行,人均土地太少,且很多田地被搞成了经济作物种植,差异还是挺大的。
  “去牛圈那边看看。”田埂之外,木栅栏围起了一个大圈,里面有十余头在吃草,邵树德伸手一指,率先走了过去。
  越靠近牛圈,气味越浓重。牛圈一角,还堆放着臭气熏天的“可疑物”。
  “吾儿可知此为何物?”邵树德问道。
  “阿爷这可考不倒我。”邵承节笑道:“行军征战之时,儿曾宿于民家。那户百姓在清理牛圈时,便会洒上一层细土,盖住粪尿,然后将其搅匀、扫走,堆放起来,以为肥田之物。”
  “果然还是要多出去走走。整日住在宫中,如何能有这般见识?”邵树德高兴地说道:“现在知道为父弄的这套农牧并举的模式,好处有多大了吧?”
  “知道,父亲说过。”邵承节说道:“大宛苜蓿可从空气中弄来养分,固定在根茎上。这是凭空白得来的,地不容易瘦。”
  “将来你治国时,有些基础的东西,不要轻易更改。”邵树德叮嘱道。
  “阿爷春秋鼎盛……”
  “说什么胡话?”邵树德笑骂道:“人固有一死,逃不掉的。阿爷不喜欢听这些假话。临死之前,再为你夯实一下根基,就心满意足了。希望这个天下,在你手里能臻于鼎盛。”
  “儿定不负大人之志。”邵承节有些感动,立刻说道。
  邵树德摆了摆手,拉着儿子与官员们在田间地头左看右看,时不时找人询问一下。
  蓝田县的官员们紧张不已,因为圣人原本要去渭南、栎阳等地巡视的,突然之间就换了个地方,不给任何人反应时间,直奔蓝田而来。
  还好,问题不大。如今开国初期,人均资源相对较多,地方上倒没什么辣眼睛的事情。邵树德看完后,发现这里一切井然有序,正常运转,甚至都不需要官府过多插手,他非常满意。
  转悠了半天后,时已近午,便下令在田间就地生火做饭。
  新任银鞍直左右厢都指挥使种彦友拿来了地毯,铺在水渠边的草地上。邵树德领着太子、宰相赵光逢、王溥、户部尚书杜光乂、内务府监赵植等人坐了下来。
  “此为何物?”杜光乂指着几位正在切菜的军士,问道。
  “杜尚书,此为司农寺培育出来的一种新菜。”站在旁边赔笑的蓝田县丞立刻答道。
  巧了,这位县丞也是熟人,原昌平汤丞耶律滑哥,一年多前调到了京兆府,出任蓝田县的佐贰官员,品阶也从从八品上升到了正八品下——艰难地升了一级,滑哥这官做得也是够挣扎的,一步一个脚印,愣是没跳级。
  “新菜?”杜光乂有些惊讶,道:“有点像牛肚菘,但又不太像。”
  邵树德瞟了一眼。冬天的时候他吃过这菜,司农寺献上来的,切成丝,与新挖出来的冬笋一起慢炖,味道不错。
  他当时只顾着吃,倒没怎么注意模样,此时一看,与牛肚菘差别还是蛮大的。
  所谓牛肚菘,是唐代三种菘菜之一。
  菘菜最初产自南方,与后世的青菜比较像。经过漫长的自然杂交,到北魏孝文帝时,被引入北方,于洛阳周边种植。
  所以说这种菜神奇呢!你不管它,它自己杂交,外貌千变万化,多种多样,从南方至北方后,又适应了北方的气候,并且进一步杂交变异。
  到北魏宣武帝时期,洛阳的菘菜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他们送了一船洛阳菘菜给南梁。南梁太子萧统尝到后,觉得非常好吃,专门写了两篇答谢词文送到洛阳。
  随后几百年,菘继续在变异的路上狂奔,一发不可收拾。
  到唐代,可能已经出现几十个品种的菘菜了,牛肚菘就是其中一种,且最受欢迎,因为它“叶最大厚,味甘”。于是百姓精心培育,大规模种植,销量非常不错。
  而且,牛肚菘已经不是它那只能生活在南方的祖宗了,可以在冬天缓慢生长的芜菁的血统越来越多,以至于牛肚菘渐渐能够经历风霜严寒。
  白居易曾有诗云:“浓霜打白菜,霜威空自严。不见菜心死,翻教菜心甜。”
  这个就牛逼了,霜居然奈何不了牛肚菘,威严尽丧!
  韩愈曾亲自种菜,收获后邀人来饮酒,并写诗云:“晚菘细切肥牛肚,新笋初尝嫩马蹄。”
  这种菜(牛肚菘)可以在秋末收获,然后储存起来,作为冬菜的一种。
  但今天这菜又与牛肚菘不同。
  邵树德仔细观察,发现从外表上来说,变异菘菜的血统十分明显,整棵菜并不结球,既不像后世的黄芽菜,更不像包菜。
  “怎么培育出来的?”邵树德问道。
  “陛下曾让人把菘菜、芜菁种在一起,精心选育,这便是成果了。”耶律滑哥说道:“司农寺分发了一些种子,蓝田县去年就开始种了。个头比牛肚菘大,产量也高,只要不是冬天最冷的那阵,还可以长,就是慢了一些。”
  邵树德看着滑哥,突然笑了,道:“想当年你来投朕,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浑身上下没一文钱,但却把你爹的小妾拐出来了。”
  周围人听了窃笑不已。
  滑哥也不觉得尴尬,道:“花姑已为我生了三个孩儿。”
  “不错。”邵树德说道:“朕今日不是夸你生孩子的本事。朕是觉得你有长进了,官没有白做。继续保持,县丞绝对不是你的终点。”
  “谢陛下隆恩。”还没给他升官呢,耶律滑哥就喜不自胜。
  众人皆笑。
  邵树德让人拿来一颗菜,道:“此菜可命名为‘黄芽菜’。司农寺还得继续培育,现有的种子,可分发一部分给百姓,让更多的人一起培育。坚持下去,百姓冬日餐桌上,又将多一道鲜菜。”
  “陛下心怀百姓,臣等佩服。”众人纷纷说道。
  邵树德扭头看向儿子,道:“朕有今日,司农寺功不可没。这天下的事情,说穿了还是吃饭问题。朕忙活数十年,能赢那么多人的秘密,无非治军、种田两事。关西这破地方,让朕整饬出来了,提供了大笔资粮。不然的话,朱全忠这一关都过不去。吾儿在治军、用兵一道上颇有心得,以后还得更加注重农事,此为天下之本。”
  “更好的种子、更多的粮食、更多的茶叶、肉奶、布匹……阿爷这辈子几乎有一半时间在关注这些事。”
  “农业搞好了,才有可能发展其他的。记住,农为天下之本。做任何事情,都要尽量考虑农人的利益,包括用兵打仗。”
  “做到这点,这个天下就不会乱。即便谈不上有多出色,但赞一声太平世道并不为过。”
  “儿受教。阿爷的方略,儿一定会遵从,绝不擅改。”邵承节说道。
  “这……也行吧。”邵树德叹了口气。
  太子这回答,怎么说呢,让他心情很是复杂。或许是要求太高了吧,其实这样或许也不错?死板地继承自己的政策,小修小补,在太子当政这一代,应该没啥问题。至于再后面怎么做,那就要靠后人的智慧了。
  “儿知道自己的长处在哪里,短处又在哪里。”见父亲神色复杂,邵承节又解释道:“国有外敌,儿领兵破之。国有动乱,儿率军平之。此皆不难。农工商诸事,儿有些心得,但多半不如大人,既如此,萧规曹随好了。”
  “萧规曹随……”邵树德沉吟良久。
  “大人。昔年武则天主政,虽多倒行逆施之举,但她用宋璟、姚崇为相,继承前代大政,百姓生活反倒不错。”邵承节继续说道:“大人可拣选良相,儿定然信重。如此,则国势蒸蒸日上。用兵布武之事,儿自决之,定比那武周要强。”
  “你能这么说,阿爷倒可放下几分心。”邵树德笑道。
  儿子说的话,他当然不会全信。
  一朝天子一朝臣,岂是说着玩的?老父亲亲手选的辅政良相,即便儿子真的信任他们,其他官员呢?朝堂斗争是必然存在的,他们不会被别人联合搞下去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确实已经是最好的办法,难不成换太子?那样更危险。
  罢了,罢了!
  二郎能掌握军队,掌握着掀桌子的武力,就足够了,别想太多。这样的天子当政,也不可能沦为傀儡,他的意志应该还是能够执行下去的。
  既要能压服数十万武夫,不让徐温、张颢之事重演,又要会耍弄权术,还要精通治国理政——世间哪能所有好事都让你占了!
  “吃饭吧!”邵树德挥了挥手,道:“吃完饭,去渭桥仓看看。”
  第038章 教导
  今年开春比较早,渭水已经化冻,再过些时日,便可通航了。
  作为中晚唐漕运的终点,长安东的渭桥仓规模颇大,不但可以储存粮食,还可以储备盐、布匹、茶叶、毛皮甚至是军械。
  这就是一个大型物流集散基地。
  曾经其主要职能是保证长安不事生产的官员、武夫、市人、商人、读书人、手工业者、服务业者等各阶层的粮食消耗,现在这类人大为减少,关西的外部环境大大改善,内部生产也有所增强,已经不再需要外部粮食供给了——这其实就是回到了宋以后长安的定位,即作为区域中心城市存在。
  粮食运输的减少,自然腾出了大量空间存放其他货物。
  邵树德抵达此处时,就了解到大量仓库已经被经营毛布的商人租用。东渭桥以及渭桥仓越来越变得像是一个商业批发市场,而不是漕粮转运枢纽。
  “上次阿爷和你讲了农业为天下之本。”邵树德指着渭桥仓周边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违建商铺”,说道:“今日要讲一讲商事。”
  邵承节紧跟在他后面,虚心受教。
  “古来很多人抑商,但自北朝以来,各朝皆不抑商。当然,北朝多世家大族,市面不活跃,也没什么可抑的。”邵树德说道:“但到了前唐则不然。即便是安史之乱前,世家大族所拥有的土地也大大减少。艰难以后,更是少得可怜。土地没了,庄客星散,他们也就剩点底蕴了。”
  “在这个时候,财富渐渐向武夫手里转移。而武夫的数量是巨大的,唐宪宗时,全国武夫有九十九万余人。不要小看这种转移,它是有利于商业的。世家大族才几个人?即便纵情享乐,他也消耗不了多少粮食、布匹、毛皮、茶叶。但一百万武夫则不然,这是一个非常巨大的消费群体,他们还爱花钱,毕竟有今天没明天的。”
  “这就使得商业蓬勃发展,唐廷榷税收入激增,榷盐、榷茶、榷铁、榷漆等,总收入远远超过户税。可以这么说,唐廷就靠榷税吊着一条命,来给武夫们发赏,驱使他们征战。不然的话,怕是早就玩完了。”
  “唐廷也很务实。商人可直接做官,朝野内外也对商人无任何歧视,这与其他朝代是不太一样的。在这里,阿爷要告诉你的是,凡事过犹不及。重视农业是应该的,但也不能歧视商人,至少他们能弄来钱,朝廷可以收钱。”
  “钱这种事情,对一国而言,是死生大事。别看阿爷现在修宫殿、修陵墓、修驿道,四处开花,没花太多钱。但再过五十年、一百年你试试?从乱世走过来的人,他的容忍性非常强,朝廷频繁发役,苦一苦他们,他们能忍。但如果是太平年景出生的人,他忍不了,因为他没见识过乱世的可怕,他也想象不出那种可怕的场景,他就知道现在苦了,不高兴。到了那时候,很多事情都要花钱,开支激增。”
  “另者,渭水之上你可见到多少碾硙?其实不多了。这些碾硙在前唐时都是达官贵人所有,枯水时甚至禁止百姓取水灌溉农田。大夏初立,渭水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碾硙已经消失大半,但五十年、一百年后呢?这只是一个缩影。阿爷想告诉你的是,届时还有很多资源会被达官贵人占据,朝廷要用,就得花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文钱都不用出。”
  “一个王朝,发展到一定程度,钱就是绕不开的话题。能不能弄来钱,直接决定了国祚长短。而商人,恰恰是可以提供大量钱的群体。记住一条,作为天子,你的利益并不是所有时候都与大臣们一致的。”
  “朝臣勋贵想的是如何拥有大片土地,让无数庄客为他们劳作,最好是自给自足,回到南北朝那会。因为这样的富贵看样子是最稳固的,只要政治上的靠山不倒,就没有任何风险,比较容易传给子孙后代。而做买卖是有风险的,人天然厌恶风险。到了他们这种规模的家业,如何细水长流稳定获利才是最重要的。”
  “但他们这样做,对商业是一种摧毁性的打击。朝廷的榷税收入会大大减少,财源枯竭之下,如何养兵?如何强军?如何应对外敌?而且这样一来,户税、地税收入也会减少,朝廷就更没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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