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19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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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树德驰马而来,有些疲累。
  他在树荫下舒舒服服睡了一个午觉。
  这一觉异常之沉,睡眠质量极高,仿佛把数月以来积累的疲劳都一扫而空。
  辉煌壮丽的宫殿,美轮美奂的龙床,其带来的效果竟然还不如一农家小院里的竹榻!
  绣娘端来了刚做好的午饭,与邵树德有说有笑地一起吃了起来。
  宰相们都麻木了,躲在临时搭起的遮荫棚下,摇着蒲扇,相顾无言。
  绣娘的儿女孙辈们也站在院落里,神色紧张,毕恭毕敬。
  “绣娘手艺是真不错。”邵树德一手拿着蒸饼,一手夹着菜,说道:“当初该把你请到洛阳,专门给我做饭的。”
  “陛下征李国昌父子结束后,如果回趟老家,就能吃上了。”绣娘说道。
  “多年不见,说话的本事见涨啊。”邵树德哈哈一笑,吃得更欢快了。
  绣娘微微一笑,没再说些什么。
  “十七年了……”吃得半饱后,邵树德放下筷子,道:“大安县百姓过得怎么样?”
  “比当年还要好,都是陛下的功劳。”绣娘掰着指头数道:“咱们这靠着黄河,但取水一直很难,圣人下令建造的水车,收得钱很少,但灌溉了许多良田,收获颇丰。第二,走草原来的行商很多,奇奇怪怪的人什么都有,但都出手大方,乡民们售卖粮肉、果蔬,赚了不少钱。其三,南边有很多商旅过来,草原上也有很多蕃人南下,大伙在这里做买卖,百姓们也分润了不少好处。”
  邵树德嗯了一声,这是在他预料之中的。
  “很多人说可敦城浑氏的坏话,说他们不堪战,屡次让鞑靼人觅得空隙,突入阴山,劫掠百姓,可有此事?”他又问道。
  “有过,但很少。”绣娘说道:“妾看到过几次府兵召集御敌的事情。镇兵也气急败坏从南边的驿道上过兵,但没多久就平息了。听人说,突入的贼人很少,也不敢久留,胡乱抢了一番就跑了。”
  “嗯。”邵树德对绣娘的话无条件相信,这种第一手的消息,可比奏疏靠谱多了。更何况,绣娘不会欺骗自己。
  “那样我就放心了。”邵树德笑了笑,道:“奉国军已经去浑家的牧场了,这两年以攻代守,效果也比以前好,今后不会再有贼人寇边了。”
  防守要多少兵力?数不清,成本也太高,效果还不一定好。
  后世有个段子,“防空防空,十防九空”,说的就是人家什么时候过来,从哪里过来,有多少导弹或飞机过来,完全不清楚,反应时间很短,防守起来难度极大。
  最好的办法还是以攻代守,无论是政治攻势还是军事攻势,瓦解掉敌人发动进攻的能力,才是最重要的。
  来到丰州后的第一餐很快吃完了。
  邵树德放下碗筷,看了眼绣娘,突起感叹:“近年来旧人故去日多,多有缅怀,你在这边,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此次一别,或许……”
  绣娘也伤感了起来。
  到了这个岁数,见一面少一面。圣人住在草原南边那个她也弄不清楚在哪的地方,每日里坐在阁楼上,她的思绪总是天马行空,这也是她一天中最快乐的时间。
  没有人能知道另外一个人在想什么。在这个时候,她可以放开束缚,使劲胡思乱想,没人会来指责她这样那样。
  今日圣人来此,她是真的高兴。生火做饭,亲自下厨,一切自然而然,好像演练过千百遍一样。或许,她真的演练过千百遍了,在阁楼上遐想的时候。
  “没有了。”绣娘摇了摇头,木然说道。
  “好。”邵树德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很快他站起了身,道:“我还会在丰州待些时日,会见诸部酋豪。”
  说完,在甲士的护卫下,回了自家老宅。
  命令已经传出,前来的主要是鸊鹈泉庄氏、可敦城浑氏、地斤泽魏氏这三个大部,库结沙诸部党项、河西党项、吐蕃、龙家、羌人、回鹘、鞑靼诸部族,也会有人前来。
  遥想当年举办祭天大会,与诸部酋豪歃血而盟,很是帮了大忙。而今却不需要这么做了,他已是无上可汗、兀卒、赞普,名分已定,并不需要纡尊降贵,只需接受诸部酋豪的臣服、赞拜即可。
  接见酋豪之前,他还有些时间招待父老乡亲。
  这是他来之前一直想办的事情,但在刚才,他猛然醒悟,或许已经没几个熟悉的人了,甚至一个都没有了。
  再过些年,丰州对他而言,可能真的就只剩一个符号了。
  老宅内空无一人,门口有几位州兵常年站岗,这会已被银鞍直武士取代。
  不过里面打扫得挺干净。家什经常擦拭,床榻上也没有灰尘,屋内甚至还有一些装饰品,同样清洗得非常干净。
  一个小姑娘见他进来,低着头走到另一边,手里还拿着扫帚。
  看着依稀相似的面容,他有些恍惚。
  “去老李的墓园看看。”邵树德摇了摇头,吩咐道。
  李延龄薨逝后归葬大安县,离此不远,是时候去祭拜下老兄弟了。
  第023章 祭拜与会见
  西城早就改为大安县,李延龄的墓地位于县城西南永业乡黄水之原。
  邵树德一大早就来了。
  千余甲士远远下马,满朝朱紫簇拥着当朝皇帝径直而来。
  数名守墓兵丁慌忙拜倒。邵树德赏赐了一些钱帛,令其暂避。
  敬酒、上香、祭拜一套结束后,邵树德盘腿坐在蒲团上,看着新修不过数月的墓地,感伤地说了句:“这老东西,一辈子贪生怕死,无病无伤,竟走到朕前面去了。”
  众皆默然。
  能被陛下亲切地骂“老东西”的,国朝也没几个人,李延龄兢兢业业,忠心无二,即便薨了,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依然无人可以替代。
  “关北千头万绪,一团乱麻,愣是让你一条条理顺了,拣选勇士、钱粮,源源不断送往前方。”
  “当年打朱全忠,若无你筹集粮草、军械,仗就难打喽。”
  “打下汴州之后,朕又急着东征,若无你坐镇河南,怕是又得后院起火。”
  邵树德说着说着,让人拿来酒,自斟自饮。
  众臣也不好劝。
  一小姑娘上前,先擦拭了下墓碑,然后壮着胆子拿走了圣人面前的酒碗。
  邵树德哑然失笑,又凝视起了老李的墓碑。
  “大夏故银青光禄大夫、赠司空、理蕃院主事、济阴郡公食邑三千户李公讳延龄,丰州人也。学备张车,才盈曹斗。从师代北,授士关西。”
  “……公忠贞至玉石比坚,谨节而松筠让操。内心腹而外爪牙,上匡扶而下邕穆。帝以忠勇推功除授昭信军节度使。到任后,甘雨随轩,灵珠赴浦。民谣五袴,家给千箱。袁扇风清,瘦楼月朗。滋王泽也,增民事也。”
  “……旋值我大夏皇帝初创乾坤,才磨日月。变家为国,授轩录以称尊。取地为疆,执黄图而作帝。公以因随折杖,俄逐挥鞭。遂步龙沙,皆归凤阙。”
  “……公英才卓秀,器度恢弘,除理蕃院主事。潜修厥德,安人济众。仁政俱行,宽猛兼济。戢彼干戈,用兴民利。”
  “……金门玉阙,服紫施朱。禄食万钱,位兼一品。有子三人,长曰忠,除南衙枢密承旨,允文允武,能孝能忠;次曰乂,除凉州别驾,卷舒夷夏,慑伏顽凶;次曰仁,除长沙令,以恩及众,使民忘劳。”
  “……人至灵兮无定常,石至坚兮无恒在。寿不永兮而皆伤,荣不长兮而可毁。贞妻在室,贤子当门。既失藏舟,难留去箭。死谁不伤,生谁不羡。已达幽关,又何悲恋。为椁工石,穴山餝金。礭乎不拔,线古贞今。壬年寅月,庆厚祥深。天长地久,永保徽音。”
  “建极十二年正月二十四日记。”
  “老李……”邵树德最后抚摸了下墓碑,叹息一声,道:“走了。”
  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松柏苍翠的墓园,问道:“那边的几户人家……”
  “陛下,一共八户人家,都是李公子孙招募的庄客,耕种祭田,守墓洒扫。”王溥上前说道。
  “好。”邵树德点了点头,策马而走。
  众人依次跟上,往大安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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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篝火之旁,欢声笑语不断。
  农家杖翁咧着缺了大半牙齿的嘴,端着酒碗,目光追逐着大夏圣人。
  少年郎们几乎是听着圣人的传奇故事长大的,此刻盯着远远游弋的银鞍直武士,恨不得立刻被圣人选中,加入此军——事实上,丰州每年都有一些弓马娴熟的少年被选到洛阳,充当宫廷卫士。
  女人们不断回忆着圣人的“传说”,羞涩地看了看低开的衣襟,满怀期待。
  一道道酒食被端了上来。
  烤得滋滋作响的牛肉、抹了蜂蜜的鹿肉、煮得喷香的黄羊肉……
  邵树德敬了几圈酒后,已是微醺。
  没办法,酒不醉人人自醉。看到父老乡亲,心情愉悦,一不留神便喝多了。
  “牛大!”邵树德看着一垂垂老矣的田舍翁,涨红着脸,笑骂道:“当年随郝振威一起东行,你他娘的跑到振武军就不见了踪影,现在可后悔?”
  乾符末,牛大曾是西城镇兵,随军出征,后来失踪了。一度都以为他死了,可谁知这厮竟然溜了,且居然没被军法处置,算他命大。
  “悔死了。”牛大也喝多了,叹道:“当时听闻家里婆娘偷汉子,心中一急,就跑回去了。”
  众人听了哄笑不已。
  牛大也不嫌丢脸,又道:“回去后,正待宰了那对狗男女,却发现他们卷了细软跑了,也不知死哪去了。”
  众人笑得更厉害。
  邵树德也乐不可支。西城认识的人不多了,再过些年,怕是一个相熟的都没了。
  他本来十分惆怅,不过这几日看到家乡的后生们对他十分崇敬乃至崇拜,心情又好了起来。
  是啊,有传承的。丰州出了个邵皇帝,人人与有荣焉。
  别的不说,那随处可见的提水车就帮了大伙许多忙。没有这玩意,丰州能耕作的地方不太多,因为自流渠不多,取水困难。但有了水车,良田数量暴增,大安县也有了一万余户百姓,已是远近闻名的大县。
  光这一点,就足以让家乡父老们感激不尽了。
  邵树德之前还去过九原县,后面会去永丰县看看,听闻都人烟稠密,即便这些年不断向外移民,但都没有跌破一万户。后套平原这片沃壤,确实名不虚传。
  “你们——”邵树德抓起酒碗,发现只有浅浅一个底,一愣之下并未在意,道:“朕之桑梓,朕愿意看到你们生活富足,安宁无忧。满饮此杯。”
  “满饮!”众人纷纷高呼,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邵树德坐了下来,面前已摆好了几块切得薄薄的黄羊肉。酒碗也被接过去了,又是浅浅一个底。
  “你阿婆教的?”邵树德瞟了一眼小姑娘,问道。
  “是。”小姑娘专心致志地切着黄羊肉,小声说道:“我想去洛阳看看。”
  “洛阳有什么好的。”邵树德摇头失笑,道:“你阿婆的心思啊,算了吧。回去后,我让你见见皇后,让她收你当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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