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016节

  曾经威风凛凛的代北猛将,如今就像只病虎一般,蜷卧于巢穴之内,半昏半醒,意气全无。
  突然之间就有些心酸。
  “阿爷。”李存勖走近,轻声呼唤。
  李克用睁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问道:“吾儿所来何事?可又有人逃了?”
  “没有。”李存勖答道:“儿来只有一事,成德必须救。不救,王镕早晚会降,届时偌大个北地,连一个盟好都没有了。”
  “前天杨行密使者又至。”李克用微微叹了口气,道:“听闻他也不太行了。”
  李存勖一怔,父亲这思路也太天马行空了。
  “行密纵横江淮二十年,也到垂暮之年了。”李克用说道:“想当年,巢乱初平,秦宗权尚在肆虐,我、邵树德、朱全忠、王重荣、李匡威、王镕、罗弘信、朱瑄、朱瑾、时溥、杨行密等辈趁时而起,各以数万兵称雄一方。”
  李存勖默默听着。
  “时至今日,王重荣死于军乱,时溥举家自焚,李匡威下落不明,朱全忠、朱瑄为邵树德所杀,朱瑾亡奔广陵,罗弘信病逝于魏州……”李克用叹道:“竟然只剩下我们这几个了。”
  李存勖默然。
  当年程宗楚、王处存、诸葛爽、李侃等人死后,懿宗、僖宗朝的那一批节度使算是退场落幕了。如今又过了二十多年,黄巢之乱后崛起的一帮节度使,竟然也没剩几个了。
  听起来有些让人心酸。而这话从父亲嘴里说出来,李存勖只觉得更心酸,这意味着病痛已经消磨了他的雄心壮志。他已经在意志和精神上,向邵树德认输了,因为天不假年。
  “阿爷,成德必须救啊。”李存勖提醒道。
  “方才大郎也这么和我说的……”李克用看向二子,问道:“你觉得如今搜刮兵马东出,会怎么样?安敬思、孙重进、刘训之事,会不会重演?”
  李存勖被问得面红耳赤。
  刘训当时是他的手下,直接带着三千多人马降了。你说你吃了败仗,回来即可,如今处处是败仗,也未必会责罚你,可你率众投敌是怎么回事?
  “阿爷……”李存勖深吸口气,道:“请阿爷将大军授予我,定破贼军。即便不胜,也会带着儿郎们退回来,不至于发生临阵投敌之事。”
  “你可知月前金城镇兵劫将降夏,当时是怎么说的?”李克用又问道。
  李存勖摇头。
  “有军士扬言,‘我辈二十余年为李家效命,甲不离体。战至今日,财乏民困,百姓不胜其酷,太原之民,多号泣于路。而李、邵往来欢然,独留我辈生死相搏。今全军怨怒,咸欲降夏,公若不从,须至无礼。’”李克用用一种混杂着恼怒、悲哀、无奈的语气说道。
  李存勖张口结舌。
  金城在雁门关外,曾是沙陀三部的牧场,父亲便出生于彼处。那里的镇兵,居然也降了,还是以一种劫将投降的方式,让他很是震撼。
  “但——”李存勖有些着急,道:“成德还是得救。不然,河东将孤立无援,覆亡之日不远。”
  李克用沉默良久。就在李存勖想要再催的时候,他问道:“如果东出,以何人为将?”
  “请阿爷将大军授予儿统带。”李存勖听了一喜,立刻说道。
  李克用不语。
  李存勖见了有些恼怒,道:“若阿爷不放心儿的统军之能,遣周德威、李嗣源、李嗣昭亦可。”
  李克用闭上眼睛仔细想了想,道:“也只有周阳五了。”
  而就在这时,却见李存贤从外间匆匆而至。
  他见李存勖也在,分别向二人行了一礼,然后说道:“大王,盖太保薨了。”
  李克用猛然坐起,怒问道:“你再说一遍!”
  “大王,盖太保薨了,家人已在准备凶器。”李存贤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
  李克用这次听清楚了,只觉浑身一阵无力,栽向胡床靠背。
  李存勖眼疾手快,赶忙抱住父亲,李存贤也上前帮忙,并呼唤郎中。
  李克用虚弱地靠在胡床上,流出了两行眼泪。
  盖寓跟了他多年,乃最最心腹之人。开过年来,他的身体就不行了,重病卧床,没想到竟然走了。
  “军不发……”李克用一时间心神恍惚,什么念想都没了。
  李存勖长叹一声。
  这就是命,王镕你不得不服!
  第013章 考验与出使
  成德战云密布,晋阳愁云惨淡,北平却一派欢声笑语。
  这就是现实。
  试想一下,如果邵树德一手创立的关西军政集团至今还窝在关北,靠着黄河、横山以及沙漠之类的自然屏障,苦苦抵挡着来自各方的攻击,灵州同样不会有什么积极的气息。
  但一切终究不一样。
  关西军政集团,已经吸收了大量河南官员、军将加入,现在开始吸收部分河北的“先进分子”,整个集团越做越大,前景越来越好。人与人之间的悲喜,本来就是不相通的。
  大夏赵王邵嗣武与张淮深之女月娘的婚事是北平府六月的“焦点新闻”。
  场面之隆重,宾客之繁多,让人大开眼界。
  与此同时,坊间传闻,美原公主邵醴八月出降新科进士赵凤,喜事一桩连一桩。
  诸多焦点之下,六月底之时,余庐睹姑低调诞下一女,却没多少人关注了。
  余庐睹姑失望地无以复加,但邵树德却挺高兴,连续几个儿子之后,终于来了个女儿。
  萧重袞的心情也莫名好了不少。她现在主要和萧十五娘练习舞蹈、画画,只在偶尔情况下,才会与圣人一起练习吹奏箫、笛。
  邵树德喜欢她们俩人一起吹,一人横吹笛子,一人竖吹箫,那是极致的享受。
  办完长子的婚礼,邵树德回到了金台殿,将嫡长子邵承节在蜀中的往军报一一翻检出来,仔细复盘——在围城一年之后,李茂贞阖家自焚,成都告破。
  秦王邵承节自唐末天祐元年八月离开长安出师,花费两年时间一一攻拔了山南西道诸叛州。这一阶段打得中规中矩,山南西道诸州有的降顺,有的未降,整体实力较为分散,故多是围城战、攻城战,两年扫平,效率非常不错。
  可惜,依然没有发现李匡威。他带过去的五千幽州兵倒是在各处都发现了,甚至是叛乱各城的主力军官、将校。抓获之后,反复拷打,得知李匡威与他们走散了,不知所终。也有人说,李匡威被诸葛仲方暗害了,抛尸荒野。
  邵树德又想起了诸葛仲方。有些时候,他都佩服这厮的脑回路。
  诸葛爽对邵树德有半师之谊。后来更是派节度掌书记蒋德温前往麟州,为邵树德说亲。
  结婚之前,婚书是诸葛爽接的,还赐予了婚房,更是以长辈身份出席婚礼。
  对帝后二人,诸葛爽都攥着大把人情。如此邦邦硬的背景,被诸葛仲方玩成这样,只能说武夫本性如此。从敢暗害李匡威,收编其五千降兵来看,表面老实的诸葛仲方,暗地里野心勃勃。
  但他没有机会了,以后只能老实蛰伏。
  从诸葛仲方身上,也可以推理,如今的大夏朝廷之内,到底有多少迫于形势蛰伏之辈。
  当然邵树德并不过分担忧。
  他不相信古来其他王朝,开国之时诸将相都是忠心耿耿的。那只是记载于史书上的表现罢了,内心怎么想的谁知道。
  但凡事论迹不论心,一切看表现,这才是成熟的政治家所为。
  肃清山南西道、诸军休整完毕之后,便是龙剑、东川二镇长达两年的鏖战。其间大小战事数十次,双方互有胜负,但三次主力会战都打赢了,消灭李茂贞主力两万余人,杂兵四万余,进抵成都郊外。
  接下来便是成都围城战及邛南攻防战,再度消灭茂贞兵两万人、杂兵三万余,杀茂贞子李继侃。
  历时五年,收取山南西道、龙剑、剑南东川、剑南西川、邛南五镇,杀贼十余万。
  这个成绩,邵树德基本满意。
  孩儿们生于这个时代,要想承继大位,没有军功、武勇是不行的,否则就是后唐闵帝的下场。
  复盘完毕,他唤来了秘书监卢嗣业,吩咐道:“着秘书省拟旨,册封奉天郡公高仁厚为巴国公,具体食封多少,你们算一下。”
  “陛下,昨日政事堂议起蜀中之事,着吏部考功郎中测算,该实封4700户。”卢嗣业答道。
  差三百户就是郡王了,在邵树德的承受之中,于是点头应允道:“就这样吧。”
  新朝目前食封,除去亲王、公主外,最多的是清河郡王折宗本,已累功积得5600户。
  其次是乐安郡王,5000户。他没有机会立功,也没有机会被罚,这个食封不会变动了。
  再次就是巴国公高仁厚的4700户了,鲁国公李唐宾4300户。卫国公卢怀忠、蓟国公葛从周都只有4000户。至于追封的前代王公,就不算在内了。
  这些功臣其实还有立功的机会,就看邵树德想不想给了。
  “金刀、黑矟、飞熊三军,已出征两年有余,都回来休整吧。”邵树德说道:“各军防地,重新划分一下。金刀军移驻邓州,黑矟军移驻华州,飞熊军移驻汝州。”
  这三支军队,自五年前就跟随嫡长子出战,这是要撤回来整顿了,连带着驻地都要变更。
  即便是父子,在涉及到兵权的事情上,也不会有丝毫情面可讲。
  嫡长子已经在这三支部队里建立了威望,或许还提拔、安插了私人。到这种程度,邵树德还是可以容忍的,甚至是他本就希望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整顿,这是政治生物的本能。
  你们到底效忠的是谁?圣人,还是秦王?这个要弄清楚。
  在我死之前,你们不能踏错一步。不然的话,邵树德不介意对他们进行彻底的清洗——走到这一步,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承节应该也不愿意看到吧?
  “调义从军入蜀,秦王继续留镇蜀中一年。朕闻已有十余万兵,此时该汰弱留强了,就此也拟一封旨吧。”邵树德又吩咐道。
  金刀军等部撤回后,秦王邵承节帐下仍然有十万以上的兵马,多为他在山南西道、蜀中搜刮钱粮慢慢拉起来的部队。其中,最早跟着他的从马直数千军士已化入各部,充作军官骨干。
  这其实也算一种变相的白手起家,就是扩充速度快了点。接下来邵承节如何稳定消化、清理裁汰这支部队,是邵树德观察的重点。
  想要当皇帝,与武夫打交道是必备的技能。如果这一关过不了,那邵树德就不得不思考备用方案了。
  “还有一事。”邵树德刚想离开,又道:“令吾儿拣选轻便值钱物事,发往洛阳。”
  说罢,便离开了。
  卢嗣业默默写着,没有任何多余的话,也不会对任何人说。这是他的为官、处事之道,也是他得以平步青云的直接原因。
  ※※※※※※
  七月初十,婕妤种氏在交泰宫诞下一女。邵树德大喜,赐名“惠晚”。
  这么多女儿中,至今只有三人是他好好取名的。
  其一是大顺三年(892)四月,贵妃赵玉所生之女,名“采薇”。
  其二是乾宁六年(899)正月,充媛张惠所生之女,名“嘉鸾”。
  第三个便是婕妤种皎所生之女“惠晚”了。
  其他女儿全是单字名,想到什么随便取一个,不怎么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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