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598节

  “老夫时日无多,希望能等到夏王过来的那天。”张淮深有些悲戚地叹了口气,道。
  伊州,一度为他收复,后面又丢了,很可惜。肃州也差不多,拿到手里又丢了。很巧的是,占领他这两块地盘的都是回鹘人,前者是高昌回鹘,后者是甘州回鹘。
  凉州一度被嗢末占领,他率军收复,然而他毕竟不是河西节度使,朝廷在那时候也不可能让一人身兼两镇帅位,故凉州得而复失。
  鄯、廓等州,其实都是打着归义军名义的地方部落武装驱逐吐蕃人后得到的,只是名义上归他罢了,实则根本不听话,比如杀死论恐热的拓跋怀光就是仆固俊的人。
  鼎盛时名义上有十一州之地,而今只剩沙、瓜二州,将不过数员、兵不过万余,只能勉力支撑了。
  成事,何其艰难也。
  邵树德听了也很感慨,但他也无法做出任何保证,毕竟中原要紧,只能安慰道:“高昌回鹘,吾必灭之。一俟中原砥定,便发兵与张仆射会师。”
  第058章 一路向北
  肃州会面之后,邵树德带着新收的诸部勇士返回甘州。
  王妃折芳霭展示了她高超的骑术。不过骑了一段之后,她忽然说累了,最后与邵树德共乘一骑,于二月二十日返回了甘州,宿于李仁美营建的宫殿内。
  二十一日,他在甘州城外检阅了新收的部落兵。算上从龙家手里敲来的千人,一共四千,还算不错,至少骑术、箭术都有几分火候,短兵器水平马马虎虎,长兵器只是稍有涉猎。
  甘州诸部亦联合贡献了四千人。
  邵树德想了想,从铁林军比较能打的定难都、铁林都中各抽调一部分精兵,再拨五百亲兵,单独编成一军,军号“定难”,调经略军副使魏博秋为定难军使。由于其人尚在河南前线,暂由邵树德亲自管着。
  编入定难军的五百亲兵就是符彦超带的那批,他这次也走了狗屎运,以十八岁的年龄担任军都虞候。考虑到这支部队的兵员大部分是蕃人,而蕃人崇尚贵种,比较服从命令,因此符彦超遭受骄兵悍将挑衅的风险小了许多,这又是他的运气。
  邵树德本打算将大儿子也派到军中,从粮料官做起,因为他的算术成绩不错,左思右想之后还是放弃了。大郎还需要继续学习,现在派往军中历练,那是拔苗助长,不太好。此番西巡,他已经感受过战争气氛了,甚至亲自上阵杀过人,已经达到了效果,再等等。
  因为是邵树德代理军使,这支关西军政集团的第二十五个军级单位从一开始就是顶级待遇。
  甘州方面打开了府库,将库存器械全部贡献了出来,让那帮蕃兵换换装。他们原本的武器太差了,也没几件甲胄,显然是不成的。
  铁林军损失的人员,在甘州就地征募补齐。五百亲兵的缺额,只能回去之后,从各军细细挑选了。另外,一干老兄弟的子侄年纪也差不多了,可以选一部分有志从军者补入。这是一条升官快捷通道,只存在于开国初期,算是给老兄弟们的优待了。
  二十四日,大军启程北上。按照邵树德的安排,铁林军护送王妃返回凉州,他带着铁骑、飞熊、金刀、黑矟及亲兵四万多人北上。随军同行的还有大量甘州牧民,他们赶着牛羊、马车,先大军一部北上。
  临走之前,邵树德又最后看了眼甘州风物。
  这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曾经是回鹘人的都城,有修建了一半的宫殿,有他们多年抢劫商旅得来的财货,还有迁移过来的数量庞大的人口。朔方军收复甘州后,锐意改造,发展至今风俗为之一变,虽不全然类似中土,但已经有几分真意了。相信经过持续不断的人口互换与同化之后,甘州最终会被消化,去掉吐蕃百余年统治的主要痕迹。
  “大帅,该启程了。”陈诚骑着一匹马,跟了上来。
  他年纪也不小了,却主动选择奔波劳累,而不是像赵光逢那样留守凉州这个临时“行在”,邵树德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此去大漠风寒,陈长史可经受得住?”邵树德扬起马鞭,笑问道。
  “有何受不住的?”陈诚笑了,道:“正好见见碛北风光。人这一生,总有几个地方是必去的,胡虏王庭,心向往之。”
  “好!”邵树德大笑,道:“我有五万雄兵,今北上于都斤山,笑看诸部酋豪跪在我脚下。”
  巳时初刻,大军迤逦北行,浩浩荡荡,不见头尾。
  与此同时,数名信使也离开了甘州,分头前往绵州及汝州。
  川中战局,差不多已经完全平息了。原因很复杂,一是因为神策军太烂,打仗打不赢,尽做猪队友,连累友军士气不振;二是刘崇望自己撂挑子不干了,他已经完全绝望,言辞激烈的写了一份表章送往长安,“辱神策军过甚”、“辱衮衮诸公过甚”,也不管啥后果了,反正就是骂,骂了个痛快。
  长安君臣看到之后,相顾失色。恰好此时李茂贞递了个梯子过来,释放了部分官军将校,同时送百余车财货、珍宝发往长安,朝廷顺势赦免了李的罪过,令其原职留任,仍为剑南西川节度使。
  龙剑节度使赵俭攻克茂州之后,屡为茂贞所败,现在也熄了心思,守着龙、剑、利、阆、茂过日子。
  川中的局势,差不多就这样了。朱玫老了,又被王行瑜兄弟背叛,地盘不大,已失了进取之心。李茂贞吃了这次教训,短时间内也不敢再有什么贼心思,川中可以稍稍稳定个几年。
  邵树德发往川中的牒文就是发给积石军李一仙、郭琪的,令其撤回来休整。将士在外的时间不短了,再不撤恐有兵乱。
  发往河南的牒文是给李唐宾的。令其果断投入兵力,深挖南线,扩大突破口,动摇梁军阵脚,为歼灭庞师古所部做好准备。
  ※※※※※※
  河南战局的关键,目前看起来还是郾城。
  契苾璋在亳州搞得再好,那也只是影响局势,还做不到决定局势。但郾城一克,即可顺势直插许州,令敌军全线动摇。
  邵承节押着一批粮草抵达了郾城东南三十里之洄曲,当年吴元济屯兵之所。
  折宗本正好在营中,听闻外孙来了,亲自出营迎接。
  梁军离得最近之处不过七八里。严格来说,洄曲并不十分安全,作为夏王继承人的邵承节不该来这个地方。
  但你得考虑到时代风气。
  这是一个崇尚个人勇武的时代,就连普通老百姓都以弓马娴熟、魁梧有力为荣,而不以风流倜傥、满腹诗书、足智多谋为美。
  继承人从没上过前线?让夏王赶紧换个儿子当世子吧,这个不行。
  所以邵承节来了,还带了十万斛粮豆、五万束干草及五万捆箭矢。
  “世子何故连甲胄、兵刃都带上了?”折宗本看了看外孙身后的驮马,有些惊讶。
  “外翁让我上前线耍耍呗。”邵承节嬉笑道:“王府射鹿子之时,我七箭中六,定然不辱邵氏威名。”
  “战阵凶险,恃勇轻进,可非为将者之福。”折宗本摇了摇头,道:“你可知淮宁军衙将魏守节已战死?”
  邵承节想了一下,似乎对这个人有印象,问道:“如何死的?”
  “氏叔琮解围而去,崔洪遣他率军追击,遇贼伏兵,三千余人全军覆没。”折宗本说道:“如今淮宁军士气大衰,一万余人守着颍州不敢出击,氏叔琮从容退走,前往亳州。”
  “到哪都能遇到这种愣头青。”邵承节嘟囔了一句。
  前有李铎死于新安县城头,今有魏守节死于颍州城外,都是觉得自己很勇,然后挂掉了。但邵承节却不是很在乎,少年心性嘛,学了那么多年武艺,肯定要想上阵卖弄厮杀一番的。尤其兄长邵嗣武都上阵了,还有斩首之功,想想就坐不住,跃跃欲试。
  “我不去氏叔琮那里,就到沱口看看。”邵承节说道:“佑国军在汝州连战都不敢战,何惧之有?”
  折宗本叹了口气,道:“我到洄曲之后,与日夜围攻沱口镇,与佑国军大战三场,两胜一负,俘斩三千余,然威胜军亦损兵两千余。贼人并不好打,佑国军也是积年老贼,其大队屯于郾城县,虎视眈眈,外孙何轻视贼人耶?”
  邵承节一听,知道没戏了,有些失望。
  “打个仗也这么难……”他叹气道。
  “不如陪十四娘耍耍?”折宗本笑眯眯地说道。
  “免了。”邵承节哈哈一笑,转移话题道:“外翁,梁军何时能攻灭?”
  “这要看庞师古了。”折宗本笑了笑,道:“梁军主力,分布在颍水到许州一线的广阔区域内。他们若想退,可退往郑、汴、陈、蔡四个方向,今蔡州已在我手,贼人少掉一个撤退方向,但还有地方退,包围是不可能了。不过咱们不急,东面大把的空地,庞师古在许州逗留得越久,局势对咱们越有利。”
  “趁虚收取颍、亳、宿等州?”邵承节问道。
  “然也。”折宗本道:“你阿爷打仗,是有大智慧的,他重势,不重术。术练好了,可摧锋破锐,斩将夺旗,势练好了,可排山倒海,无可阻挡。梁人怎么着都是死,再挣扎,也不过就是换个死法,选个死期罢了。外孙若用兵,当学乃翁用兵之策,武艺固然要,不然不能服众,但也不能轻身犯险。”
  邵承节叹气,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外翁为何不直插陈州?”
  “我能打的也就威胜军,梁人并非不能战,相反战力很强。我若东去陈州,丁会立刻就会出来,攻蔡州。我留在洄曲的羸兵挡不得他一击,还不如屯于此处,慢慢遣乡勇、蕃人攻寨,消耗贼人兵力、士气,寻找机会一击制胜。”
  “放心。”折宗本又道:“我已调蕃兵数千骑东行,配合契苾璋,若能吃掉或打跑氏叔琮部,贼人大势去矣。”
  “契苾璋今在何处?”
  折宗本下意识抬头看了看东面,道:“他已进入宿州,正准备围攻符离县。若能成功,当为釜底抽薪之举。”
  第059章 纵生口
  高仁厚耐不住寂寞,带着部分蕃兵赶到了临涣,随后跟着飞龙军一起东行。
  这一日,天高气爽,阳光明媚,老高正在思索着该如何对付氏叔琮,眼角余光突然瞄到了什么,立刻停了下来。
  “这些乃何人?”高仁厚马鞭一指,问道。
  远处的草丛里,坐着老老少少数百人,面有忧色,甚至还有小声啼哭者。
  “回高帅,此皆征来的本地百姓,让他们帮着转运粮草。”有军校回道。
  “这里已是符离县境,离县城不过十余里,可有贼军家眷?”高仁厚问道。
  “有。”
  “挑出来。”高仁厚翻身下了马,说道。
  “遵命。”军校也不问缘由,立刻照办。
  很快,便有梁地出身的将士上前询问。一开始没人愿说,但架不住威逼利诱,很快便有人愿意出来指认——不出意外,他遭到了很多人的唾骂,出卖乡亲,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怎还有生病的?”高仁厚走到被挑出来的梁军家人面前,问道。
  “来人,将郎中找来,给他们瞧病。”高仁厚大声道。
  众人都有些吃惊。
  贼兵家人,不杀就已经是仁义了,怎还要给他们瞧病?但高仁厚是洛阳行营副帅,比他们军使契苾璋的官还大,没人敢抗命,于是很快将郎中医官找了过来。
  郎中也不废话,一一上前瞧问,然后吩咐手下去煎药。
  所有人都默默看着,不言不语。
  “杖翁这么大年纪了,回家吧。”高仁厚又走到一名老者面前,见他须发皆白,叹道:“徐镇百姓苦啊,早年有庞勋之乱,后有朱全忠、时溥攻杀多年。年年战鼓埋荒野,可怜可叹,乡间已没多少人了吧?”
  老者本还有些畏惧,一听高仁厚的话,顿时诉苦,自言本是汴州人,跟着两个儿子一起搬来宿州。二子一在雄威军,一在飞胜军,都是正儿八经的衙兵,本以为过上了好日子,可谁成想年年征战,从正旦到冬至,就没几天阖家团圆的,老妻夜夜哭泣,担忧不已,眼睛都快哭瞎了。
  高仁厚也是叹息不已,道:“夏王仁德,不杀俘,不杀降,不苛待百姓。你已年逾五十,该回家享福,走吧。来人,送这位杖翁离开。”
  说罢,又从马鞍里取出一包肉脯、两块干酪,道:“路上拿着吃吧。”
  老者有些不敢相信,征夫还能放回去?他定定地看着高仁厚,见他不似假意,立刻千恩万谢,喜笑颜开地离开了。
  场中寂静无声,人人目光都看着高仁厚。
  高仁厚神态自若,又找了几位年纪大的问了问,然后都打发他们走了。
  “你是武夫!”高仁厚走到一壮汉跟前,看着他带着厚厚老茧的双手,又看了看他的身形、神态、气质,笑道:“还是积年老武夫。”
  “将军好眼力。”此人不敢与高仁厚对视,低声道:“我乃飞胜军游骑,被贵军逮着,拷讯一番后送来当苦力。”
  “哪里人?”
  “许州许昌人。”
  “我是长社人,竟然遇到乡党。”高仁厚笑道:“家中可还有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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