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49节

  “阵前斩将,挫敌锐气。郭副将可立升十将,赐绢五百匹。”邵树德捡起头颅,看着仍深深嵌在贼将左目之中的铣鋧,道:“将军神乎其技也。”
  “李唐宾、折嗣裕二人亦赐绢三百匹,出战骑士人赐绢五十匹。”军令很快传了下去,众军鼓噪高呼,士气爆棚。
  在敌阵前斩杀骁将勇士,当场挫敌士气,这种功劳,与率军直冲贼阵,左右冲突,动摇其阵脚一样,在叙功等级里,属于“奇功”,因为本身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一个统帅,手底下若没点这等关键时刻可立“奇功”的人物,施展战术时就少了很多选择,甚是遗憾。
  卢怀忠在一旁羡慕交加,只恨军使不让自己出战。
  贼军勇士被斩,大军夺气,在城外僵了一会后,最终决定分批回返大营。
  撤退得还算有点章法,有人掩护,有人策应,不一会儿便走光了。
  “贼众军粮何来?”回到县衙后,邵树德问道。
  “邵军使,贼众应是随军携带了大量粮草。在东面的渭桥仓,亦屯有许多钱粮,然有重兵守御,不好攻打。”李孝昌答道。他现在只剩四千兵,远不及邵树德,因此说话态度非常恭敬,一点没有藩镇节帅的气势。
  渭桥仓位于渭水之畔,本是朝廷用来囤积关东转运而来的钱粮的地方。现在关东没钱粮过来了,就被巢军拿来做一个后勤出发基地,倒也挺适合。
  李孝昌这么一说,邵树德便明白了,在敌军粮道上动脑筋效果不大。
  古来征战,领兵将领首要做的,便是尽一切可能削弱敌军,包括但不限于让他们粮食接济不上、饮水樵采困难、器械军用不足、将帅互相猜忌不和、军士归心似箭等等。反正核心要点就是,让敌军不在最佳状态,而自己调理到最佳状态,然后击败之。
  双方兵力相等,都士气旺盛,军用充足,训练程度也差不多,这种仗是名将要极力避免的,不符合兵法大道。
  “遣使给王重荣投书,邀其带兵西进,威胁李详侧背,动摇其军心。”邵树德下令道。
  王重荣多半不可能来。高浔战败后,王重荣连连增兵同州、潘县一带,应是感受到了压力。不过试一试也无妨,万一人家猪油蒙了心,真派一军西进给自己帮忙呢。
  “军使,某有一计。”陈诚在旁说道。
  “讲!”
  “军使可派人散布消息,就说伪齐同华节度使朱温已降王重荣,欲合兵西进,猛攻李详侧背。”陈诚道:“李详闻报,不知真假,定心神大动,或有可乘之机。”
  “此计尚可。”邵树德赞道:“这些事都立刻去办。另,传令诸将整备兵马,明日出城列阵,邀战贼军,先摸摸他们的底。”
  ※※※※※※
  第二日一大早,高陵县城门大开,铁林军数千步骑次第开出。
  陷阵营依然是当仁不让的先锋。
  昨日大出风头的郭琪遣人挑着田轨的头颅,在巢军营地外奔驰。军士们嬉笑怒骂,极尽讽刺之能事,完全不把巢军放在眼里。
  撩拨了大概半个时辰,巢军终于出动了。
  数百骑从营门分批涌出,打算先驱逐了在营地外挑衅的唐军,然后再布阵出战。
  他们有几百人,营外只有唐军数十骑,按说驱走当不是问题。不意那伙人竟然趁他们将出未出之际,直冲而至。前头善射者十余人,抬弓便发,贼骑无不应弦而倒。
  “步弓手呢?射啊!”贼军骑将气得破口大骂,连连催促营内步弓手驱逐唐军游骑。
  猛然间一骑突至,贼将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槊捅入胸口,栽倒在地。
  郭琪哈哈大笑,打马远去。贼军刚出门就被摆了一道,气势稍稍受了点影响。
  巢军没有章法!
  这是郭琪的感觉。对付他们这些悍勇的散队游骑,不需要派同样的勇士出战,有的是其他办法驱逐。但贼军不知道是混乱呢,还是指挥不畅,总之反应迟缓。今日两军阵战,军使应有机会大破贼军。
  正面厮杀,以郭琪的眼光来看,几乎全员老兵的铁林军赢面很大。
  午时三刻。
  铁林军将士们已经坐在地上吃完食水,休息了好一阵子。敌军才匆匆布完阵,邵树德立于高台之上,远远一看,敌军大概派了七八千人,排出了一个偃月阵。
  “李详这是不死心啊。本以为他会布方阵或车轮阵,结果来了个偃月阵。”邵树德朝陈诚笑道。偃月阵攻守兼备,并不是单纯的防守阵型。
  “在我军抵达之前,贼军与鄜坊军阵战,胜。可能李详觉得我军虽有勇士,然阵战不一定就行吧。”陈诚说道。
  铁林军排出的是一个雁形阵的简化版,十将郭琪领六个散队阵列于前,李唐宾率七百人紧随其后。在他俩斜后方,各布置了三百骑兵作为突击力量。
  再往后,便是铁林军步卒主力四千余人。顶在最前面的是卢怀忠带的前营,整整五百人,皆身高臂长,有勇力之辈,着铁甲,持长槊,就等着突破贼阵。
  包括鄜坊军骑兵在内的整整一千二百余骑部署于他们右后方,亦整装待发。
  和同州之战的朱温有所不同,他们这次不攻侧翼,直趋中军,双方决一生死,看看到底谁厉害。
  未时一到,鼓声隆隆。
  郭琪率陷阵营三百选锋,缓缓而行,保持着体力。李唐宾率七百人紧随其后,两侧总计六百骑只牵着马稍稍跟着了一段便停了下来,一边整理器械,一边安抚战马。
  郭琪这厮仍挑着田轨的头颅,身后三百人活似悍匪一般,走一路骂一路。及近,四队弓手上前,抢先射了一波,然后扔掉步弓,抽出横刀,跟在手持长槊的袍泽后面,快速向敌阵冲去。
  “杀!”唐、巢两军甫一交手,便是生死相搏。郭琪长短兵器都很熟稔,手中长槊连刺数人后,身边护着他的盾手被刺中倒地。郭琪直接扔了长槊,接过一面大盾,抽出横刀,带着人奋勇向前,不顾生死。
  “郭琪真猛将也!”陈诚在一旁看得心驰神往。
  邵树德点了点头,三百人的选锋直接将巢军中军最前一阵给打散了。李唐宾部七百人很快赶至,顺着这个豁口就往里冲。贼军第二阵拼命放箭,陷阵营将士如割麦子般成排倒下,不过没被射倒的人很快冲至贼阵前排,长枪直刺,刀斧相交,竟是一点惧意也无。
  巢军阵中有知道陷阵营底细的,对这些过往袍泽的凶狠欲哭无泪,都是河南、淮南一路打进关中的老兄弟,何必如此辣手!
  令旗挥舞,前阵整整六百骑兵开始上马,然后分成两部,直朝贼中军而去。
  贼中军大概布置了三千余人,共八个小阵。此时陷阵营已破两阵,贼军见他们如此悍勇,顿起喧哗,阵脚似有动摇,可疾击之也!
  第034章 淝水却思安石在
  泾阳遥望子仪行(三)
  原野上烟尘飞起,刀枪交错。
  折嗣裕带着六百骑兵奋力鏖战。阻截他们的敌骑不过五百人,也不是什么精锐,甚至一眼就能看出以前都是步兵,但他们到底阻滞住了自己。
  眼看着卢怀忠那厮带着一营五百甲士压了上去,后面还跟着整整两营步卒,后阵的朱叔宗也已经下令骑士上马,准备出击了。折嗣裕心里烦闷,将卡在敌人肋骨中的马槊扔掉,抽出铁槌,奋臂如飞,在贼骑阵中如入无人之境,狠狠发泄了一番。
  “将军,蔡副将那边交上手了。”陈诚一指己方左翼,道。
  “蔡松阳有一营战兵、一营辅兵,贼军不过千五之数,若连片刻都顶不住,战后就该自戕。”此时邵树德、陈诚二人所在的高台已随着中军往前移动了不少,陷阵营猛冲猛打,贼军阵脚有些站不住,只要己方左翼能顶住,这仗基本赢了。
  陷阵营这会已经冲不大动了。郭琪带的三百选锋,只活下来不足百数,最后溃至后方收容。李唐宾的七百步卒此刻仍在奋战,逼得正面敌军站不住脚。敌军主将连连挥旗,派出两阵前出,打算侧击李唐宾部。不过他们动作有些慢,前出时队形也有些散乱,恰逢卢怀忠所率五百甲士赶至,被一冲,直接就乱了。
  朱叔宗所率铁林、鄜坊骑兵千二百人连提马速,当先击破一支四五百人的敌骑,然后绕至敌中军左侧,趁着他们被卢怀忠部冲乱的良机,如洪水般涌了上去,将敌军杀了个人仰马翻。
  “军使,贼中军大乱,卢都虞候身后还有两营步卒,此时压上去,必胜矣!”陈诚兴奋地满脸通红,现场观摩一万多人的阵战,还是己方大胜之局,如何能不兴奋?
  “贼军还差了那么点意思。昔日同州之战,朱温之战锋冲阵,伊钊若不逃,定然冲不动。此番换我军冲,贼军竟然连半个时辰都顶不住,某高看他们了。”邵树德一哂,道:“天晓得李孝昌为何打不过李详。”
  “鄜坊军多年未战,将骄士堕,又乏勇士,阵战不利寻常事也。”陈诚道:“昔年昭觉寺之战,史朝义十万众列阵,皆殊死决战。官军进攻,短兵相接,相杀甚众,然贼阵不动。鱼朝恩令射生五百人下马,弓弩齐发,多中贼而死,阵亦如初。贼阵如此坚韧,官军犹疑,马璘曰‘事急矣’,遂援旗而进,单骑奔出,夺贼两牌,突入万众之中,左右披靡。大军趁之而入,朝义大败,斩首一万六千级,生擒四千六百人,降其三万二千人。军使,郭、李、卢三将,皆有万夫不当之勇,突入敌阵,冲杀驰骋。若贼军坚韧也就罢了,然昨日被郭将军斩杀勇士,今日出营又被斩数人,大军夺气,不堪再战矣。”
  “陈判官所言不差。马太尉何等神人,直入贼阵,左右冲突,某是做不到了。”邵树德笑道。
  “军使善将将,诸将咸愿效死。郭将军如此勇士,西川节帅不能用之。关中诸豪杰,郭将军谁都不投,只来投军使,此为何来?”陈诚肃容道:“军使善于抚军,连战连捷,有古名将之风,声名播于天下,几盖过淮南高公,故有郭将军这等豪杰来投。陈某亦为将军醇厚之风所感,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哈哈!”邵树德大笑。这等谀词,一般情况下他肯定不喜,但陈诚挑这个时候来说,自己也只是一笑置之,不会怪罪。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远处贼阵之中,旗麾猛地向后退去。邵树德精神一振,连忙唤来魏博秋,不过还没等他下令,正在前方奋战的铁林军将士便连声高呼“李详跑了!”
  “好!脑子转得够快!”邵树德猛地拍在栏杆上,手掌都红了,犹自不觉。
  贼众遂大溃。
  铁骑驱驰,战马奔涌。李详狼狈退走后,贼军冲得最远的右翼一千五百人傻眼了,他们正与蔡松阳部苦战,结果自家主将跑了,怎么办?
  “降了!降了!”
  “别打了,降了!”
  “某愿降矣,手下留情!”
  千余巢军扔了器械,跪满一地。最绝的是,还大体上保持着阵型。
  贼众中军溃败后,铁林军趁势掩杀,斩首两千四百级,俘两千余人。李详最终也只带着千余兵逃回了大营。营内还有众万余,然胆气皆无,不敢再战。
  铁林军作势攻了一番贼营,贼军但放箭,不敢出战,于是便撤回。
  午后,大军押着三千多俘虏返回高陵。
  邵树德骑着高头大马,见李孝昌立于道旁,神色谦卑,前胸微倾,便翻身下马,拉着李孝昌的手,道:“今日有李帅掠阵,吾得放心击贼,终获此胜。”
  李孝昌道:“铁林军之勇悍,某今日见矣。关中诸道兵马,唯将军一人真心击贼,李某佩服之至。”
  “李帅与贼力战数日,亦有功劳,今后还要一同击贼呢。”
  李孝昌强笑了下,他是真不想和巢军打了,已然起了跑路回鄜坊的心思。
  “李延龄!”回到军营后,邵树德直接喊道。
  “末将在此。”老李腆着肚子,一个箭步蹿了出来。
  “叫上郭黁,随我一同去抚慰伤兵。”
  “末将遵命。”
  今日大战,铁林军战死五百余人,受伤七百。其实并不少,因为他们处于进攻状态。
  伤亡最多的便是陷阵营了,此时安置在民宅中的伤兵也主要是他们。邵树德前后走了几十户民家,每家都待了一小会。
  “郭黁,你晚些时候整理一份名单。伤愈不能归队的,统一造册,遣人送回绥州,先由军属农场出钱粮养着。待明年垦田大增之后,优先分发,钱也不用了。田地租赋的话问问宋别驾,总体下调个一成,让那些庄户可以优先种他们的地。”邵树德仔细叮嘱道:“之前两战我军伤亡极小,但应也是有一些的,如今还在富平养着。这事,一并办理了。”
  “至于战死者,随某来!”邵树德直奔城外正在掩埋尸体的辎重营,指着方下葬的一具尸体问道:“此何人?”
  “陷阵营军士卢福。”有人答道。
  “卢福可有家人?”
  “没了,兖州的,一家都死了,就剩他一个,今天也死了。”
  “郭黁,在关中诸县找一些孩童,问问其家人是否愿意过继给他人,可以用粮食换。卢福,亦会有养子,可分田,日后祭祀香火不断。其养子月可领粮赐一斛,直领十年。郭孔目官,都记下来。”邵树德道。
  一名阵亡士卒,家人一年可领12斛粟。五百死者,一年便是六千斛。这个负担不大不小,但却是必须要有的。别的藩镇打了折扣,或者根本没有,那是他们的事,邵某人就按这个标准来了。
  没有家人的士兵,以前死了就是白死了,但在自己这里不是。他们也会有养子,日后亦可享受香火供奉,不至于在九泉之下凄凉度日。
  “其余死伤抚恤,仍按老规矩来。”邵树德道。
  “遵命。”郭黁答道。
  回到营中后,邵树德又找来了李延龄,道:“李副使,有件事须交你去办,某不方便出面。”
  “何事?”
  “去找鄜坊李帅借粮三万斛,送往绥州便是。州中困难,今年虽已开河灌田,然若要得利,还得明年秋收之后。这三万斛粮,可用来给军士发抚恤,亦可弥补州中用度缺口。”邵树德说道:“我观李帅,已无战心,鄜坊将士,亦不想死战,上下皆有返镇之心。如今没走,只不过怕朝廷追责罢了。你跟李帅说,若肯借粮,某便帮他说服诸葛大帅,令其退兵回鄜坊,他应会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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