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牌过气后 第60节

  他这反应大出意外,苏秀倒吓一跳, 两腮肌肉绷得紧紧的, 紧张思索半日,勉强笑一声, “既是师叔之物,正当物归原主。”
  崔述目含讥诮,语声刻薄, “楼主不嫌腌臜, 带着这么个玩艺儿一路过来, 必是想提醒我别忘了藏剑楼十余年养育之恩?怎么, 到了我跟前,竟又不说了?是不敢说?还是说不出口?”
  他这一段话语含尖酸。舒念自打认识他,还是头一回听他这般与人言语,浑似个刁钻难缠的市井泼皮。
  苏秀哪里架得住这等讥讽,面上青一时红一时,勉力绷着,“师叔说哪里话?”又转向苏都亭,“都亭,还不劝劝你师父。”
  苏都亭被他催得无法,上前一步,尴尬唤一声,“师父。”
  “难为你。”崔述越发无所顾忌,冷冷发笑,笑声出奇冰冷,殊无温度,“稀里糊涂拜在我门下,好处没沾着,坏事倒一件也忘不了你。”
  苏都亭双膝一屈,跪在地上,伏身叫道,“师父此言,折煞徒儿!”
  崔述道,“你起来。”
  苏都亭抬头,怯怯看他,又趴下去不动。
  崔述大不耐烦,不管不顾,提步上前,伸足往他臀上踢一脚,“叫你起来!”
  “是。”苏都亭慢腾腾爬起,连身上泥灰尘土也不敢去拍,“师父。”
  “这话我只问你一次,想好了答我。”崔述对苏都亭说话,目光却牢牢锁在苏秀身上,“你要继续留在藏剑楼,又或是离开?”
  苏都亭一惊,便看苏秀。
  苏秀勉强笑道,“师叔说哪里话?都亭既是师叔入门弟子,便是我师弟,焉有离开之理?”
  “楼主,并没有问你。”
  苏秀只得闭口不言。
  苏都亭挣扎半日,四下里悄无人声,俱各等他回应,着实抗不住,只能硬着头皮道,“有……有甚么分别?”
  “我今日便要将你逐出我门中。若留在楼中,便请楼主替你另外为你谋个堂口托身。若要离开——”崔述停一停,“我替你寻托身处。”
  苏都亭大惊,“师父!”
  “从此时起,我门下无你这么一号人物,”崔述一语打断,“不要再这么叫我。”
  苏都亭越发慌得手足无措,看崔述无动于衷,又转向苏秀,“楼主?”
  苏秀皱眉,“师叔何故如此?都亭多年来小心谨慎,从未犯错。无故将他逐出师门,叫他如何在江湖立足?”
  崔述漠然道,“楼主既知都亭无错,便记得楼中规矩——师长有错,弟子无辜,正该由楼主出面为其另寻寄身处,我说的不对?”
  苏秀一滞,“谁也没说师叔有错啊。”
  “楼主心中已给我定罪,何需粉饰太平?”崔述转向苏都亭,“你现在选吧。”
  苏都亭一时看崔述,一时看苏秀,二位大佬却都不理会自己。片时便急出一头热汗,小溪一般,滴在泥地上,终于抗不住压力,朝着苏秀磕头,“求楼主收留。”
  苏秀脸色一黑。
  崔述吐出一口气,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甚么,“从今往后,记得你与崔述再无任何干系——天大地大,自己闯去吧。”
  苏秀倒比他还失望百倍,半日回过神,斥道,“去后面呆着。”
  “是。”苏都亭半日爬起来,垂头丧气往里走,路过苏简平时,只听他轻蔑地哼了一声,瞬时便生了“是不是选错了”的疑惑,然而眼前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生生熬着,避入人群之中。
  一时站直,隔过一片蓝衫背影,唯见崔述与藏剑楼一众人等相对而立,孤伶伶一人一马,身后跟一个秀秀气气的小姑娘,那个叫苗千语的苗女。
  苏都亭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意气——不会错。悬殊至此,他若去了那边,才是傻的。便挺直腰背,郑重深吸一口气,八山二岛以后必以藏剑楼为首——
  他是藏剑楼弟子,与楼主平辈,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苏秀叹气,硬着头皮续道,“阿秀从未怀疑师叔。只是如今局势迷雾一般,阿秀真的无能为力。”
  崔述一直看着苏都亭没入人群之中,才转向苏秀,“楼主今来,是劝我下月初八,往赴黄石?”
  苏秀沉痛点头,“别无他法。”
  “好,我会去的。”崔述道,“楼主事烦,便不多叨扰了。”
  苏秀直直看他,郑重点头,“阿秀信得及师叔,下月初八,我在黄石,静候师叔驾临。”便一转身,“回去。”
  苏简平大急,“楼主安可信他?今日不将其拿下,下月未见他至,诸山舍会怎会放过咱们藏剑楼?”
  苏秀低头,目光从那双小鞋上一掠而过,一个冷笑一闪即逝,再开口时又是温文尔雅,“你可以信不及崔述,却不能信不及先楼主唯一的师弟!走,回去!”
  便携众人,潮水般退走,走出一射之地,又回转身来,遥遥向崔述行礼,一揖到地,俯身停驻许久,才又带领众人,一径去远。
  舒念目睹一场师叔侄勾心斗角又兼师徒割裂大戏,看着一半儿主角消失在巷子口,才蹲下身去,拾那小鞋——
  崔述厉声道,“别碰!”
  “怎么?”舒念侧首看他,“苏循既是收着,必有他的理由,且你幼时的鞋,你自己也没有了吧。”拾在掌中端详一时,寻常一双手工布鞋,血迹斑斑点点俱在鞋面上,不知是谁的血。
  她伸指比划一下,“好小啊,那时你多大?三岁四岁,还是五岁?”
  崔述拧身便走,冷冰冰留一句话,“扔了,我们走。”
  舒念看他情状有异,强按下一肚子争辩的心思,仍将小鞋裹在包袱里,跟上去。
  崔述骑在马上,一眼看见,忍耐道,“扔了!”
  “就不。”舒念将包袱移到身后,仰面看他,“今日逐人上瘾,要不连我也一块赶走吧?”
  崔述抿一抿唇,探身握住她手臂。舒念还不及反应,唯觉身子一轻,眼前天地混沌,落在实处时,自己已端正坐在他身前,“去黄石?”
  “还早。”崔述松缰,放马缓行。
  吴山离黄石,的确不算远。舒念本待刨根究底,转念一想管他去哪,索性放松身子,靠在他怀里,忽一时笑道,“咱俩若就这么跑了,苏秀会不会哭死?”
  “不会。”崔述道,“至多有点遗憾,我去或不去,结果都是一样。”
  舒念奇道,“为何?”
  “我若在场,诸山舍会当面定我个罪,自然千好万好。我若不在,罪名仍是我的,只是日后众口悠悠,难免生出些闲话,当然遗憾。”
  “那你还去?”
  崔述冷笑,“他想定罪,我便叫他定么?”
  舒念难免不吐不快,“你犯傻也不是一回二回,藏剑楼三个字往你面前一摆,谁知你能把自己作践到哪种田地?”一语出口,便觉身后人出奇地沉默下来。
  舒念反省一回,话虽说得难听,却都是事实,便生生绷着不妥协。亦不知多久过去,才听崔述小声辩解,“那都是过去。现在……我便不为自己,也要想想你。”
  舒念一点怨念瞬时烟销云散,窝在怀中仰面看他,见他双腮紧绷,应是死死咬着牙关,便摸了摸,“不论去哪儿,我都陪你去。”
  “嗯。”
  “这就完了?”舒念捏着他的脸颊抗议,“小吴侯大半天板着脸,此时没有旁人,不笑给我看看?”
  崔述松开齿关,扯扯嘴角,拉出一个笑来。
  舒念大乐,荒腔走板大声称赞,“小吴侯真是好看,笑得这么尴尬,居然还是这么好看。”
  崔述莞尔,虽是一笑即敛,却终不似先时沉肃。缰绳一松,双手环在舒念身前,下巴枕在她肩上,轻轻蹭了蹭。
  ……
  二人信马由缰,天擦黑时到处一处村落,正是饭时,四下里炊烟渐起。
  舒念坐直,四下看一回,“来甜井村做什么?”
  “带你歇几日。”崔述催马前行,到得自己旧时住的,村东头李员外家。在院前下马,拉舒念下来,“从百花谷出来便不得消停,咱们在这儿歇几日,再去黄石。”
  舒念斜眼看他,“小吴侯定有其他安排,却吝啬着,不告诉我。”
  崔述一笑,算是默认。一时翻过院墙开了门,往牲棚拴了马,拉着舒念入内——
  房屋雅洁,几无灰尘,应是有人日常打理。
  舒念越发惊奇,“谁住这里?”
  “无人。”崔述蹲在当间收拾炉子煮茶,“我请了人,每日来拾掇一回,收拾书信,送去姑余。”
  “书信?”
  “嗯。”崔述点头,“这几年,难免与人来往,都往这里投书,再转去姑余。”
  舒念脱口便问,“知道此间的人不多吧,为何要设在这地方?”
  崔述低着头,闷声道,“我总想着,若你还活着,说不定会回这里看看。”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啦,过几天还得再去一次,尽量存稿吧。明晚九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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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章 心魔
  ◎扔了。◎
  舒念怔住, 潜意识里一直回避的一个问题终于毫无遮掩地摆在自己面前——
  她不在的六年间,崔述是怎样过来的?
  舒念并不傻。以崔述的为人,绝无可能对一个苗女一见钟情,所以他很早便认出她就是舒念, 他喜欢她——从她还是舒念的时候开始。
  那么在她死后, 像他这样一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是怎样过来的?
  舒念稍稍一想便觉心口如堵, 忍不住往他膝前蹲下, 半个身子伏在他膝上,“我便回来, 也当回自己家去, 来你这儿算怎么回事?”
  “你家里也一并收拾着。”崔述一只手揽着她,探身取壶, 斟一盏晾凉,“北军南下时, 此间正是战场,村里人都跑了,房舍损坏厉害, 我便寻人修葺这两处。”
  “都跑了?”舒念瞬间被他转移注意, “我竟不知,都跑去哪里了?”
  “你那时在京城忙着——”崔述一出口便悔不该再提京城旧事, 生生咽了,“哪里在意这些?江北损失最重,千里无人烟。王家有命田地开荒即为田主, 免三年赋, 许多人都奔那去落脚。此间住着的, 都是另来逃荒的外乡人。却叫我平白得了一个好处。”
  “什么好处?”
  崔述莞尔, “我再来此间时,无人认识,也无人再当我作池州头牌啦。”
  舒念忍不住哈哈大笑。见他虽是笑着,眉目间沉郁疲倦之色消散不去,心知今日事对他打击沉重,然而他不开口,亦不便相问,只道,“弄些东西吃,早点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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