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3

  孟时景没有落一滴泪。
  已经有人哭得足够大声,他的眼泪没有必要。
  下午医院打来电话,孟时景接通前便做好心理准备,这种时候准没有好消息。
  果然对面传来焦急的声音,请他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医院。孟巍已经推进抢救室了,脑梗心梗一起发作,看起来非走不可。
  医生问他要不要继续抢救,他们的眼神早已说明问题,上仪器是无用功。
  孟时景沉着脸,忽然想抽支烟。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到干瘪的烟盒,意识到这是医院。
  “继续。”孟时景把手抽出来,嘴里发苦。
  总得让孟巍与他心爱的小儿子见一面吧,否则弥留之际也会骂孟时景“不孝子”。孟时景常常不知道,他究竟哪点不孝,也许对同父异母的弟弟不够好,就是不孝。
  原来孝道是要对着弟弟来的,孟时景突兀地笑了,他知道这不应该。父亲正经历生死攸关,他应当不知所措地流泪。
  孟时景听见痛哭的声音,他茫然地摸了摸脸颊,意识到这不是他的哭声。
  最爱的小儿子来了,从楼梯口一路哭着跑过来,看上去确实很孝顺。
  因此孟时景扭头走了,他推开消防通道的门,沉重的铁门令他右手发抖。
  身后砰地一声,他关住了所有动静,抽出一支烟夹在指尖。此时此刻他最关心的是,在消防通道抽烟算不算不道德。
  孟时景看见他的手臂,想起他的手曾握过砍刀、猎枪,现在他竟然纠结抽烟的合法性。
  于是他一根接一根,前所未有的强度,嗓子眼干得像一把木柴,他的声音哑得可怕。
  莫诚推开门,小心翼翼地看他,“医生宣布抢救失败了。”
  “哦。叫灵车吧。”孟时景没有表情。
  他认为莫诚没必要怜悯地看着他。
  走出消防通道时,孟时景确实眨了眼。那是他不能适应突然的强光,眼睛在白光照耀下酸涩难耐,因此有了眼泪。
  他看上去如鲠在喉,是因为他熏了半包烟草,任谁都会发声困难,这并不代表悲伤。
  总之,孟时景觉得他不难过。
  “让律师去灵堂,公开遗嘱。”孟时景沙哑着说,他满意自己理智的声音。
  “现在吗?”莫诚诧异地看着他。
  “不然呢?”孟时景看向走廊尽头,抱头痛哭的一对母子,“正好人都到齐了。”
  罗俪岚跪坐在遗像旁,愤怒地斥骂,“不孝子!人刚走你就想着分财产!”
  一片阴影靠过来,孟时景朝他的继母逼近了,他空白的脸上终于有了情绪,那很显然是不耐烦。
  “孟巍活着的时候骂一骂差不多得了,你算什么?”他双手插着口袋,这意味着他不打算有任何举动。
  孟平乐跌跌撞撞跑过来,挡在母亲身前,他们母子情深,孟时景看得索然无味,转身催促律师,“搞快点,分猪肉呢,这么慢?”
  遗嘱不长,只有一页纸,在律师手里抖了抖,发出的声响微不可查,灵堂瞬间安静。
  如孟时景料想的,孟巍临终前试图一碗水端平,让财产切分得漂亮些。孟巍把财产三等分,妻子和两个儿子都分得同样数额。
  这听上去很公平,如果他们三个都参与打江山的话。
  可惜一直以来,纯粹享受胜利果实的只有罗俪岚和孟平乐,经营的担子落在孟时景身上,利润依旧三等份。
  他的父亲貌似把他当成冤大头。
  孟时景冷笑着,失落感呼啸而来,他忽然重重地舒了口气,事发至今那口气郁在他心口,此刻终于喘出来。
  这是父亲留给他最后的话。孟巍发作得突然,恐怕他自己也没料想到,今天是最后一天,因此孟巍无法清醒地留下任何交代,他的挂念全在删删改改的遗嘱里。
  律师正在念最后一条,“孟平乐继承遗产的前提是娶林郁斐为妻,否则该部分遗产将以林郁斐的名义成立家族基金,委托林郁斐本人负责。”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条。
  在孟巍最后一次动怒的夜晚,他灯尽油枯的时候,一面怒骂病床边的大儿子,一面想着为小儿子套牢免死金牌。
  孟巍已经用出他的绝招,几乎威逼利诱哄着孟平乐接下这枚金牌。
  在他漫长的思索过程里,孟时景会否在他迟暮的脑海里出现一秒?
  孟时景承认,他现在有点难过。
  难过令他垮下肩膀,像一座摇摇欲坠的破楼,他的狼狈在遗嘱中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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