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头

  郁晚和闵宵在第二日同主人家见了一面,商定暂先租赁半年,契约签订好之后当天入住。
  因着只剩不到二十日便是除夕,是一年到头的大日子,铺子里也会提前休沐,故而郁晚决定年后再去找掌柜的表明身份,眼下每日去集市购置日用器具,以及年关将近,需买些年货备着。
  郁晚跟着闵宵将周遭路线走过一遍后,便让他留在家中读书,她每日出门做采买,趁着新鲜劲儿处处溜达。
  租的宅子离主街不算远,郁晚往常爱走小巷,遇着邻居会主动上前招呼,几日下来和周遭的人熟络了七七八八。
  这日她听了举荐,去到陈记糕点铺买了些糖果子和豌豆糕,拎着大大小小的油纸包往家走,听得一处喧闹,见一摊位前围了不少人,便跟上去凑热闹。
  她从人缝中间往里看,高声叫嚷的是一三十来岁的富态男子,发冠镶玉,衣着华贵,腰间配金饰,眼下他正面目狰狞地攥着一卖油老翁的衣襟,粗鲁地将人领口都拽得散乱,敞露出巴掌大一块干瘦发皱的胸膛。
  “大伙儿评评理!”他抖着袖子朝看热闹的人摆一摆,“这老头溅了鸡蛋大一块油污到我身上,我这身衣裳可是在荣衣行花了二十两银子定做的,我只找他索赔十两,应不应该?”
  郁晚被“荣衣行”三个字扎了耳朵,这不正是她名下的铺子,她悄悄去看过,三层高的楼,门面很是气派。
  卖油翁被扯得踉跄,枯瘦的脸上老泪纵横,两手合着不断作揖求饶,“瑞公子,您将衣裳交于我,我想办法给您洗净,这十两银子...我哪里拿得出来呀!”
  “我管你拿不拿得出来?!你今日就得给我赔,不然我送你去见官!官老爷给我做主,到时可就不止我大发慈悲只让你赔十两,你得给我赔件新的!”
  “唉。”卖油翁颤着手抹泪,“方才也是您撞过来,我手上没拿稳才洒到您身上,小本生意不容易,一月都难挣到二两,还望您宽宏大量,体谅体谅...”
  男子声音又提上几分,唾沫横飞,“我体谅个屁!管你手上稳不稳,你将我的衣裳弄脏了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这可是入冬后刚买的衣裳,我体谅你,谁体谅我?”
  围观的人面上唏嘘,看着卖油翁同情地摇头叹气,却也无人上前解围。
  卖油翁两腿战战往地上跪,如何都挣不脱男子的手,只能嚎啕大哭,“赔不起!赔不起啊...”
  男子面上浮过狠毒之色,使劲将人重重一拽,“随我去见官!”
  卖油翁倒在地上,破布一般被拖行,腿脚蹬着,不慎将剩下半桶油撞倒,瞬时洒了一地,油香浓郁腻人。他见状,面上一怔,突然眼珠破裂一般漫上血红,挥舞着手脚挣扎,“不去!不去!老头子给你偿命!让我去死!我去死...”
  男子让他挣得暴怒,提了腿脚作势狠狠踢踹下去,还未落到卖油翁身上,突然横空掠出一条腿将他的腿脚拦挡住,快得虚影,没看出打哪头冒出来的。
  他立时怒火烧得更甚,咬牙使了力气往下压,却动不得那条腿半分。
  “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是你撞到人,这位老翁才将油洒到你身上,并非全是他的错处。”
  话一出,周遭皆是抽气声和嗡嗡的低声议论,男子这厢才抬眼来看。
  “哟,是位小娘子!”待看清来人,他脸上换了副面孔,挤出个轻佻的笑,“怎么,让我饶人,你替他赔啊?也不是不行,一晚上...呃!”
  郁晚腿上一动,抬起他的脚往地上一撂。
  男子的腿脚稳稳落地,与平常站立或行走的姿势无异,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女子使了巧劲儿,他的脚踏在地上瞬时震得又疼又麻,几百根针扎进肉里般痛苦。
  “哎哟!”他再顾不及拉扯卖油翁,痛叫一声抱着腿打滚。
  郁晚见状,面上露出慌恐的神情,朝着周围人无辜地摊一摊手,“大伙儿都看清了,小女子不过是将这位公子的脚好好放下,他怎的做出这般惨痛的模样?想来许是这位公子诬陷人成性,先故意撞了老翁逼他赔银子,眼下又打算诬陷我,让人误以为我伤了他。我不过一介柔弱女子,哪来那般大的本事和力气。若是这位公子要拉我去见官,还望各位街坊邻居替我做个见证!”
  “你...你这毒妇!明明是你对我使了手段!”男子嘴里嘶嘶吸凉气,疼得眼里淌出泪来。
  “喏,果然。”郁晚忧怨地朝众人摇头叹气,“小女子愿替这位公子找大夫诊治,待大夫相看后便清楚我有无伤着人,怕就怕这公子空口白牙,明明未受伤,还不依不饶说这里疼那里痛,县老爷又不能切身体会公子的感受,还不是任他说辞,到时小女子如何替自己开脱得了。”
  “姑...姑娘!”一位挽着菜篮的大姐出声,面上有些畏缩,旁边的人搡了搡她的胳膊,她没理会,一口气将话说出来,“我愿意替你做个见证,你方才未伤着人,是瑞公子他...他唱戏呢!”
  她做了表率,围观的人断断续续站出来说话,这瑞公子欺男霸女、贪小便宜成性,自己荷包里富得流油,还讹上小摊小贩那点蚊子腿大小的油水,平时无人敢得罪他,眼见着他连连欺负两人,若无人吱声,便是助长他的气焰,谁敢保证往后不会欺负到自己头上。
  男子腿脚上还未缓和过来,又眼见这女子头头是道糊弄人心,自己反成了众矢之的,只觉胸膛要被怒气生生撑裂开来,他眼里激得血红,声嘶力竭地暴吼:“我要报官!你给我等着!”
  *
  郁晚从县衙出来时已是傍晚,天光黯淡,远远看见外头站着个模糊的身影,她面上一喜,先前憋闷的郁气立时冲散大半,疾步朝那处走过去。
  “闵宵,你来接我了!”
  闵宵僵直立着,一时没有接话,待郁晚走上近前才看出他面色苍白惨淡,眼睛里含着悲伤,定定地看她。
  “怎么了?”郁晚声音虚了几分。
  闵宵身上一晃,突然伸手将她揽进怀里紧紧抱住,鼻间吐息粗重,手指轻轻颤着。
  “我没事,你别担心。只是和人起了冲突,不是...不是以前的事儿。”
  她叹一声,心里也难受起来。她以前杀的那些人,下至恶霸,上至县官,但凡被翻出一件老底,她都得上断头台。闵宵这般遵纪守法、饱读诗书长大的良家公子,若不是因为她,大抵触及不到那些腥风血雨,他敬畏律法,故而比她更害怕她去见官。
  闵宵沉默抱了她好些时候,久得郁晚腰间泛酸,她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臂,他总算将人放开。
  他眼睛有些红,微垂着视线,牵起她的手往家走,“听闻你和一个叫何峰瑞的人起了冲突。”
  郁晚一听他打开话头,她憋闷在心里的话便如泄洪般奔腾汹涌。
  “那何峰瑞就是个纨绔!仗着家里有些钱作威作福,那县令也是昏聩,偏听偏信,不知道暗地有无收了好处。今日幸亏有公道的街坊给我做了见证,才没让他讹上我...”
  说到此处,她话一顿,又道:“倒也不能说讹我。我那时用了内力,他确是疼得厉害,但大夫诊不出伤,是我让他吃了哑巴亏。”
  她悄悄瞥眼去觑闵宵的脸色,他已经平复许多,抿唇微笑着听她说话,于是她也得意起来,笑道:“让他那般嚣张,就是没吃够教训!”
  “最后如何判罚?”闵宵问。
  郁晚面上一皱,忿忿道:“最开始,那县令竟让卖油翁收下何峰瑞脏了的衣裳,再赔给他一件新的!一件贵衣裳给一个平头百姓有什么用,倒是赔新衣裳的钱要将他家底榨干,也不知这父母官怎么当的,是非不分!”
  她缓一缓,又道:“恰好那何峰瑞的衣裳是在荣衣行买的,我提出帮他将那块油渍去除,恢复成原模原样还给他。许是因卖油翁在我这处受了气,他一开始还不愿意,故意为难人。在场作证的民众皆同意我的提议,县老爷不好忤逆民意,答应了下来,限我一月的时间将衣裳还回去。”
  她举一举手中装了衣裳的包袱,“这几日就要过年,等年后去铺子里,让掌柜的帮忙安排绣娘换下染脏的丝线即可。”
  闵宵会意地点点头,“这样便好。”
  暮色浓重,一时无人开口说话,郁晚只能隐隐看见闵宵落寞的侧脸,她的心有些空。
  “...今日冲动出头,是因实在气不过,何峰瑞简直是要将那老人家逼死。”
  闵宵的手有些凉,将她的手握得很紧,“世间本就有太多难平之事,你不愿袖手旁观,这没什么不好。只是我有些杯弓蛇影,如果...如果你出了什么事...”
  “我明白,往后我会收敛些。以前的事没留底,大抵查不到我头上来...”
  话到此处,她突然打了个冷颤,脑中浮出符松蒙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这世上唯一知晓她犯过凶案、且想将她送入牢狱的人。
  她的心立时像被蚂蚁啃噬般煎熬,或许当时她不该心软,给自己留下后患。
  但...那人在廊州当差,当是管不到献州来。
  “没事的,别担心。”
  她捏一捏闵宵的手心,既是安抚他,也是安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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