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

  性事结束后的余息总是绵长而迟缓,正如洛珩被唐言章紧紧拥在怀中时,还能分出半刻出窍的神智去捕捉转瞬即逝的灵感。
  唐言章一遍遍亲吻过她翕动的眼睫,在轻得不知何物的触碰下,她微不可闻地品尝到了一丝咸味。
  在哭吗。她。
  洛珩默然。她奋力睁开眼,在一片虚如缥缈的无边大地中想去触碰身上的体温。只是她的指尖还没来得及往前,原本近在咫尺的吐息变得模糊,连带所有片刻的温存都化作了一缕烟。
  她的生命不是没有流逝过。
  倒不如说,她的生命已经流逝过许多次了。
  “……”
  她虚无一片的梦境中醒来时,天色已经彻底沉了下去,屋内暗得不知日月,就连梦醒前做了些什么,洛珩都需要分神去思索,才勉强记起八分。
  身侧平稳的呼吸声细弱却明晰。
  洛珩双唇微张,隔着黏腻闷热的空气吸入半分冷静。喉间原本已经压下去的酸涩又有复涌趋势,一点点地,将她原本酸软的四肢慢慢蚕食成没有润滑的器械,一举一动,都需要某个人去发些明确的指令。
  她拖曳着这么一副残破的灵魂坐在了画架前。
  “…洛珩。”
  年长者沙哑而低缓的声音不远不近,片刻,那深埋骨髓中熟悉的气味在一起覆盖了她生锈的躯体。
  “…不画了,去睡会儿吧。”
  她握着画笔的手被握住,温热的肌肤将她包裹。
  “唐言章。”洛珩转过身,语气很轻,“你有恨过我吗?”
  恨。
  一个情绪色彩太过张扬的字眼。
  唐言章在她辨不清情绪的发问下罕见地显露出一丝挣扎。
  “这话应该老师问你…”她叹息,将洛珩无甚温度的五指攥进掌心内,“该我问你。”
  洛珩其实并看不清她的模样。过于黑暗的环境只能虚虚看到个眼前人的轮廓,她却依然在这种情况下捕捉到了唐言章一瞬的犹豫。
  “明天去走走吧。”
  洛珩跳开了她自己起的话题,双唇微抿,好似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总是这样,说话喜欢空三分余地,剩三分留白,唐言章在以前总是对她这种做派感到舒适。知分寸有距离,不远不近的关系即便是谈了恋爱也没有逾越几分。
  但如今,唐言章却怎么都觉得有些不舒服。
  她深吸一口气:“好。去哪里?”
  “去看看老弄堂吧。”
  后半夜唐言章睡得很沉,或许是洛珩不再沉默得像一具行尸走肉,又或是曾经提过的话依然被记在了心里。重逢以来的痛意与挣扎看到了些微末希望,不再是一成不变的绝望终点。
  她并不在意自己的疲惫是否会被曾经的爱人窥见,倒不如说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收拾皮囊。爱在这世界上总是有很多种形式,她与洛珩一样,同样在这条被歌颂坏了的路上摸石头过河,一举一动都不加遮掩。
  洛珩没有收拾什么东西,只抱着一个平板,换了一身干净休闲的夏装。印在身上的红痕减淡,唐言章抬手摸上去时,甚至还有些难以言喻的暧昧。
  她们在夕阳黄昏时分拐进了后弄。
  沪城的弄堂是藏在繁华下的烟火。
  唐言章能闻到斑驳叶影下灶台的油烟味,以及藏在邻里当中,混合一口清脆又嘹亮的喊话。
  “喜欢吗?”洛珩弯眸,偏头去瞧年长者有些出神的模样。
  “喜欢。”
  唐言章眼压淡淡笑意,低头划开手机拍了几张隐在夕阳下的,从砖缝中奋力生长的爬山虎。
  人心是肉长的,而但大多数文学作品里又喜欢将人比作一些冰冷的事物。可是人哪有这么非黑即白,感情也没有那么多的是非对错,大多数人爱的情节也不过是心知肚明的推拉与纠缠,真将爱情中的鸡毛蒜皮摘出来细细掰扯,才会发现也不过是身边最寻常的每天罢了。
  沪城的弄堂便给人这种感觉。
  不仅是历史的厚重与岁月悠长,更多的是一种历尽千万岁月,自雨水冲刷青苔蔓驳后残存下的女性气息。
  吆喝声,街坊谈话声,以及那些传来的锅碗瓢盆碰撞与灶台气味。唐言章低低深吸,隔着岁月,一下将她拉回了童年时期。
  虽然她长在黎城,但历史长河漫漫,几十年前的老旧气味虽不相同,却极为相似。
  洛珩半倚在墙砖旁,将平板反扣在胳膊当中,纤细五指握起笔,勾勾画画,时不时抬起半边狭长的眼眸往弄堂里看一眼。
  唐言章也不扰她,只抱臂与她并肩,一同缄默于黄昏叶影下,偶尔也会凑过去看看洛珩在画什么。
  “等一下。”唐言章微微抬眼,“洛珩,头低一点。”
  纤瘦的女人笔尖一顿,在唐言章伸手过来,拂去她头顶落下的那片枯叶的这段时间里,再一次嗅到了那阵深埋于骨髓中的,熟悉的气味。
  普鲁斯特效应。
  断片的记忆犹如新年时的打铁花,零碎又绚烂,许多她刻意掩埋的过去再一次被鲜血淋漓地剖出,即便只是一些平淡到不足以铭记的瞬间,都在这股凌冽而冷淡的白松香气味下翻新。
  “唐言章……”
  洛珩忽然握住了她准备收回的手腕,那片薄若蝉翼的枯叶从年长女人的指缝间坠下。
  她们二人之间的距离一下被拉进。
  “当年,我们在清水寺祈签,下着雨,你朝我走过来的那几步里…”
  洛珩的声音很轻。
  “…你在想什么?”
  唐言章任她扣住自己的手腕,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半晌,她微微仰头,将已经近在咫尺的二人距离进一步缩短。
  高挺的鼻梁若有似无地蹭到了洛珩的脸颊一侧,她语气平稳,压低的声调却像极了以前上课时严肃发问的模样。
  “……过去了好久,我记不清了。”她顺势捧起洛珩的侧脸,指腹浅浅压在她的唇角,“但我向神佛祈愿,目前为止,都算应验了。”
  “祈了什么?”
  “让我找到你…还有,如果我们的关系是一种大逆不道,那么就让老师来受这些谴罚吧。”
  女人平薄的唇微微张合。
  “你受责罚了?”
  “还没有。”唐言章弯眸,嘬起唇心,微不可闻地在她唇上啄吻了一下。
  “但如果……如果你已经下定决心要开启新的人生了,老师也会祝福你的。”
  唐言章的眼眸弯如身后悄悄爬上的月亮。
  “往后的日子,我也都将永远为你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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