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问

  中午的黎城天气很好,日头暖融,消弭了湿冷的厚重感,显出了一派万木复春的场景。唐言章与她并肩而立在酒店门口,见她打上车却依旧两手空空,有些惊讶。
  “你行李呢?”
  “先寄过去了。”洛珩拨了拨被风扬起的头发,想从口袋里摸根烟出来叼住,下意识地,在目光触及身边女人后又收了回去。
  烟瘾似乎没有那么重了。
  “已经找好住处了?”
  “嗯,收拾好了。”洛珩点头。
  司机很快就抵达了酒店门口,唐言章按灭屏幕,与她一同坐进后排。车内并没有太多异味,师傅车技尚且还算稳健,一路颠簸不算很多。见两人目的地在机场,又没带行李,好奇心顿起,一时同二人热络地攀谈了几句。
  “去的哪儿啊?”
  “沪城。”唐言章语意温淡,身躯随着车子的起伏而上下动了动。
  “哎哟,是送女儿上大学吧。”司机操着一口流利北方口音,“在沪城读书那一定很了不起。”
  唐言章温和的神情忽然收敛,眉宇间平白多了些停顿与踌躇。
  “师傅说笑了。”洛珩懒洋洋地开口,“我在国外念书,这是我的老师。”
  “唷!留学生啊,了不起了不起,怪我这张嘴,哈哈,不好意思啊老师,我就说你看上去年轻得很。”
  面对概念的混淆,洛珩有些好笑,却也懒得去纠正,她顺着男人的话头接过,余光轻轻扫过身边女人:“是啊,如果不是老师,我也肯定没有这样的成绩。”
  唐言章微微垂下的眼眸流转,空着的左手忽然被握住。
  洛珩悄悄捏了一下她的掌心,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往心里去。
  “美女,这么漂亮,交男朋友了没啊!”
  车流迅速,前排的司机滔滔不绝,从家常唠到社会,末了还添些让人不适的查户口问题。洛珩眉头皱起,翘起腿,语气带笑,唐言章却听出了明显的不悦。
  “我喜欢女的。”
  “啊?……哦哦哦!喜欢女的?”
  “看路。”唐言章补了一句。
  司机显然被车后漂亮女人的离经叛道吓住,不敢再发一言,终于将重点重新放在开车上,只时不时偷偷透过后视镜瞄两眼挂着笑的女人。
  “你在干什么?”
  终于抵达机场,唐言章见洛珩一下车就对着手机捣鼓,嘴角落着的笑又冷又薄情。
  “给他差评。”洛珩皱了皱眉,“没有礼貌。”
  唐言章微微勾起唇角,站她身侧,语气轻柔:“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嗯。”洛珩看了眼时间,“还有半小时。”
  唐言章伸手帮她收拢衣领:“不过,我要是有个你这么省心的女儿就好了。”
  ……还是把那番话听了进去。洛珩握住她手腕,顺着敞开的衣袖往里探去一些,指节曲起,挠了挠眉目冷清的女人小臂。
  “我可没你想的那么省心。”她弯弯眸子,漫不经心,“如果唐老师是我妈妈,那我也会喜欢你。”
  “嗯……还挺刺激。”洛珩又补了句。
  这是唐言章第一次从洛珩嘴里听见“喜欢”二字,合着轻飘飘有悖伦理的话语,震惊程度不亚于当时听见洛珩那番“小三言论”。又是做女儿又是当小三,唐言章素来平和冷静的面容隐隐有些扭曲,她深吸一口气,瞪了洛珩一眼。
  高挑纤长的漂亮女人是开始有些恃宠而骄的意味了。
  她们就这样,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外,互相看着对方,却又谁都没有多一步的动作。
  “唐老师。”
  “嗯?”
  “谢谢你送我。”洛珩大拇指夹着手机,朝她挥了挥,“照顾好自己。”
  是真切地到了分别的时刻。
  唐言章攥紧了五指,才勉力压制住自己开口挽留她的冲动,但取而代之的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话。习惯是很难更改的东西,它镌刻在下意识的每个动作和潜意识里,对于年长者来说更是安定感的来源。
  她怕自己一开口,话语里浓烈的不舍意味被聪明女人捕捉。
  可她忘记了,情绪这种东西,即便你捂住嘴不出一声,也会从你的眼睛里透出来。
  她的喜欢是希冀。
  而她的喜欢是尊重。
  她尊重唐言章的想法,也知道她对于二人之间关系的斟酌踌躇都在哪些方面,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应允女人的要求。与其说是奔赴一种未来,倒不如说是洛珩在延长这段关系的手段。唐老师,实在是有太多犹豫和考量了,不仅会考虑她们之间各种身份的束缚,更是怕她自己会耽误洛珩。
  所以,去沪城,反而是给唐言章一个喘息的机会,一个“即便与洛珩谈恋爱也不会影响她前途”的信号与认知。更何况,此时的自己也确实没有稳定的底气去与她并肩而立。
  还好自己早已成年且已经毕业,不然依唐老师的性子,怕是连拥抱都不肯逾越半分。她眼眸涌动,与唐言章相隔不远不近的距离,半晌,抬起手,轻轻捻住了她垂至胸口的发梢。
  洛珩将她发丝轻柔缠到自己纤长的指根处,眼眸垂下,笑意明晰。
  “回去吧。”
  ……
  心脏逐渐攀上缓慢的钝痛,唐言章深呼吸,拧开了空无一人的家门,扑面而来的是难耐的寂寥与冷清。
  没关系,只是将习惯陪伴再次改成习惯一个人罢了。
  明明分别不过几十分钟不到,她却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思念女人充满玫瑰香味的怀抱了。
  真是造孽。
  她抬手,抚摸自己眼尾延长出来的细纹,又对着镜子仰头,指尖轻点在脖子处,检查自己是否多出了些别的岁月痕迹。她并未刻意保养过,多年来靠着极稳定的作息、情绪和适量运动,使自己的精神状态和样貌都保持在健康的状态。
  只是她到底已经不是年轻人了。
  她忽然又避无可避地想起唐贤,那个自己视如己出的孩子,倘若让他知道了喜欢的人如今已同自己确认关系,他会怎么想…?
  唐言章闭了闭眼,掬起冷水,轻拍在脸上,试图赶走因洛珩而扰乱的思绪。
  ……
  黎城到沪的时间很短,洛珩捧着咖啡,随着人流走出飞机,却在接机口见着了一个意外的身影。
  金发女人戴着一副墨镜,红唇微勾,妆容艳丽,修身的红色长裙紧贴身上,将身段勾勒得极为惹火。沪城天气比黎城更冷,女人却穿得比一般人少,正好整以暇地抱着臂等她走过来。四周的行人经过她时都不免晃神半分:像上个世纪烛火明灭,摇曳在上海滩里风情万种的舞女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Grace,虽然一直与她保持着不温不火的联络,但多年未见,女人依然妖娆美艳得犹如初见。
  她走向女人,眼眸低垂。
  “Grace。”
  她伸手,挠了挠洛珩的下巴,像在逗弄一只小猫。后者有些不自在地别了别视线,漫不经心地上下扫过Grace。
  “长大了。”Grace含着笑,“走吧,回家。”
  刚踏入门,Grace就轻轻将毫无防备洛珩往后退,后者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幸好被柔软的沙发接住。她支起上半身,拧起眉头:“Grace?”
  “说说吧。”金发女人摘下墨镜,那双生得极为摄人心魄的双眸娉娉婷婷地落她身上,“为什么不继续读了?依你的水平,直博不是问题。”
  洛珩叹口气,耸了耸肩,漫上倦意:“累了。”
  “当年那股劲儿呢?”
  “我哪来的劲儿,Grace,我想辍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最清楚了不是吗。”洛珩收拾出散漫笑意。
  “哼。”Grace从抽屉里摸出长烟,“真是让老师好失望。”
  Grace的声音总是带了些沪城人特有的吴侬软语,分明是低沉的烟嗓,两者结合,偏生地糅合成撩人的低语。初见时,洛珩就觉着她的嗓音太过慵懒,像马尔代夫岛的日光,晒得人只剩一身散漫劲儿。
  “抽吗?”金发女人将烟点燃,叼住烟腹,望见洛珩的沉默,上下牙一磕,含糊地道:“你变了很多。”
  “昨晚抽怕了,差不多一包烟。”
  “嗯?失恋了?”
  洛珩呛了一下,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个曾经十分熟稔的女人:“抽烟就是失恋了?”
  “小家伙,你是不是以为十月份那次京国交校庆我没回去?嗯?”
  洛珩骤然抬起眸,紧缩了一下。
  “说说吧,会场里你偷偷牵着的那个女人。”Grace压了压眼皮,“我没记错的话,当时到场的都是老师吧。”
  被看见了?
  “你见着她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瞧了个背影,坐得挺端正的。”Grace仰起脖子,将烟雾吐了个圈,“本来想上去打个招呼的,都有女朋友了,就算了。”
  “女朋友”三个字从Grace嘴里说出来实在是有种诡异的不协调感,洛珩捏了捏眉心,没有出声。
  “小家伙,你又不是不知道,学校里的人都是怎么说我们的。”
  “……对不起。”洛珩虚虚掩了眼皮,回忆的潮水翻涌,她强行压下往事,“Grace,我打算在沪城另找租房,不麻烦你。”
  金发女人挑了挑眉,烟尾适时地燃了个余雾,缥缈迅速。
  “怎么?”
  “不太方便。”洛珩别过视线。
  “为什么不方便?”她走上前,轻轻勾起洛珩的下颚,强迫女孩转过头来直视,“怕你的小女朋友吃醋?”
  洛珩盯着她,眼眸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情绪涌动。Grace看着她,蓦然想起几年前在京国交楼顶,嵌在黑夜里闪闪发光却波澜无惊的少女瞳仁,清亮如琥珀,望去却只见一片虚无。
  和现在完全不同。
  “我们之间,什么实质关系都没有发生过吧。”她吃吃笑了声,手上却发力,紧紧扣住洛珩。
  “还是,你问心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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