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来寒雨晚来风(四)

  既然无绿,就该彻底放手,莫再频频回顾。
  过去是,现在亦然,即便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也不能放任欲望去毁了她的人生。
  轻閤双眼,黑暗里童承锋一次次巩固每回与元贞红接触便会倾圮少许的心墙。
  他相信睁开眼后,自己又会是那个与元贞红素未谋面的童承锋,对她的悲喜无动于衷。
  其实……这都是自欺欺人的吧!
  否则他怎么会在巡视时打破惯例在桐花深处住了下来,这是从未发生过的。除了因为她在这里之外,童承锋想不出任何理由解释自己反常的行为。
  没关係的,就算他真为红红乱了方寸,只要不让她察觉,就没有问题。而他多数时候都窝在阁楼里翻看病中保存下来的旧杂志,与她仅有偶尔用餐时的交会,不会被识破的。这几日童承锋反覆告诉自己。
  哪怕他与她隔着冰冷的水泥墙,但只要晓得她与自己身处同一个屋簷下,就已足够让他感到安慰。毕竟,那时在生死之间挣扎的他,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她一面,遑论是这几日宛如美梦的相处。手指缓缓抚过泛黄杂志页面上还有刚出社会年轻人青涩的元贞红,童承锋打从内心露出笑容。
  等等、这几日?他在桐花深处住了多少天?红红怎么就还没离开呢?儘管童承锋对这种情况十分乐见,但无论如何一个出社会的人能像没有工作般在民宿住了好些日子,怎么说都不正常的吧!
  总算发觉元贞红久住的不正常,童承锋搁下杂志,焦躁的来到一楼,刚从镇上採买回来的阿川扛着大袋猪肉,一身是汗的往厨房鑽。
  「阿川!」童承锋将他喊住。
  「怎啦?童哥。」阿川头也不回的问。
  「元小姐还没退房?」童承锋装作若无其事的随口问起。
  不过他这点偽装可瞒不过阿川,听了老闆的问题,他放下手里东西走出厨房,一边用探究的眼神盯着童承锋,一边好奇反问:「童哥,你怎么突然问起她?」
  他胡金川虽然脑袋不怎么灵光,但是从元贞红住进桐花深处之后就一直有跟上她与童哥的爱恨情仇大戏,在这种氛围之下,他若是不觉得原是把人晾在一旁的童哥问起元贞红有鬼,他还能算有脑子吗?
  「忽然想起来罢了。你有疑问吗?」童承锋面不改色的推托。
  「没有,我怎么敢有呢。」阿川嘻皮笑脸的示弱,旋即送上童承锋要的答案,曖昧的眨了眨眼。「她还没退房,她可是打算咱们这里住上十天半个月呢。」
  「这么久。」童承锋大感诧异,一时间脱口而出。「难道她不用上班的吗?」
  「咦?童哥一直躲在房间里避不见面,我还以为你不关心元小姐的。怎么听说她要住上一段日子会这么惊讶?我想应该不是因为怕元小姐住下来打扰你吧,毕竟童哥以前来民宿看看也没留这么久的啊。」阿川看笑话似的反问。
  要不是老妈提起,他还真没发觉童承锋这回留得确实『有点久了』。
  「我和她的事你别管,你只要知道我不相认是为她好,还有告诉我她到底怎么了?」被阿川挤兑到无话可说,童承锋索性也不再遮掩他的心意,开门见山的追问起来。
  「我就知道!」阿川闻言彷彿像中了大乐透头奖般,眼里燃起胜利的火炬,激动到连拳头握得死死的。「童哥你……」
  刚想将藏在腹里几天几夜的问题全部拋出,才后知后觉的想起童哥叫他不要插手,言下之意肯定是不会告诉自己什么的。
  「我怎么就这么倒楣,有童哥这种只准自己打探消息,不准我八卦的老闆。」阿川拍了下额头。
  「嗯哼。」童承锋挑了挑眉,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可以说了吗?」
  「当然。」虽然只能他单方面的透露八卦,不过能这样说一说,阿川也是很容易满足的。「童哥我跟你说啊……虽然我不明白你们之间的事,但如果你对元小姐有意思的话,现在正是英雄救美大好时机。」
  「元小姐她呀!听说被公司下属阴了一把,在事关几千万的大案子上闹了个抄袭之类的丑闻,被降职不说,还被老闆命令休长假呢!也就因为被老闆强迫休假,她才有这个间功夫在咱们民宿住这么久。」阿川激动的转述,说完不忘摇头:「看她讲这件事情时候的模样,非常看重这份工作,我就想要是那个被阴的人是我,我肯定会痛苦得不得了,一想到元小姐一个娇弱的女人要承受这种骂名,我真的非常捨不得呀。」
  抄袭?!
  无视阿川唱作俱佳的表演,童承锋的注意力已让熟悉的两个字全数拉走。
  原来……她也被同事陷害了吗?以过来人的身份思索她可能会有的感受,童承锋不由得深深的皱起眉头。
  就连与她相交不深的阿川都能从谈话里体会元贞红对这份工作的热爱,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他还记得返回大学系上宣传时她热切、燃烧着斗志的眼神,还有病中好友替他带来的杂志上记载着她进am广告后一年间交出了怎样的成绩单,在在都说明了她对这份工作有多看重、有多投入。
  而期待越深、受伤越重,童承锋已经不敢去想像元贞红面对这些磨难时的心境,想必是无以復加的沮丧与晦暗的吧!
  「她的上司准她休长假出来调整状态,反而是特别关照她了。」对于强迫元贞红休长假的命令,童承锋颇为赞同。「离开那个环境一段日子,想必她也就能获得平静,从打击中復原。」
  「说的也是,童哥想得真远。」阿川恍然大误,旋即脸上浮现犹豫,小心翼翼的自家老闆。「但这样说的话,元小姐来桐花深处并没有获得平静,对吧?」
  经阿川神来一笔的提醒,童承锋脸色骤变,本就为了元贞红遭遇不平而跌宕起伏,如今更是跌到谷底。
  他真不是个东西,居然在她受伤的时候又伤害了她,即便是无意,童承锋也无法原谅自己。
  「喂、头家!我们这里是不是有位小姐住房?穿粉色洋装的。」
  童承锋心乱如麻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十分乡土的台湾国语从旁传来,是昨天入住的房客,看他和老伴两人面色红润、呼吸略急的模样,八成是从山里健行回来了。
  「对啊,怎么啦!」阿川朝他喊道,然后对童承锋解释。「元小姐今天就是穿粉色洋装。」
  「哦,和你们说一声,要注意一下她喔!我们刚刚在山里和她打招呼,结果她都不理人,脸色沉得跟什么一样。」老人不无抱怨的意思。「我是不想管间事,不过看她往湖那边走去,让人心里毛毛的……」
  不待他说完,童承锋已越过两人跑出门,朝山里拔腿奔去。
  「童哥你干嘛?」阿川连忙扶住被他这暴起动作惊了一跳的老妇人,大声抱怨。「都吓着客人了!」
  他才不管有没有吓着客人,他只想马上赶到湖边确认元贞红人还好好的,还会哭会笑能走能跳,而不是像那老翁所说的做了什么傻事。
  如果没有了她,这间民宿的意义何在?这些客人再满意也比不上她鲜活的生命。
  「你可千万别想不开……」自从大病一场后,童承锋体力就不太好,没跑多久就已上气不接下气,全凭着一股意志力支持他一步接着一步,不断向前迈出。
  只是意志力再强大也不是能够克服所有难关,儘管童承锋已经豁出去的死撑,仍然在离湖边最后几百公尺的地方不支倒地。
  瘫软坐在地上,童承锋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很想马上就爬起来继续朝元贞红的方向走去,可偏偏发软的双腿不允许,方才一路急奔过来早已透支了他的体力,如今他便是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红红……」童承锋只能无奈的望着湖的所在方向,彷彿这样做就能看见元贞红一般。「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我只是想要你过得好好的,不想成为你的负担而已……」
  想到元贞红若是真出了意外,他冷心绝情的话语就是推她入冰冷地狱的兇手,童承锋再也控制不了的痛哭出声。
  「求你别想不开,除了你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失去的了……」过往的记忆随着泪水像潮水般涌向童承锋,他想起母亲被医生宣告死亡的那刻与父亲闭上眼的时刻,身旁亲人一个个离他而去,如今世上被他视作亲人的人,就只有她一人而已。
  倘若这回她再离去,他还撑着这副病体活在世上做什么?
  「别走、别留我一个人……」休息片刻,缓了下疲累,他随地找了根称手树枝杵着地,一步步艰辛的朝湖边走去。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踏出的每一步终于换来她的身影,看着她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由远而近的渐渐清晰,童承锋下意识的加快脚步,多希望下一秒就能走到她身旁,将她从码头边那种危险地方拉回来。
  稟持着这样的信念,童承锋驱使着频频打颤、不断对他发出抗议的双腿朝码头上的元贞红走去,从二十步的距离、十步的距离、八步的距离、五步的距离……最后来到触手可及的距离。
  然而,就在他伸手就能抓住她的瞬间,本是坐在码头边的元贞红忽然跳入湖里。
  「红红!」想也没想,童承锋下一秒便跟着跃入湖里。
  山里湖水乾净清澈,清澈到两人都能在水里清楚的看到彼此之间的面容。
  「红红,回去。」童承锋着急开口,嘴里的空气便全数洩了出来,化作水里一颗颗透明水花。
  对于眼前的画面,元贞红有些糊涂了。
  怎么……这男人会出现在这里叫她红红?他不是早就说了不认识自己吗?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小名,还喊得毫不生涩?
  难道……她从未认错过人?元贞红两眼发酸,只可惜此刻她流出的泪水在出现的那刻便融入湖里,再难寻觅。
  「回去!」见元贞红没有反应,童承锋只能用手使劲将她往岸边的方向推去。
  只想着把元贞红赶回岸上去的他完全没有想到已经疲惫不堪的自己是否可以负荷这种行为,推没两下,童承锋脑里便一片空白,双手也渐渐没了力气,所幸元贞红困惑归困惑,一双眼睛却是从未离开童承锋身上,一察觉不对劲,连忙靠上前渡了口气给童承锋,再拉着意识恍惚的童承锋一路游回岸上。
  「咳咳!」刚上岸,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童承锋一边咳起水,一边却是紧抓着元贞红不肯放手。「红红,你千万别做傻事,你要是死了,我做的这一切又是为了谁呢?」
  原先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咳水的元贞红听了他的话,总算从一团乱的思绪里找到她第一个该问的问题。
  「你就是承锋哥,之前说不认识我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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