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 缘伞

  云栖青山,斜阳夕照。
  滂沱大雨中,女子持着伞朝他往前推了些,面无表情。
  --你不冷吗?
  那句听似关心的言语,却也包含许多疏离与淡漠。
  男子撑着伞,站在一株梅花旁,伸手接下自空中飘下的细雪,冰雪在他手中融化,在沿着他修长的指滴落到地上。近来天气越发越寒,北方与京城不同的是,早早便下起雪来。
  「少主,如今京城已是一片火海。」身后的僕人朝他作揖道,「咱们是否又趁此机会回到毕南呢?」
  袁裴凯又接了一片雪,「不,我不回毕南了。」
  爹死了,娘走了,他亲手杀了苏奎忠……那里早已经没有亲人,他回不回去,又有何差别?
  「可是……」
  「今后袁喜堂所有事都与我无关,你也别再跟着我了,朝廷早晚陷难,无人有暇再去捉拿罪犯的。」
  「少主!」
  袁裴凯不再理会,逕自收伞、转身进了前方简陋的小屋。屋瓦上覆上层白雪,屋里一点火光也无,内外一致的冷清。
  听外头的人脚步离去,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轻抚沾了雪的伞,嘴角勾起抹苦涩的笑。
  当年他拋下袁喜堂的眾人逃过一劫,独自行到北方这处小村落来,由于这儿终年寒冷,居住的百姓也不过十几人,自然不知他的来歷。
  早前有缘与一位德高的修仙人习得些医术,又加上他喜爱专研药理、製毒,习商不过是他要继承家业必须的理由。
  于是他自称大夫,住进了这长年无人居的小屋,偶尔替村里的人看病。虽不若在袁喜堂那般设备充裕,可这附近山稜眾多,生长了许多罕见的药草,他便常到山里採药,也就这么过了两年。
  这日,月初升起,他揹着竹篓、撑着伞刚从山里採药回来,拂去肩上的碎雪,远远就看见小屋前佇着一抹单薄的身影。
  以为是村人来投医,他便加快脚步,可当越是走近,那人的侧顏越是清晰。
  「谨华。」
  那人闻声转头,果真是近乎三年不见的苏谨华。依旧是一袭洁净白袍,从前风朗的面容如今双颊凹陷,却仍然不减他的英俊,反倒添了分苍凉。
  袁裴凯脑里立刻想起苏奎忠死前的模样,和最后施予汤筱媛的一掌。
  他垂下眼,低声道:「你若要取我性命,今日拿走便是……我,本就不该活到今天。」
  握着伞把的手一紧,那怕是苏谨华下秒提剑向自己刺来,他也不会有丝毫的反抗。
  「我为何要杀你?」
  袁裴凯呆呆望着眼前眸里不见一簇光采的男子,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如今京城已覆,朝廷遭灭,你已不是罪犯之身。」
  听言袁裴凯急道:「可我杀了……」
  「我知道,儘管我恨你入骨,但却不想杀你。」苏谨华抬眸,黑瞳闪过一缕光,仅仅一瞬。「『她』说了,不能让我连最后一个亲人也没有……」
  袁裴凯自然明白他口中的「她」是谁,一股寒风颳过,冰冷的雪扑上他的颊,也带起记忆里那张笑靨。
  --虽然你这人着实可恶,但我一点也不想杀你。
  汤筱媛,思起她,他的心猛然一揪。
  忽然一物朝他扔来,袁裴凯抬手俐落地接下,赫然发现是当年他交给汤筱媛的「红樱」解药。
  轻轻晃动,里头居然和他给汤筱媛时一模一样、是满的,丝毫没被动过!
  他瞠大眼看向前方的男子,见苏谨华眼下的青影,心驀然沉下,「你……没有服下?」
  中毒者的内腑被「红樱」完全侵蚀掉前,不会有任何的异状,但也断不可能撑过七日,苏谨华自中毒至今,这么多年了,竟没有毒发!
  苏谨华看他惊愕的神情,只是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瓣,道:「今日来,是想向你讨一样东西。」
  「何物?」
  「她的伞。」
  袁裴凯微怔,还未问出话,就听苏谨华续道:「她的人和东西都是我的,你没资格拥有。」
  媛儿只属于他。
  对他的话袁裴凯愣了下,随即摇头,「若我说,不给呢?」
  眼前白光一闪,锋利的剑尖已指向他的胸膛。
  望着苏谨华眸底的坚毅,袁裴凯深吸口气,将手里的伞收了,递向他。
  见他立刻拋开剑,夺过伞,像是抱着何其珍贵的宝物般,小心翼翼,惨白的脸上露出丝丝喜色。
  「媛儿,这天寒地冻的,咱们回家吧。」
  袁裴凯心微涩,琢磨了一会儿,正想劝他将解药服下,却看他倏尔抬起步,捧着伞往山里的方向走去,双眼、双耳、口鼻溢出泊泊鲜血。
  「谨华,那边是……」
  「待咱们回去……我娶你为妻……」
  袁裴凯脚下一顿,不再开口。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逐渐被纷飞的雪给模糊。
  从那夜起,他便再没看过苏谨华。
  是日,他站在村口,雪花漫天飞舞,乌丝沾雪,好似一夜间白了发。
  「大夫,你怎么站在这,不冷吗?」村里的大婶经过他身边,惊道:「这么大的雪,怎不撑把伞!」
  袁裴凯微愣,摇了摇头,「没有伞。」
  伞失了,与她的缘分也就散了。
  一把伞随即塞在他手里,抬眼看朝他笑得灿烂的大婶。
  「这伞你拿去吧,多谢你前些日子替咱们小宝治病。」大婶看他身后空空的竹篓,「上山要注意安全吶,昨日听隔壁的大牛说,山上前些日子貌似有白衣妖怪出没,瞧大夫您生得如此细皮嫩肉,就怕您会被妖怪掳去啊!」
  袁裴凯目光转向山峦,淡淡地道:「掳去了,他也不会杀我的。」
  大婶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见他已经撑着伞、揹着竹篓往山林走去。
  寒风冽过,雪覆过行过的步印。
  他身上背负的罪孽,是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的。偏偏最无法原谅他的人,一个个都不愿取他性命……
  岁月流年,他唯一可做的,就是背着这身罪与愧,直到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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