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在枚达峰落地的时候,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天空。土壤。流水。生命。
  万物之源,这里的一切是如此的令人怀念……怀念?我揪紧胸口,意识到那是亚梅尼丝融进我灵魂的古老意识。融合已经进行到让我感受到它的记忆了吗?这样想着,感觉却没有想像中恐惧,也许我已经渐渐失去了做为人的情绪也说不定。
  有人站在不远处等我。在我们下了狮鷲兽后,他兴奋地快步跑了过来。
  「恭喜,罗文洛牧师!」德塔的声音异常爽朗,「我听说你已经找到了剩下的结晶……」
  特兰萨从行囊拿出那些结晶──我们都不放心由我保管这么重要的东西;在接过那些结晶后,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眼中的光彩让他看上去年轻了五十岁。
  「干得好!」他颤抖着说:「这会是歷史新的一页……我多想知道罗尔究竟经歷了什么!跟我来吧,我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他领着我们来到一处空旷的石地,那上头已经画好法阵的初步雏型。
  「在开始前,有件事要告诉你,罗文洛牧师。」德塔说:「你在西塔城有个访客。我的使魔发现他夹带的辨识法术并通知了我……为了防止他干扰我们的行动,我暂时将他扣留起来。」
  他念了一段咒语,双手一挥,碧蓝的空中渐渐浮现出影像。
  那是一隻被关在结界之中的火红色凤凰,翅膀和尾羽末端带着青翠的绿色。彷彿感知道我的注视,牠发出长长的鸣叫。
  那是特安罗德的召唤兽!不再是小青鸟的模样,牠的原型美丽且易于辨识──你很难找到另一隻拥有绿色羽毛的凤凰,牠们通常是金红色、蓝红、紫红或纯粹的血红色。
  「我不确定你是否想见到他的主人。」德塔皱着眉头,「我稍微打听了一下,他之前害了你……虽然是在被胁迫的状况之下,但我听说你们是相当好的朋友。」
  特安罗德……他过得好吗?我忧虑地想。我旅行的这段时间,艾隆撒似乎发生了不少事,不知道他和蕾娜是否平安。
  「我现在连络他的话,他会知道我们在哪吗?」我问。
  「这得看你用什么方式。我不建议你使用魔法,如果你非这样做不可……」
  德塔从长袍中翻出了一枚手掌大小的老旧机器。
  「用我的通讯器。」他诚恳地说:「这上头施加的误导咒连罗尔都解析不了,而我敢说你那位朋友不是今年的大贤者候补人选。」
  他将通讯器塞给我,开始将他背包里的施法材料拿出来。
  「在你们说话这段时间,我会把法阵建立起来。我们得快点,虽然机会不高,但我不想被公会或是哪里来的观光客发现我正要做的事……希望你能明白,我们要做的分灵术没有经过公会审核,因为那得花至少一年,并且绝对不会通过!但我保证会成功的,亚梅尼丝会引领你,孩子。」
  我知道这件事的危险性。前往神域是史无前例的,龙史上隐晦的提示不足以证明它的可行性;但光明神追随者的优点就是那有些盲目的信仰。我在心中说服自己,既然光明神选择了我,那么我就应该追随祂的脚步,并接受祂给予我的任何安排,即使是死亡。
  死亡。我紧盯着手中的通讯器。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和特安罗德通话,虽然我们也许再也不能为对方做任何事……但我知道我们仍掛念着彼此的安危,我了解他就如同他了解我。
  我拨通了特安罗德登记于法师公会的号码。在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时,我一度说不出话来;特安罗德如同往常地敏锐,马上察觉到不对劲。
  「你是哪位?哈囉……等等……」他的声音微微颤抖:「锡安,是你吗?噢……这怎么可能呢?我……我真是疯了,请当我在胡言乱语,你是哪位?这真的很不礼貌,如果你只是在恶作剧,请你立刻切断,陌生人。」
  我安静听着他有些狼狈的话语。
  「好吧。」他乾脆地说。
  「我不管你是谁,既然你那么想听我的告解……锡安,我很抱歉做了错事,儘管我知道说这些无事无补。我愿意偿还你一条命,只要你需要……」
  我叹了口气。「别这么说,老朋友。」
  通讯器那端传来一阵碰撞,紧接着是器皿破碎的声音。
  「锡安!」他激动地说。「魔法之神在上!我就知道是你……你还好吗?平安吗?天吶……」
  「是的。」我说:「别说我了,我想知道你近况如何,特安罗德。」
  「我……啊!」
  熟悉而沉稳的女声打断特安罗德,从通讯器传了出来。「我和特安罗德平安无事。我们都欠你,锡安。」
  我安下心来。蕾娜没事比什么都让人放心,她一向能照顾好特安罗德。
  「不知道你是否知道,艾隆撒王国即将更名为艾隆撒共和国了。」蕾娜说:「你也知道,许多人对国王的西进政策抱持不满。战争拖得太久,赋税又不断加重,反抗的声音一直都在;只是这次,法师公会投入了资源支持了革命军。凯尔斯得罪了最不能得罪的一群人,动员王国法师煽动成员反叛、威胁成员,还绑架了成员的家属……」
  蕾娜深吸了一口气。
  「真是傻了,好好的人不当,去当皇室的走狗?那些不知廉耻为何物的王国法师不只收了好处,一个个都被抓着弱点监控起来,有的还向我求救呢!」
  我听着她愤怒的抱怨,忍不住露出微笑。
  蕾娜不是法师,但如果以为她是个平凡的家庭主妇而轻忽大意,可能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做为一位技术精湛的盗贼,她隐藏起自己的所有手段,只在黑暗的掩护下暴露出本性。
  「……特安罗德是个蠢蛋,请原谅他,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蕾娜说:「我只是不想让他看见我伤人的手段,我怕他会害怕我……但我真没想到他会如此不信任我。」
  「特安罗德不是不信任你。」我说:「他只是关心则乱,连千分之一的风险都无法承受。」
  蕾娜安静了一会。
  「谢谢你,锡安。」她轻声说:「谢谢你在他做出了无法原谅的事情后,仍然愿意为他说话。」
  我同时听见吸鼻子和擤鼻涕的声音。吸鼻子的是特安罗德,擤鼻涕的是蕾娜,我在心中猜想。这可真滑稽,但我彷彿被他们感染了情绪,心里有些哀伤。
  「谢谢你,锡安。」特安罗德哽咽地说:「另外,关于大贤者的事情……调查已经有了初步的定论。许多跡象显示大贤者还活着,但他彷彿彻底消失了!公会的报告说他正处于另一个空间,魔界……甚至有人说他在神界!你还坚持要找到大贤者吗,锡安?」
  「我要去。」我说。
  「为什么?锡安,这没意义,你根本不可能找到他的!跟神器共存并非是件令人绝望的事,你还能活上百年,被同化也是千年以后的事情;别担心人身安全的问题,你可以申请保护令,神器的保护也属于法师公会的范畴,不会有人想跟整个公会及教会对抗的……说到这,我真没料到教会的事,锡安,我那时真的是真心想帮你的──」
  「特安罗德。」我出声打断他,「我必须把亚梅尼丝拿出来,这并非遥不可及的事。」
  「为什么?你可以这样活下去,锡安!」
  「并非总是需要理由才能行动,利弊衡量也不是下决定的唯一方法。」我坚定地说:「无论你能不能理解……这是我所选择的道路,特安罗德。」
  特安罗德安静了下来。
  「我常常搞不懂你。」过了好一阵子,他轻声开口:「就像你选择成为牧师而不是法师,有时候我会觉得……虽然我走在你的前方,却总是看着你的背影。」
  「我们都有各自的路,特安罗德。」我说。
  我与特安罗德又聊了一会。我们聊起过去的往事,关于我的、他的,以及我们的,我彷彿回到学生时代那无忧无虑的时光──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依然是那受欢迎的、开朗且乐于助人的准牧师,而他正在追求那位酒馆里邂逅的神秘少女,磕磕绊绊地展现他「勇猛且睿智的法师」形象。
  直到切断通讯器,彷彿美梦被打破,我终于面对真正的现实。
  德塔已经准备好法阵,一脸狂热地望着我。
  「别忘了帮我带罗尔的讯息回来!」他兴奋地说:「看看这个法阵,相当好,完美无缺!它能让你的灵魂靠近神域,让你体内的神之意志领你而去。在幻象中,就算你死亡,你的心脏也不会停止跳动──但你必须保持清醒,知道吗?一旦灵魂迷失,你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那法阵闪动着迷幻的光芒,一直看着它,就会有种灵魂被吸进去的错觉。
  从现在开始,就是我一个人的事了。
  我转过头,怔怔望向特兰萨;后者也正望着我。
  「特兰萨,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轻声说:「等我回来,我还能去拜访你吗?」
  精灵没说话,他死盯着我的目光像锁定猎物的猛兽。
  在他的注视之下,我走入法阵中央。德塔开始念诵绕口的咒文,魔力在我的血管中奔窜起来,渐渐地,我感觉意识恍惚、疲惫不堪,有什么却在即将陷入沉睡的身体中鼓譟起来。
  特兰萨只是一直望着我。
  我不由自主追随着那双澄澈而幽深的绿眼睛,在那其中,隐约浮现出那人的身影。
  穿着白袍,不是牧师袍的式样,更像我那件以前常穿来出席宴会的礼袍。浅色刺绣细密织在领口及袖口,腰间嵌着宝石,金发尾端在胸前以优雅的角度打着捲,天空般湛蓝的眼有些茫然地转动,就好像是我毕业至从军前的那段时光──浮华、天真,不知疾苦。
  那是我,湖里的我。
  我发现自己正凝视着那澄澈却深不见底的湖。我感到一瞬间的茫然,我忘了自己为何这这里,有甚么目地,只隐约感觉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在看什么?」
  那声叫唤是如此熟悉,彷彿连通所有迷惑的关键。我深深吸气,缓慢转头,望向声音来源。
  那美丽的精灵站在我身后,身穿皮甲及皮靴,宽大的斗篷随风飘扬,脸上的表情睥睨而冷傲。
  特兰萨,我在心中默念,那是精灵的名字。来自塔斯兰的引路者,他带领我、保护我来到这里,为了……为了找到那个人,而这里是……
  「不,你……你怎么会在这?」我失声叫道:「快回去,这很危险!」
  特兰萨揉了揉我的头顶,动作罕见的亲暱。
  「闭嘴。」他说,嘴角噙着不明显的笑意,我不禁看呆了眼。
  「你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你不能白白送命,特兰萨,圣光在上……」
  「我不会死。」特兰萨扬起下巴,「我得确保我的任务完成,不需要你插嘴。你刚才在看什么?」
  我闭上嘴,气恼地望着他。我从来说服不了精灵,也影响不了他──更要命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去!
  「湖。」我乾巴巴地说:「跟塔斯兰的湖很像……」
  话语硬生生停住。我这时才发现,这地方简直跟塔斯兰一模一样──巨大的古木,纠缠的根鬚及生机盎然的各式植物……只是没有其他精灵美丽的身影。
  「除了湖,你还看见了什么?」特兰萨问。
  「塔斯兰德。」我着迷地望着前方的古树,「跟我第一次看见时一模一样。」
  「我没看见塔斯兰德。」精灵说:「在我眼里,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原野。」
  他眺望远方,目光穿透巨大的古树,对那些环绕的树木视而不见。
  「塔斯兰德不存在,原野不存在;这是幻像,仅此而已。」
  我怔怔地望着他。在幽静碧绿的森林中,精灵飘扬的白发看起来温柔得不可思议。
  「你也是吗?」我轻声问。
  「你说呢?」特兰萨笑了起来。他伸手勾起我的下巴,粗糙的手指摩娑皮肤的感觉如此鲜明,但他的笑容──美得不可方物。这一点也不像精灵会露出的笑容,也不像精灵会流露出的眼神;我恍然想到这也许是一场梦,不论看起来多么真实,在醒来后,这一切都会化为虚无。
  「也许你也只是幻影。」他说:「但我碰触得到你,这就够了。」
  精灵放开我的下顎,转而拉起我的手向前走。我们直直穿过塔斯兰德──那巨大的古树,我能清楚描绘出纠结的藤蔓、根鬚,以及丛生的绿叶,但我碰触不到它粗糙而蕴含着魔力的树皮;我伸手试着去碰一旁低矮的灌木,仍然什么都碰不到。
  我低头望着自己被握住的手。精灵的手指温度一向偏低,但被紧紧纂着,一丝暖意油然而生,这让我安下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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